宋小词:血盆经(上)|赏读

  

  

宋小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呐喊的尘埃》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选载,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小说《直立行走》获《当代》文学拉力赛2016年度中篇小说冠军。

血盆经

文|宋小词

  

入惊蛰了,天色将晚时发的春雨。春雨如铜豆,砸在瓦上、地上、树叶上,砸出一大片叮铃哐当的声响。天火擦着地火,轰隆隆的雷一个接一个响在屋脊上。何旺子跟大伯歪在火塘边,一株柳树蔸烧得好似三魂丢了两魂,时不时地冒着青烟。从房梁上牵下来的一根铁钩上挂着一把炊壶,炊壶一身黑垢,在火上保持沉默。

大伯用生锈的火钳从树蔸上打下一块火屎将烟点燃,吸了两口,然后嘴巴、鼻子里就跑出一团烟雾。大伯的意思是想让何旺子去跟茶铺村的起亮那学道士。

何旺子对这个安排显然不满意,乡村的道士都是披着黑袍子在死人面前哼哼唱唱,还要被人捉弄,丢人。他嘟了嘟嘴,颈子骨断了似的,连带着脑袋也耷拉下来。

大伯吐出一口痰,轻蔑地说:“跟我做脸色你不够格,你又不是我生的,我这么大年纪还为你操心打算,你别不知好歹。”

雷已走远,尾声像屁一样柔软。火塘没什么热气了,何旺子打了个冷战。

何旺子七岁丧母九岁丧父,把父亲送上山后,大伯就把怀抱灵牌的何旺子牵回了家。大伯有一双儿女,儿子是瓦匠在广东打工,女儿是裁缝也在广东打工,每年只有春节隆重地回来一趟。何旺子在大伯锅里吃了一年饭后,大妈将田甩给了邻人也到广东打工去了,在儿子打工的工地上给人做饭。大妈走了,大伯守不住城,就做主让正读初二的何旺子下学,这何旺子身上松快一大截。他读不进书,他宁可进红火灶也不愿进学校,不仅同学老师嫌他,连窗口打饭的师傅都嫌他,打一瓢还要一瓢,看不懂天色又看不懂脸色,磨人。他还讨厌他的同学们随随便便就给他取绰号,什么“妹娃子”、“小男妖”、“娘娘腔”、“矮瘪瘪”等,这些绰号像一坨坨屎拉在他脑袋上,弄得他臭气熏天。下学后,大伯就安排他跟人学手艺。当学徒就有人管饭,大伯就可以出门了。学了一年裁缝,钉扣子钉得颗颗对不上眼,缝的裤子一条腿能扫着地,一条腿还吊在小腿肚上。裁缝师傅跟人赔钱赔工又赔小意。还未出师,裁缝一个电话把大伯给打了回来,让他领回去。那就学篾匠吧,学了三个月,手上、脸上、身上被篾片划得全是血口子,篾匠师傅从他拿篾刀剖竹子看出,这孩子不止脑子少一根筋,心上还缺个窟窿眼,拨一下动一下,没用神,也退了他。后又学理发,在理发店里做了两个月学徒,店老板就对他大伯摇了手,说:“这孩子来店一个月后试着让他给客人洗头,客人头发还未曾打湿,衣服倒是全湿透了,连袜子都能拧出水来。他来这两个月,我客源丢了一大半,我这哪是招学徒,整个招了一瘟神。”大伯从广东赶回来,在理发店给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在地上转了两圈。回了家,大伯折了柳树条朝他身上抽。大伯说:“叫你拖累我,叫你拖累我,这也学不好,那也学不好,死了得了。”大伯无论怎么打,都不打他的头,怕把他打得更笨了。大伯不打头,何旺子心里便不怎么生恨。

在大伯决定让他学道士前,何旺子牵了一年的瞎子。那瞎子是邻村的一个算命先生,走村串巷给人算命,生意不好,但糊两张嘴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天不下雨,何旺子每天都会去瞎子那里。瞎子一手拄着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背图似的推着他往前走。何旺子斜挎着签筒,怀里抱着胡琴,走村串巷,偶尔也到镇上或邻镇上。过一个人家就将手里的胡琴拉一阵响,没心没肺地嚷着,算命啦,算命啦。

牵一年瞎子,何旺子连四柱八字怎么排都不清楚,倒学会了拉胡琴。瞎子手把手教他拉《小妹今年一十七》,还教他唱:“小妹今年一十七呀,收拾打扮去看戏,外带小生意啊,依啊哟,外带小生意啊。”瞎子唱得有滋有味,脸上生出釉光。瞎子还鼓动旺子跟他一块唱,说:“旺子,人活着就图一快活,有吃饱饱胀,无吃烧火向,命好命歹都是一生,日子过完了都得往坟里爬,爬到坟里了就再不能出声了,所以人活着都得闹出点动静来,来唱唱曲热闹一下。”何旺子就跟他唱起来:小妹今年一十七啊,收拾打扮去看戏,外带小生意啊……

何旺子走路从不看天,脑袋像皮球似的吊在胸前。瞎子推着何旺子,说:“走路要把背捋直。”何旺子赶紧把后背一挺,瞎子怎么知道他是驮着背的?何旺子觉得瞎子有些本事,心里便有些敬重他。

他想把这个瞎子继续牵下去,可是瞎子突然死了,他拉着胡琴,拉着拉着头猛地一歪人就过去了。瞎子给何旺子留了五千块钱,说是何旺子一年的脚路钱。握着钱回来,半道上,何旺子看见路边一根埋在泥里的竹棍子,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便放响地大哭起来。

这个年,何旺子过得有些悲伤。瞎子一死,他觉得心里的一盏亮又灭了,不知道大伯又如何安排他?自大妈去广东打工后,表哥表姐和大妈都不回来过年了,大伯每晚在床上像煎烧饼,翻过来又翻过去。有时睡到半夜,大伯还坐起来骂何旺子的爹妈,狗日的们两手一甩享清福,给老子弄这么个包袱?“包袱”睡在对面的小床上大气也不敢出。半夜里大伯捶着床叫旺子。

何旺子立刻光着身子竖在大伯床前。大伯吐出一口痰,说:“你个狗日的,老子这次给你的安排,你要再待不长久,弄个三五个月就让人辞退,你他妈直接去跳大堰淹死算了,老子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这个杂种整日的折腾了。听到没?”

“听到了。”何旺子轻声地说。

“去!”

何旺子复又回到床上,刚刚温热的被窝现在又是一片冰凉。何旺子裹紧被子,蜷着身子,睁着眼睛看着房梁,眼睛里有团湿漉漉的东西,他用了半宿的工夫硬是生生地给憋回去了。

那天晚上他想,学道士就学道士吧。一根草儿一颗露水,不会饿死的。

  

一夜春雨,村庄又攒出许多绿意来,太阳刚出笼,新鲜得很,照得人眼睛和心里都亮堂堂的。大伯左手提着两块黄沁沁的腊肉,右手提着一大壶粮食酒。何旺子要学道士的事,村小组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了。几个太婆和鳏夫守在村口超市那儿跟大伯打招呼,说:“旺子去学道士的?”说时还呵呵地笑,有嘲弄的意思。何旺子朝说话的人白了一眼。

马太婆拄着拐杖,用掉了牙的嘴叮嘱何旺子说:“旺子,这个要好好学。”

何旺子点着头说:“学好了就从你开始。”超市门口顿时响起一阵笑声。大伯一巴掌轻轻拍在他的脑袋上,说:“小狗日的,还学会编排人了。”何旺子头一扭,躲开了大伯。他随手撇下一根杨树枝,扬起一甩,路边刚生的几株油菜就倒了地。何旺子就这样,开在路边的花总逃不开他的闷棍。在路上碰到了邻组放财神的六儿。六儿手里握着厚厚一卷红纸条,红纸条上用黑笔歪歪扭扭写着“财神”俩字。两个裤兜鼓鼓囊囊的。六儿的嘴巴红艳艳的,都是沾口水贴财神,被红纸染的,有一抹红还窜到人中上去了,让何旺子好笑。

六儿也是跟着大伯过生活的,每次看到何旺子便很亲切,隔老远就打招呼:“旺子,你今儿怎不牵瞎子?”

何旺子说:“瞎子死了。”

六儿呵呵一笑说:“你干脆跟我一道放财神得了。”

大伯也笑着问六儿:“六儿,你过个年放财神能挣多少钱?”

六儿说:“挣一大把。”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全是五毛一块的小票。

大伯更加乐呵了,说:“嗯,确实多,可以娶一窝媳妇了。”

六儿嘿嘿傻笑,老鼠似的一双眼睛里放出老鼠眼似的光亮来,说:“我家大伯说了,等明年就把翠姑娘给我娶来,她能跟我生个孩子,我们冯家的香火就接上了。”大伯哈哈大笑说,“你大伯会配,歪锅配瘪灶。蛮好蛮好。”大伯笑着,再扭头看了一眼何旺子后,笑容就垮下来了。大伯说:“开过年,你都快十九了。”

何旺子不作声,他对自己的年龄没有什么概念。他从未过过生日,以前父母在世时就从不提他的生日,父母成天泡在田地里一门心思地挣钱,何旺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要花几万块才能治好。后来,父母就没再提治病一事了,他们打算将钱留着生二胎,在母亲去乡卫生院取环回来的路上,被一种叫血鳝根的毒蛇咬到了脚背,还没等医蛇毒的先生到,母亲就落气了。母亲一死父亲无管无收,天天打牌喝酒,田地里稗草长齐腰深也懒得管,老本吃完了,父亲也死了,他是冬夜里在别人家喝醉了跌到大堰里淹死的。何旺子曾掰着手指头盼了一年,可三百六十五天,竟匀不出一天来做他的生日。一年一年就这么过来了。后来他把自己的生日悄悄定在了大年三十,那天有吃有穿很适合做生日。

  

大伯继续说:“等翠儿跟六儿生了孩子后,我也把翠儿给你弄来。你虽无用神,但你们幺房的香火不能断,不然,我这大伯将来死了也没脸见你爹。”

说起来,何旺子跟翠儿还同过班,俩人曾共用一条长板凳在到处是裂缝的小学校里读过“a、o、e”。翠儿头发枯黄,像晒干的稻草,眼珠子似抹了浆糊,转一下就跟扭老电视的频道一样,得费点劲,脬脸,嘴巴短,连牙齿都包不住,翠儿是傻子,生得也就一副傻样。何旺子不喜欢她,用粉笔在桌上重重画了条线,一上课,两人的胳膊肘就推来推去,弄得袖子上全是白灰。还打架,用课本打,啪啪啪,打得纸片满天飞。最后俩人就抱在一起扭打,何旺子身子单薄得像根芝麻杆,翠儿身子壮实得像盘磨,三下五除二就将何旺子压在了身下。一年后,何旺子甩掉翠儿到二年级去读“上中下天地人”去了,翠儿还在一年级读“a、o、e”,连续读了三年就下学了。

同在一个村里,何旺子经常看到翠儿。翠儿依旧是嘴巴包不住牙齿,以前翠儿只是脸上发了酵,面团似的,现在翠儿的胸跟屁股也跟着一起发酵了,到处扯帐篷般胀鼓鼓的。每次见到何旺子,翠儿那眼珠子就上吊似的往上翻。何旺子就对着她乱拉一阵胡琴,说:“你还记着仇呢?”

翠儿屁股一抬,脖子一扭,“哼”一声就走了,那眼睛如卷了口的刀子迟缓地剜了何旺子一刀。

瞎子问:“是翠儿吧?”何旺子说:“是呢。”瞎子说:“她是个俏八字。”何旺子说:“俏八字?”瞎子说:“跟谁都配着呢。”

听说翠儿十五岁就寻了人家,是邻镇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哑巴,嫁过去一年后就替哑巴生了个儿子。翠儿恋家,在别家屋里待不长,总爱跑回来,哑巴家里还曾用绳子捆过她。那时翠儿妈还在,翠儿妈是个护犊子的,提着把菜刀跑人家家里一刀插在人家饭桌上,说,老娘姑娘虽是个傻子,可不是畜生,你们再这样欺负她,老娘剁了你们。哑巴没办法,好歹哄着翠儿生了孩子,喂奶喂到四个月,翠儿再跑回娘家,哑巴也就懒得去接了,后来这婚就给离了。离了不到俩月,翠儿又出嫁了,嫁的是个傻子,不到一年翠儿给傻子也生了个儿子,翠儿照样爱跑回娘家,傻子最后也跟翠儿离了。

翠儿今年二十岁,嫁了四次,生了四个孩子。翠儿妈在翠儿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患癌症死了,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道士念了三天经都没闭上,没办法就这么睁着眼去火化的。剩下个奶奶耳朵聋成门板,听什么话都跟车风车一样,给翠儿做主的是她的姑妈。姑妈不傻也不聋,见了钱更是心明眼亮。

走了很长一段路,大伯像是生了气,说:“六儿的大伯最会敲算盘,娶翠儿最划算,又不用摆酒也不用请客,出几千块钱,就可把人领来,她还会生孩子,生的都是儿子。他冯家幺房的香火算是续上了。”

  

茶铺村漫山遍野都是茶树,春雨洗过,一株株油光水滑。许多茶树的枝桠间都已绽出米粒大小的嫩芽,泛着绿光。

大伯站在坡地歇了口气,说:“再过几天就是茶期了,你要帮着师傅采茶,给人做徒弟,要舍得下力气。”

何旺子吸吸鼻子,说:“嗯。”

过了那道长长的坡,就到了起亮道士的家。

四四方方的水泥稻场围了一圈白色的栏杆,木栅门大开着,两旁种的是蔷薇,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光闪闪地停在角落里,车屁股后面还贴了道符。

一个穿暗红色棉袄的女人蹲在屋檐下刷牙,看见他们后,朝屋里喊了声:“起亮,来客了。”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和蓝色牛仔裤的男子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烟,隔老远就抽出一支,递给大伯。大伯两手没空只能用耳朵接过。大伯将手里的腊肉和烧酒朝起亮扬了扬说:“小心意。”起亮接过,说:“莫客气。”

大伯将身后的何旺子扯了过来,朝起亮跟前一推,说:“旺子,这就是起亮师傅。”

何旺子忽然红了脸,扭捏着不愿到师傅跟前,急了,干脆转过身去。

大伯照他的背捶了一拳,又对起亮说:“我也不指望他将来能组个班子,你带他一天是一天,混口饭吃。这孩子,个子矮,脑子笨,就这个样,能干什么呢?将来等我百年了,他只能进福利院。”

起亮说:“先进屋吧。”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堂屋的正墙上挂着一幅画,一个须发倒竖的男子,瞪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睛,举着剑,骑着一只老虎,那老虎四脚踏云,张着血盆大口,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看得何旺子心惊肉跳。

画像前是一张八仙桌,桌上三个盘子装着橘子、梨子和香蕉,一个铜香炉,炉里的三炷香已经燃尽,中间那炷香还有半指长的灰烬未落下,弯弯地吊在香桩上。屋子里有股浓重的檀木香味。

饭是在堂屋旁边的一个屋吃的。那个穿红棉袄的胖女人很是麻利,小半会儿工夫,热腾腾的菜就把桌子给铺满了。何旺子牵张瞎子时跟着瞎子一道也吃过百家饭。瞎子说,桌上的饭菜是主家的家底,也是主家的心情。何旺子觉得道士家底子厚,心情也厚。桌上有腊鱼腊肉,鱼糕鱼丸,有猪蹄炖海带,还有鸡子和萝卜做成的炉子,几盘小菜炒得有红有白。

大伯跟起亮边吃边聊。起亮有个儿子做木匠,在外面包一些活儿干。起亮的道士班子原先有八个人,一个出车祸死了,一个到外地打工去了,现只剩六个人,都在六十岁上下。起亮说:“做法事,光念经还可以,如果步罡踏斗,道场绕棺就发虚汗,上气接不了下气。如今,年轻人谁看得上这门营生,说是什么老封建,都学手艺出去打工了。等我们这班老的去了,这乡里以后再死了人,都过不了奈何桥了。”

大伯对能否过奈何桥不怎么看重,他抿了一口酒,问道:“现在老了人一场法事做下来要多少钱?”

起亮说:“现在的人重生不重死,也不会做全套法事,也就三四千块钱。”

大伯说:“一个月可做多少场法事?”

起亮说:“大概四五场吧。”

大伯就算了起来,说:“一场最低算三千,一个月就是一万五,你得五千,余下一万六个人分,一人也能分个一千大几,收入可以啊,还不算田地和茶园的。”大伯四处打量着屋子,说:“你看你们家又是瓷砖又是彩电,还有车,比我们到外面打工强多了。”大伯捏着手指头越说越兴奋。

大伯将何旺子一拍:“旺子,好好跟起亮师傅学。”何旺子饭还没吃饱,大伯就把他的碗夺下了。

大伯从袄子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那是三千块钱,还是瞎子留给他的。大伯递给起亮,说:“亮先生,你就收下他吧,让他跟着你,找口饭吃。这是拜师钱,少了点,但我们也只有这个能力。”

起亮在剔牙齿,一只手遮住嘴,但从手上的动作可以看出,食物扎在了他最里面的一颗上牙里。何旺子觉得起亮不会答应大伯的要求,可剔完牙的起亮却接过了大伯手里的钱。

起亮领了何旺子到堂屋。指着那幅画像说:“这是张道陵张天师,我们这个教是道教的正一派,就是张天师创的。”起亮拈起三炷香,忽地看见香炉里的残香,略略吃了一惊:“说,嘿,今天这香有点意思。”大伯说:“怎么了?”

起亮说:“这是一炷点头香。”说着将手里的香点燃,递到何旺子的手里。说:“给祖师爷上香,你人嫌狗嫌,但祖师爷不嫌。入了他的门,就得好好学道。”

何旺子接过香,径直就插在了香炉里。方才不敢多看张天师的画像,现听起亮说祖师爷不嫌他,再看那幅画竟顺眼多了,不觉得有多吓人。

  

把田地托付给邻人后,大伯就出门去了。何旺子送大伯,送到村头,大伯忽然说:“生有方,死有地,别看现在这些人都强势,他们都有搞不动的那一天,我们还是要回来的。”

何旺子说:“大伯你几时回?”

大伯没回答。

何旺子说:“你过端午回不回?”

大伯不作声。

何旺子说:“那过中秋呢?元旦呢?”

大伯说:“出去一趟车费就要好几百,哪能回来得那么勤便,要过年才回呢。”

何旺子说:“那大妈他们都回来吗?”

大伯说:“那谁知道呢?”

何旺子说:“叫大妈回来吧,我可以单过,我老屋还在。”

大伯说:“以后再说吧,你大妈不是嫌你,她是挣养老钱去了,你晓得现在种田只能饱肚子。我们将来老了得病了,还要钱看病呢。不能全指望你大哥大姐。”

大伯说:“过几天清明,你别忘记到你爹妈坟上去插青。”

何旺子说:“嗯。”大伯说:“好好跟起亮学,我们村这么多老人,将来死了都是你的生意。大伯让你学,能外道你?你看六儿的大伯对六儿多狠,那么冷的天要他去放财神,太阳当顶了还把他往田里赶。你要遇上那样的大伯,早死了。”

在一棵楝树旁,何旺子停住了脚步,说:“大伯你慢走。”

大伯头也不回,说:“嗯,你赶紧到师傅家去吧。到人家里,眼睛光一点,见事做事。”

何旺子学道士的事就成了定局。

这几天天气晴好,也没听说哪儿老人(死人),师傅出门访道去了,也就是道士间开年后的走动。师傅不在,师娘就带他去坡后面的茶园采茶。虽未到清明,但因风调雨顺,气候适宜,茶树枝顶上的一些儿茶已可以采了。师娘先采给他看,说:“喏,采这顶上的嫩叶,采的时候手要轻,莫惊动了茶神,来年就出不了好茶了。”

何旺子一惊,眼睛四处转,说:“茶神?还有茶神?在哪,在哪呢?”

师娘扑哧一声笑。旁边采茶的也都听见了,也都笑起来。他们问师娘:“这是哪的?”

师娘说:“是腰店子村的,叫何旺子,没爹没妈,跟他大伯过,现在跟我们家的那个学做道士。”

  

何旺子踮着脚采了一把嫩芽丢进篓里。转过眼来看见师娘手指着脑袋在跟旁人比画。旁人都心领神会地点头。何旺子朝师娘的背影白了一眼,他知道师娘是在跟别人说他脑子笨。何旺子有点儿生气,摘了一大把白茶花丢进了竹篓里。

有人问:“他多大了?”

师娘说:“十九了。”

有个女人说:“可以做种了。”

茶园里忽然响起一阵笑声。何旺子都不知道她们笑什么。

隔壁茶园里跟师娘一样胖的女人说:“旺子你过来,我这茶园里有个茶神,我来指给你看。”何旺子说:“真的?”说着就要过去。

师娘一把扯住他背后的竹篓说:“听她放屁。她逗你呢,你要过去了,她要扒你裤子。”何旺子一听赶紧将自己的裤子往上提了又提。茶园里又是一阵笑声。

坡上传来些动静,有混乱的脚步声和打闹声。采茶的女人们都一齐朝坡上看。是四个人,其中一个女的穿着一件红风衣,远远地就很扎眼。何旺子说:“那不是翠儿吗?我们村的。”翠儿似乎不愿意往前走,走几步就想着扭头往回跑,可后面有三个人拦着她,有一个手里还握着竹杖。待走近了,何旺子才看清那握竹杖的是翠儿的姑妈。翠儿一会儿哭一会儿骂,还一会儿笑。她姑妈跟在她后面脸像苦瓜,不单颜色像,那成堆的褶子更像。

有人惊悟了,说:“这是到左胜那儿去的,年前就听说他要娶媳妇的,说是个憨头。”

茶园里的女人们顿时就聊起了一个叫左胜的人。左胜就是翠儿要嫁的男人。听起来左胜患有母猪疯病,而且还是个瘸子,走路像踩弹簧,高一下低一下。左胜以前养过一头脚猪,也就是种猪。每天早晨都赶着猪四处去给母猪配种。前几年,赶猪途中犯病了,人倒在地上,脚猪跑了,刚好跑到乡长的车轮底下,被轧死了。没了脚猪就没了财路,有人叫他找乡政府闹,他就真去闹,闹了个在乡里清扫大街的活儿,每月挣个六百块钱。温饱问题解决了,便开始操心传宗接代的问题,村里也没个年龄合适的女人,就他这条件,有年龄合适的女人也看不上他。有人跟他说翠儿,他就答应了。

那点艳艳的红色渐渐消失在坡的尽头,耳边的打闹声也如浑汤般模糊不清了。茶园里的女人们又谈起翠儿妈死后都闭不上眼睛的事来。有人说,有这样的女儿,做娘的当然放不下心。何旺子还在一棵茶树前眼看着坡那头发呆。直到听见师娘的惊叫声和呵斥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他蓦地打了一个冷战,眼前的这棵茶树竟是光秃秃的了。是茶神来过了?他看着师娘,师娘正气急败坏地翻捡他的竹篓,然后气急败坏地将竹篓里的叶子全倒在了坡路上。师娘说:“这棵树养了两三年,这下倒干净了。”何旺子站在树旁掰着手指,哀哀地看着众人。众人便劝解师娘,说算了,他们村不种茶,弄不清楚。隔壁茶园的那个胖女人说:“等到清明那天,你在树根下绑个红绸子就好了,说不定弄了这一下,明年养得更好呢。”

师娘说:“你倒会说话,你刚不是要他过去看茶神吗?”师娘将何旺子推了一把,说:“去,帮菊香婶子采茶去。”那个叫菊香的女人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不用了。”

  

傍晚了,师傅还没有回来,师娘就把何旺子留下了。农村里单门独院的,又是正月里,贼很多。多个人就多个胆儿。吃了晚饭,何旺子洗碗,师娘重燃炉灶,将锅洗净,准备炒茶。

擦黑时开始飘雨,接着便是雷,闪电像浪往窗户上扑,玻璃被雷声震得哐哐响,连地都瑟瑟发抖。师娘边炒茶边说:“这雷打得像是跟人有仇似的。”

何旺子在灶台后面添火,一柄火叉在灶膛里搅来搅去。师娘一个劲儿地叫道,火小一点,茶要糊了。何旺子问,师娘,左胜他们家住得远吗?

师娘说,不远,下了坡再走几步就到了。

何旺子又问,左胜人好吗?

师娘说,还行,在这村里无口无嘴的。茶断青了,师娘将茶舀出来摊放在簸箕上,看了蔫蔫的何旺子一眼,师娘咧嘴笑了笑。师娘说,翠儿能找到左胜还算是长了点命,左胜每个月拿的都是活钱,虽不多但省着点过日子够了,左胜人又不傻,只是带点败像而已,很好啦。

何旺子说,母猪疯病要紧不?

师娘说,也就发作的时候要紧,过后跟没事人似的。

师娘将炒好的茶叶盛在一个白色的纱布上,裹成球状在簸箕上揉来揉去。何旺子在一旁看师娘揉茶。雨似乎停了,连屋檐滴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整个房间只有师娘的茶包在簸箕中滚动发出的沙沙声。

揉完茶,师娘说,你想不想到左胜屋里去看看?

何旺子顿时来了精神,说,好啊好啊。

师娘便进房,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一对式样陈旧的枕巾,大红底子上绣着喜鹊登梅,用塑料袋装了,出了房门从饭厅墙边的淘篮里又往袋里拣了二十多个鸡蛋。师娘叫何旺子把鸡笼上的手提式电筒拿着到稻场上等她。闻着气味儿就知道,坡的左边是一个茶园又一个茶园,右边是油菜地连着油菜地。差不多走了半里路,就看见一栋老式的楼房,楼房里传出阵阵嬉闹声,像是有蛮多人的样子。

后门是开着的,还有灯光。何旺子说,从后门进吧。

师娘说,绕一圈从前门进,今天是左胜的好日子,不比往日。

两人又泥一脚水一脚绕了一面山墙到了前门。开门的是菊香。师娘说,菊香妹也在呢。菊香说,我们来闹房,得有些人气,毕竟是娶个人进来,不是牵头畜生。我们都是做娘的,朝她那没闭眼睛的娘想想,心里不落忍。

是是是。师娘连声附和。火塘里劈柴架起空心炭烧得一塘红旺旺的火,从房梁上牵下来的绳钩上吊着一口双耳鼎锅,里面油汤油水煮着千张白菜粉条什么的东西,红色的辣椒皮和青绿的蒜苗浮在上面,一副即将要翻滚的样子。火塘外面围了一圈人,都各自拿着碗和筷子,众人都望向锅里,等着水开。

一个穿着皱巴巴西服的黑脸男子一瘸一拐迎了上来,张罗座位。人群纷纷将椅子往后挪,腾出两把椅子的空位。菊香拿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这时火上的鼎锅就开了,从里面翻腾出的气泡把辣椒和蒜苗挤兑到了锅沿。左胜说,来来来,吃吧,吃吧。

旺子捏着碗问左胜,翠儿呢?

左胜说,她在房里呢。

旺子说,我去看看她。

左胜呵呵笑,不答话。师娘忙说,旺子跟翠儿是一个村的,两个人还是同学,旺子还不知人事呢。

左胜说,哦,那你去看她吧,劝她出来吃口饭,她中饭晚饭都没吃。

师娘在旺子的碗里夹了一些菜。旺子端着碗到了厢房,推开门看见翠儿穿着红色的风衣坐在床上看电视,大概是《笑笑大本营》之类的节目,只要里面传出笑声,翠儿就跟着咯咯地笑,那笑声圆滚滚的像汤圆。

旺子说,你都不吃饭,不饿吗?

翠儿扭头看了旺子一眼,但感觉像是在翻白眼。旺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旺子说,你认识我们村放财神的六儿吗?翠儿说,认识,总把财神贴成个倒的。贴一个还让人给他一块钱。旺子说,我大伯说财神要贴倒的。

翠儿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把我带上。我不喜欢瘸子,我姑妈喜欢,让她来跟他过好了。

何旺子说,我师娘说左胜好哩,除了瘸没坏处。你好生在这里待着吧,我照护你。我现在跟起亮学道士,就在长坡那里。翠儿说,我知道,我妈死之前带我来过,我妈还给了起亮很多钱呢。何旺子还想问为什么给师傅钱呢,却听见师娘在叫他,就出来了。

师娘领着旺子回去,刚进院子,就看见一个穿孝衣的男子径直朝他们走来,跪在师娘脚前磕了个头。师娘赶忙搀他起来。何旺子知道准是死了人,死了人孝子们就头戴白布帽,身披白布衣,去四处请帮忙帮厨的、请道士和尚、请八大金刚、请堪地的阴阳先生、请糊白幡的纸匠师傅、请裁制寿衣的裁缝师傅。左膝跪下是男亡人,右膝下跪的是女亡人,这个人是双膝落地的。旺子想起了爹死的那天,天也是黑的,他一身大孝被大伯领着四处给人下跪,借杯借碗下跪,请人帮丧下跪。何旺子心里一阵难受,他走到草垛前不停地抽稻草。

师娘问,是男亡人还是女亡人?什么时候伴夜?报丧的说,下前村一组的马修寿家,去的是我母亲,明天晚上伴夜,后天出柩。

师娘说,节哀顺变,你先回去吧。家里预备点红糖。

何旺子给他递了个草耙子,意思叫他把膝盖上的泥刮一刮。那人接过,连声道谢。

师娘说,旺子,给你师傅打个电话,说下前村走了个老太太,明天伴夜,叫他赶紧回来。

  

大清早的,树上的鸟都还没叫,汽车的喇叭声在院子里就滴滴响起来。是师傅回来了。旺子慌忙套上裤子跑出去开门。师傅从车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旺子接过在袋子里翻着看了一下,是些黄表纸并香蜡,还有几支毛笔,没有吃的东西,旺子有点失望。师傅进屋先是洗手,然后到堂前上香。

在腾起第一缕烟云后,师娘就起来了,接着鸡笼的鸡跟猪圈里的猪就都起来了。吃过早饭,师傅开着面包车带着旺子去请班子。敲锣的吴大爷在茶铺村七组,打鼓的赵大爹在三组,吹唢呐的刘大爷在五组,敲罄的张大爷在一组。所幸都在家,都请到了。见师傅新收了徒弟,众人连声恭贺。半生不熟的,众大爷便都开始打趣何旺子,问起亮教了他什么经?说起亮唱得一口好花姑娘经,什么时候叫他教你。学会了墙缝里都能钻出媳妇来。何旺子嘿嘿傻笑起来。

吃了中饭上路,太阳就当顶了,田地里油菜花儿都开了,黄灿灿一片,没种油菜的田地里都是红花苕子,红花苕子也开花了,红彤彤一片,耳朵里蜜蜂嗡嗡闹了一路。几个大爷坐在车后面敲锣打鼓地寻开心。赵大爹说,起亮,我们跟你来一段吧。然后就响了鼓,接着锣也响罄也响。吴大爷就哼唱起来:“早也忙来晚不闲,都是为了几个钱,有朝一日无常到,死也带不走半分钱!上莲台舍不得好家乡,舍不得亲戚和朋友!兔走乌飞东复西。人生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千两黄金万两银,黄金难买养育恩,养育恩情报不尽,烧纸化财表孝心……”

师傅开着车,说,我的儿真是好孝心。

众人便都笑起来,说吴大爷不该唱这段,唱这段就落到了起亮的手心里。

师傅一下车,就在丧家门口丢了一挂鞭炮,接着就有一位身披大孝的男子迎了出来。师傅跟几位大爷一进屋先是朝死者鞠了三躬,便开始指挥丧家在灵桌后面摆上条案。何旺子从师傅的包里取出一块红色的桌帔,那桌帔上绣了两条龙和一个大大的“奠”字,又取出几块红色的经幡交给师傅,由他升上去,中间那块写着香花道场,绣的是太上老君像,两边是八仙。师傅边穿道袍边安排孝家在条案上摆瓜果菜蔬,摆香蜡纸烛,摆清水一壶,摆上装米的升子。妥当后,师傅叫何旺子裁两块红纸,裁好后,倒墨汁,师傅拿笔在红纸上写灵位,写好后用浆糊糊在两根竹枝上,插在升子里。

师傅经幡一摇,条案两边的锣鼓便响了起来。师傅安排何旺子敲小锣,小锣是跟着大锣的,大锣敲一下,小锣就敲一下。

忽然间道场前的人就多了起来。不少人在议论,嗨,还有个小孩子学道士的?

  

那些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何旺子,他跟着大锣敲一下小锣他们笑,敲完后用手捂锣他们也笑。有时他打野,没跟上大锣的节奏,一棒子敲在空里,又急急拿手去捂,他们更是笑得前俯后仰。何旺子心里越发毛,手上的棒子越发不听使唤,弄得道场“棒棒棒”直听小锣响。

道场一时闹哄哄的。师傅摇着经幡念着经文也差一点笑场了。

到了伴夜那会儿,何旺子的手就熟练了,沉下心来听,大致也能听懂师傅唱的经文了。有几句是:“悲夫常枉苦烦恼,三界途中猛火烧,咽喉常思饥渴念,一洒甘露水如泉。”唱这个的时候,师傅就拿起桌上的一杯清水,抬起莲花指将杯中水往天上弹,中间弹,地上弹,边弹边向灵位鞠躬。师傅一鞠躬,后面的孝子也跟着鞠躬。

灵桌前焚烧的香蜡纸烛味儿和单调的场景声弄得何旺子直打瞌睡。说睡就睡了,棒子跟锣还拿在手里。等睁开眼,看见翠儿跪在灵桌前烧纸,一边烧一边哭,瘸子左胜站在她后边,劝她不要哭,死的又不是她的亲人,劝着劝着左胜忽然浑身抽搐,门板似的倒在了地上,口里还吐泡沫。翠儿吓傻了。道场顿时乱成一团。

何旺子想去把翠儿拉过来,刚站起来,就听得“咚”一声巨响,何旺子心里一惊,一看是手里的锣掉地上了,原来是一场梦。何旺子将头上的汗抹去,从地上捡起锣,敲得心里越发空空的。

师傅还站在那儿唱:“地狱门前一条河,为儿为女受奔波。儿在阳间充好汉,娘在阴司坐血河。只望儿女来忏悔,救得为娘出血河。阴司有座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两边不生萌芽草,一河血水浪滔滔……”师傅的脑门全是汗,嗓子也哑了些,不似先前那般亮了。

有孝子端来一大木盆,热气腾腾地冒着甜腥味。是滚滚的红糖水。师傅按孝心单子把所有孝子孝女都召集到灵前。师傅从条案上拿了个杯子,嘱咐孝子们舀木盆里的红糖水喝。

师傅招呼何旺子,要他把锣翻过来站在木盆边去收钱。喝糖水要给钱的,给十元的也有,给五十的也有,给一百的也有,很快锣锅里的钱就堆起来了。师傅清了清嗓子,高声唱着:“家中如有孝顺子,皈依在念血盆经。在生念了无疾病,死后念了度娘亲……”

何旺子突然觉得木盆里盛的是血,他们都在喝血。何旺子恍然悟道,师傅念的是《血盆经》。他听师娘说,女人这辈子要流很多血,不洁净,死了到地狱就受熬煎,就要念《血盆经》为她们解罪。何旺子心忽地牵动了一下,再看笑他打锣的那些人特别是女人,便不怎么恨了。

丧事办完,把账一分,班子就散了。何旺子在师傅家吃晚饭时,师傅给了他一百元钱,何旺子不要,师傅硬给,说这是开门红,拿着拿着。何旺子脸红了,接了钱就跑到坡上去了。

  

出了茶铺村上了水泥路,路好走了,脚步就松缓了,眼睛也有了空闲。看田地和野树,看楼房和沟壑。看空旷处散落着的一些坟包,那些坟包上都飞着纸旗子,五颜六色。何旺子这才想起清明快到了。听隔壁的马太婆说逢清明节气,阴间的人就会坐在坟头上望阳间的亲人。

在腰店子的小超市那儿,何旺子请了两包香蜡纸烛和清明旗子,想着爹妈还坐在坟头上望自己,何旺子就撒腿儿跑了起来。

爹妈的坟在水泥路一条岔路口的堰塘边,那地就是村里的一块坟地。何旺子爹妈的坟是连在一起的。何旺子看了看,爹妈并没有坐在坟头上。坟头只有叫不出名的杂草。过年送灯亮时,这草被何旺子一把火给烧了,现在又发得一片青翠。烧的时候大伯说,坟头的草如阳间的人都是除不尽的。给爹妈的坟头上插了清明旗子和塑胶花后,何旺子又看看这坟地,到处花花绿绿的,这热闹的颜色令他不觉得爹妈的死是件悲伤的事了。

走好远了,何旺子还能看到爹妈坟包的气口处的烛火,心里一时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了张瞎子。这念头一起,何旺子就觉得张瞎子已经坐在坟头上等他了。瞎子生前性子躁,他就是因为肝火旺才去的眼睛。他怕瞎子等得上火,便赶紧向超市又请了一包香蜡纸烛,一路飞奔去了瞎子那个村。

瞎子是埋在村公路旁边的,坟很小。瞎子死后由村上拖去火化,一副薄木棺材装了一些碎骨回来就埋了,井坑挖得也浅,埋的时候还下了雨,瞎子的尸骨一下地就泡在了水里。村里没人给瞎子张罗道士来给他超度。瞎子无后,他的坟便没有气口,用青砖封死了,这是当地的孤老坟。何旺子还是在青砖前给瞎子点了根蜡,说,张爹爹我来给你送亮来了。何旺子烧了一把纸,插了一杆清明旗,觉得这才有个坟的样子。

天已经黑下来了,走在路上,何旺子明显感觉到了冷清。正月过完,老一批力壮的和新一批力壮的都出去了,他们一走热闹也就跟着走了,整个村庄就跟抽了柴火的灶一样,平静下来。站在公路上看家户人的灯光像是要被这黑夜给一口吃掉了似的,这黑黑的村庄令何旺子五脏六腑都湿漉漉的。

有人叫他,听声音是六儿的。六儿肩上扛着一张犁,手里牵着一头牛。何旺子说,这么晚了你还犁田?六儿说,我大伯今年又捡了两块田,都要种稻子,不犁怎么办?

何旺子说,我大伯说你大伯对你真狠,把你当牛使。

六儿说,我大伯说你大伯对你才狠,把你一个人丢屋里,不管你。

何旺子说,你每年放财神的钱你大伯给你吗?

六儿说,没给,我大伯说明年接翠儿过来要几千块,还不够哩。

何旺子不想跟他说话了。六儿比何旺子大两岁,跟何旺子一样也是从小父母就不在了,跟大伯一起生活,六儿脑子笨,笨到连学门手艺都不行。但六儿块头大,一身憨力,挑水挑担、肩扛手提跟玩儿似的。他大伯便带着他种田,他们村组里外出打工抛下的田差不多都被他大伯捡下了,六儿就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劳作,正月里他大伯还打发他出去放财神,放财神的几句话是他大伯用棍棒在后面督促他背了大半年才滚瓜烂熟的。

六儿在何旺子背后问,旺子,翠儿怀上孩子没?

何旺子不耐烦地说,不知道。

回到家里,何旺子刚把门打开,隔壁的马太婆就出来了,问他吃过饭没有?何旺子说吃过了。自从自己学道士后,何旺子就觉得村里的老人们对他比以前好很多了,以前他们总叫他何骡子,现在他们跟学校的老师一样都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名字了。何旺子觉得叫名字才是把人当人看。

夜里钻进冷被窝里睡觉,看着墙上挂着的胡琴,想起了以前跟瞎子的那段日子,也想起了瞎子教他的歌。他张嘴唱时,调子却有点像师傅唱《血盆经》的调。

可以唱经了!何旺子一下惊得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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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山花》2013年8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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