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丨生命也因质朴而美丽 ──怀富仁

  

  王富仁先生像

  

细想起来,富仁兄与我有“三同”:第一,年齿相当,都经历过新旧社会,接受了生活的多重磨难;第二,青年时代全部在教书,教过初中、高中,后来是大学。最难得的是还都教过小学,而在中学教的又都是语文并参与了学校管理(其中的大学他是正牌,我是兼职,但也带过近二十年的博士生了);第三,人到中年赶上末班车,重新读研,1980年代进入学界的时候,生命已至中后期。这样的朋友不留地址便突然远行,决绝地走了,让我怎能不兔死狐悲,悲从中来呢。

凭着这些,我想我可以哭一哭富仁。我保有对他的一些记忆,可以怀念他。怀念他的学问、怀念他的人格,到明天,或永久。

我曾经说富仁的生命是“因悲哀而庄严”的,道出他的悲剧性质。这是说,他虽然是我们这拨人里的先锋者、佼佼者,是“文革”后第一代学者群里(大部分是1978届研究生和1977、1978年本科生)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但他并没有做完他要做的事情!改革开放的初期,他在鲁迅研究领域崛起,从百年思想史的角度重新评价鲁迅,掀起“回到鲁迅”的潮流。但到了当下对鲁迅充满误解的时代,或者说需要他带头排除世俗性的干扰在更高水平上提出“今日之鲁迅”的时候,他却倒下了。他天才地发现了中国近现代文学和文化发展的“逆向性”规律,但未及据此写出一部新的文学史或文化史来。他深具远见卓识,不懈地倡导“新国学”研究,欲从整体上总结中国近现代以来之学术大势,但还来不及被社会普遍接纳,就留给后人了。记得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曾看到他正在阅读的书籍,批满他特有的大字。他还远没有将这些零星的感悟,全部移到他的新作中去哩。这让我不禁忆及萧红在香港逝前说的话,把半部“红楼”留给别人去写,她的心是绝不甘的;富仁留下半部“新国学”,他的心潮焉能平静呢?

但是,没有做完的事他生前是每日每时都在老老实实做的。这是他生命的另一面:朴素。富仁是农民之子,父亲已经是入城的干部,但他外表“土气”,穿戴虽算不上不修边幅但也近之。看最早的会议合影,他不是躲在后面,便是不见踪影。近年来地位高了,生活改善了,他也会西装领带,在毛衣下翻出疑似高级衬衫的领子来。但他是不服城市规则的,动辄就把毛衣和衬衫的袖子一齐撸了上来,手头就有照片为证。他做学问的老实,其例证正如写长文。他说起自己的长文少有人读,失望和得意之色是兼有的。他办“新国学”刊物拉稿子的时候,声明三万四万字也能用,不怕长,好就行。这事跑到别人身上可能是炫耀,但富仁是诚心诚意认为他写的题目,几千一万字是表达不完的,所以写得长在他不仅不是炫耀,反是如实。就像茅盾早年说起他的中长篇,认为他所掌握的时代内容,没有十几万或几十万字容纳不了,是一个道理。不过富仁平时的作派,往往是低调,是退后。苏州理事会后大家到同里古镇游“退思园”,富仁、理群和我不知道怎的在园中走到了一起,他们两人都盛赞此园名,富仁甚至说是这个时节最需要的一种精神。他到汕头去工作,连我在内都不太以为然,尽管没有做像鲁迅劝阻郁达夫移居杭州的诗(情况也不同),却都不愿意他走。现在对于他移居汕头的原因有各种说法,我相信两条:一条是病因,是他当面同我说的。因到珠海讲课发现岭南天气对越冬克服气管炎有特效(现在我也有了同感,去年冬日去了海南试住,果然灵验);另一条是我认为的,他是为了找一个能老老实实做学问的地方才去的。因了某些地方排座次、争职称、抢山头的倾轧之风太盛,他觉得汕头可以独立自由地支配科研经费用来搞学术,可能是理想之地。当然他这个理想有没有碰壁我不清楚,从他曾经谈起聚集、团结人才的困难,可以引申到他在退思园讲过的语重心长的话。而他想低调地埋头做学问的初心,是不会变的。

在学问圈里,他以“思想者”、“思考者”著称。好像不是在大都市的水泥楼房里思考,而是从中国最广大的农村出发思考。他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事情很多,长论文明知少有人看但还是写,汕头明知不是真正开展学问的地方但还是去,“新国学”明知应者甚寡但还是要提倡。他的作风里有多少齐鲁文化的熏陶我不知道,有多少基层的、下层的根源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倒是有点直观的印象。比如我到过聊城,讲完课看完城楼、运河之后,陪我参观傅斯年故居的当地主人问我还想去什么地方,我说听讲王富仁工作过的聊城四中就在附近,我想看看。后来我当面打趣富仁,说你的“圣地”我“朝拜”过了,还在校牌前照了像呢。四中是当地的好学校,但比起我教过18年书的地处鞍山工矿区的十中来,更像农村学校,它的校舍、操场和富仁简陋的办公室,都让我明白他植根的所在。所以到了1999年下半年,现代文学馆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编辑部即将离开居住了将近20年的、院子里有花果、老树、松鼠的万寿寺,要搬往新馆的节骨眼,富仁来参加编委会,他和大家提出要到院子里开一次会的创意,就毫不奇怪了。当天他和大家说干就干,把会议室的沙发搬出,置于海棠树下。讨论刊物的时候,仰可望天,脚可踏地,人人都惬意地温习了一遍浓浓的“土情”和“乡情”。至今快40岁的《丛刊》,只开过这样一次露天编委会。今生今世再不会有第二次。至今想起旁边坐着严家炎、王信、王富仁的那些旧照片,仍然让人感慨不已。

从我接触过的富仁的个人性格看,质朴也是大于聪睿、灵活、洒脱的。不是说他不高瞻远瞩,而是说他的智慧寓于朴素。诚朴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不是附着物。 他诚然是擅长讲话的,条分缕析是他的特点,但绝不是夸夸其谈。特别的场合他可以不谈学术,而絮絮地讲“私房话”。这么多年我就遇到过一次,是被他请到刚恢复的青岛大学去讲课。那晚我俩合住一室,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从他的父老故乡说起,到他的童年,到他上过的乡间学堂,父母家人,以至于初恋。他讲话的劲头之大真叫我吃惊,因为中间我困得朦胧过去几次,但醒来看他的被头还在冒烟,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旁若无人。但更叫我不忘的是他敞开心怀的那种真诚。他不是“干面包”,他内在的浪漫、率性、想像力一点不差。在苏州开会到东山雕花楼参观,他在一个门洞边和我及两位上海同行照相,临摁快门前他突然伸出手臂搂住了我们。因此这照片我后来收入《且换一种眼光》集的时候印上了,说明里用了“勾肩搭背”一词,富仁后来见了我说“不许污蔑”,说时是一脸坏笑。可见他也会调皮。他在学会里的行政作风,并不优柔寡断,能决定的他就决定了,但随性,反对形式主义和文牍主义。大连会颁发王瑶学术奖的时候,他反对繁琐程序,起初我怕乱,但后来颁发过程中并未发生什么纷乱。我们看他所喜欢和尊重的学人,就可想见他为人的疏密好恶。他尊重樊骏先生,因为樊骏视野阔大,学问扎实,认真做事到刻板的程度(在丛刊编委会上做一般发言都要打草稿),有才而低调,有强大自信却十分内敛。富仁生前为了一个研究樊骏的学生来求我做事,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但我没能做到,至今引以为憾。我负富仁也仅这一次。他还尊重杨占升先生。杨占升是北师大的前辈老师,学术低调,待人以诚。为了富仁读完博士可以留下来有房子住,他力驳后勤部门无房的托词,亲自在校内一幢一幢楼地去勘察访问。富仁身感杨先生的知遇之恩,经常讲起,又领我多次上门拜访,我明白他的深意。现在不仅樊骏、杨占升,连富仁本人也已作古,只把我这样欠诚信的人留下来了,悲夫!

富仁是我们这些人中最接近大师高度的学者。我这么说可能有人不同意。一个时代如何铸成大师,自有个人条件和社会条件诸方面的因素。文化环境是否能连接世界,知识系统的传承有无不断档的可能,缺一不可。富仁接续了文学、文化研究的强烈使命感,有目标,能刻苦,个人主体性的强调也正是从他的实践起始的。他明白这一代人的优劣处,也深知自己的局限(连他的局限性也是有代表的)。所以在散文里解剖自己时,他充满了无奈的幽默感,说他即是现代又是传统的,虽是乡下人也业已进入大都市,首先是北人但也心悬江南等等。他接续鲁迅的历史“中间物”的意识是相当自觉的。

富仁给了我一次自省的机会。看看他即可想到自己,有一天如果自己找不到北了,不妨可以想想他。我们这些人连名字都叫后辈看出了缝隙,遭人物议:怎么学现代文学、崇尚“五四”的人的名字叫什么富仁、理群、福辉,一派旧气味!这也无法。这是父辈起的名字,我们只是长大以后没有去改罢了。这样,趋新而又被旧的拖累着,就像鲁迅和胡适的婚姻,就像富仁我们这一代学人的宿命!这宿命不过是活一天就要做一天,诚诚实实地去做,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声明:本文由入驻搜狐公众平台的作者撰写,除搜狐官方账号外,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搜狐立场。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