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看理想·圆桌派第21 集
面子：多少钱一斤？
1.
窦文涛：鲁迅说面子就是中国人的辫子
窦文涛：面子，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太重。鲁迅写过一个叫《面子》，他说面子是中国精神的纲领。
就像晚清的时候那个辫子，你只要一揪着辫子，就纲举目张。
你抓住他的面子，就像揪住了他的辫子，他的身子就跟着你走。你看这是鲁迅的分析。
马家辉：那这种面子也不仅是看的，是可以用的。其实费孝通《乡土中国》，讲得非常清楚了。
窦文涛：熟人社会里的。
马家辉：对啊，好像一个涟漪一样，慢慢一圈一圈出来。
怎么用呢？因为那个面子成为他的资源，他的身份。他以后可以用的。你有面子了，你才能成为那个社会里面的领袖，才能用。所以他里面有一种理性的成本计算。
许子东：我们很多时候还是花钱去买面子，比方说名牌。同样一个包三千块，三万块、三百块，那个三万块的就是面子。
你放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为什么我要三万块买来，我自己都觉得值，因为旁边人看你的眼光不一样。
你用三万块的包代表了你的身份的不一样，它完全超出实用价值，这个不就增加你的面子了吗？
窦文涛：面子就是你的标签嘛，你自己行走社会，别人靠什么来论断你，来衡量。
2.
许子东：弱者要面子，强者给面子
许子东：其实做领导的，做老板的。聪明一点就多给人家面子，给人家一点自尊。
梁文道：让人舒服点，其实你不亏嘛。
许子东：就算你不提拔，不加人工，你说几句好话请吃一顿饭，人家也觉得受尊敬。
否则的话你就算给他加人工，但是你的态度（不好），下面的人还是火大的。
梁文道：就像刚才我说买奢侈品，你是为了要让别人瞧得起你，有时候我看到我们的富豪穿得都很像，一定有爱马仕皮带，鞋一定是古驰的标志。
许子东：一个H在肚子上挺得很大。
梁文道：一看就看得出来，但是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人家说，真的有钱人不需要那么炫富的。
我小时候就常听人这么讲：你看谁谁谁，生活很俭朴。现代人最喜欢传说的其中一个这种人物就是李嘉诚。
李嘉诚不是戴一个日本的很便宜的一个钢表，戴了几十年吗？
另外一个就是说巴菲特，住了一个小房子，然后上哪儿都吃麦当劳。比尔·盖茨最初，不坐私人飞机的时候出门出差是坐经济舱的。
我觉得说这些话的人有点无聊。
他没有想过就是，一个人之所以还需要穿名牌什么，就是因为他不能刷脸，他就只好刷这个。
比如说李嘉诚来了，谁计较他戴什么表，对不对？
窦文涛：没错。
梁文道：他的脸就比那个表再怎么贵还值钱，谁都认得出来。
李嘉诚他是怎么样，比如说普通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他约你到他自己写字楼上自己那个小饭厅吃饭。
楼下传报上去，比如说：窦先生上来了。你上去的时候，有时候就会看到电梯门一开，他站在那儿等你，跟你握手：窦先生久仰，怎么样怎么样。吃完饭又把你送出去。
许子东：这一步非常重要，要是他在吃饭的桌子上等你的话，就差很远了。
梁文道：但是就这一步，所有人都会记得，所有人都说李嘉诚是这样的人，给你面子的人。
窦文涛：对，我见有的企业家就是说，他观察发现，李嘉诚在宴会厅吃饭时，他在每个人的身边，都坐十五分钟。
让你得到平等的尊重，每个人都主动地递名片给你。
许子东：其实听下来，在乎面子是弱者，给人面子是真的强者，在高位的人。
梁文道：你有面子可给嘛。
3.
最没面子、最丢脸的事儿
马家辉：有时候当对方给你面子时，你要淡定才能应对，我就闯过祸。
在一个宴会场合，李嘉诚，就像你说的每一桌，他突然过来坐了几分钟跟你聊。
我没想到这样，他一过来，我们那一桌只有几个人，他就过来坐下来聊。一坐下来，我太兴奋了，嘴巴说我不稀罕那个，李嘉诚坐我旁边！
马家辉：我太兴奋了，准备掏手机拍。可是一兴奋，他来握手的时候我就跟他讲：李先生，我是你偶像！很丢脸呢。我到今天都觉得很难看。
梁文道：（笑）我是你的偶像，然后李嘉诚怎么样？
马家辉：他就笑啊。“李先生，我是你偶像。没有，你是我偶像”。好丢脸，你知道吗？
窦文涛：他刚才讲了他的没面子的历史，你们俩敢不敢说你们记得这辈子最没面子的是什么事，或者说哪一件事让你觉得最有面子，你们能说来听听吗？
许子东：我不能说最没面子，但我可以说我最丢脸的一件事情。
我读了研究生之后，开始写小说了。我父亲其实是有点啰嗦，碰到一点事情就跟人家反复地讲，所以他就把发表我文章的杂志放在枕头下面。
我已经知道他反复跟人家讲，所以我跟我爸爸说，你不要再去跟人家讲了，已经所有来我家的人都知道我许子东发表文章了，你再讲人家都觉得你烦了。我爸爸说好，我绝对不讲。
但有一次是中秋节，我回去，听到他还在讲，我真的很不开心。
我就一开门，是我哥哥的一个同学在，我父亲又拿出我的那个杂志在跟他说。
我当时就说：“爸爸，你做什么嘛！”然后我爸爸，帽子歪着，就好像很对不起我的样子，遮挡着把这个东西（要藏起来）。
我后来想想我太不是人了，这是我最丢脸的一件事情，比我做什么事情都丢脸。
他就这一点骄傲了，他已经睡在床上，就是我读了研究生我发了个文章，我连这一点都不给他。
我当时觉得我爸爸要面子，他拿我来做他的面子，我觉得这很可笑。我现在回想起来是我自己的问题，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那是我记忆非常深刻的一件事情。
窦文涛：而且你愿意把它说出来。
许子东：我现在意识到我这个是一个丢脸的事情。
窦文涛：类似的我也有，那也不能叫没面子，确实是觉得就是耻辱 、羞愧。
我就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哥哥总是帮我打架。有一次，有一个比我大，比我哥哥都大的孩子欺负我。
我哥哥总是那么勇敢，就为了弟弟，总是这么勇敢就跟他打。
最后当然体力上打不过他，被他骑在身上，一脚一个，我今天还记得那个画面，踩着我哥哥这两个胳膊，往我哥哥脸上吐吐沫。
当时我就站他身后，我就拿起一块砖头，我就能把他给放倒。
但是就是这个小孩就懦弱，就反映我的懦弱，当时这么小的事情，我记一辈子。
马家辉：这个也是愧疚吧，不是一般理解的面子。
窦文涛：是愧疚。
许子东：讲起来也是丢脸，这也是丢脸的事情。
4.
梁文道：做节目对我而言很丢脸
窦文涛：文道你觉得最丢脸的，能说吗？
梁文道：我常常丢脸，乃至于我都丢惯了。
窦文涛：都不要脸了，是吗？
梁文道：都不要脸。
窦文涛：说一桩我听听什么事，你从来都是有头有脸，我觉得。我们才没皮没脸。
梁文道：你不能够了解我那种心理，我总觉得做节目就对我而言很丢脸，这叫丢人现眼，真是。
许子东：卖身。
梁文道：因为我原来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做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人，就是顶多写东西，但最好没人见过我，但是这当然没办法了。
第二个丢脸的事就是昨天才经历过，就是去演讲。我最怕去演讲或什么时候，那些主持人上台先把我捧一轮。
每次那种时候，我都低着头，是因为我觉得很羞愧。他们每一次说：梁文道老师，什么什么，我觉得全部都名不副实，全都是假的。
我觉得是很丢脸的一件事，但是问题是这又是我的工作，所以我天天都要承受这个丢脸，有点像天天要卖身。
许子东：人家旁边人觉得你装得很谦虚。
梁文道：这就叫装了，但我真的是觉得很羞愧。尤其在大陆，我们做那个演讲活动那些主持人还有套话……
许子东：著名的文化人。
梁文道：著名的文化人，最后一定要来：“好，那现在就让我们掌声有请，梁文道老师，为我们带来一场思想的盛宴！”
每次到这儿我就：天哪，我讲都还没讲，你怎么知道是思想的盛宴？也许我把你饿坏了呢，对不对？
窦文涛：他的这种心理我也有。但是呢，我已经无耻者无畏了。
梁文道：我要向你多学习，往你的方向迈进。
窦文涛：文道，我非常能理解，一般的观众很难理解。但是咱们就在这儿，你是干这一行的。
许子东：装疯卖傻。
窦文涛：你去看爱因斯坦的传记，我也发现很有趣。爱因斯坦就正处于现代媒体社会正在发达起来的那么一个时候，《相对论》得了诺贝尔奖，一时之间他成了红人。
他到美国、到英国，到哪儿，码头上都是欢迎他的记者和人群，就跟今天欢迎周杰伦没什么两样，就当明星。
但是你会注意到，他一方面是挺享受，但另一方面也难免流露出一点含羞带怯。
甚至于当时的学者圈有很多人瞧不起他。就是说我们是学者，你怎么现在成明星了？成了个大众娱乐明星，你太有失学者的体面。
许子东：句句都在骂我们。
窦文涛：前一阵尤瓦尔·赫拉利上台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对中国当代文化有点不适应。
一出来他就说，我是一个历史学者，我又不是摇滚明星。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5.
马家辉：大家都在装，别当真
马家辉：像你们刚说的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我一度也有。后来我发现我只有两个方法，可以让自己变得自在。
第一个是说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比方说别人介绍你的时候，介绍你的那个人也知道自己不在讲真话，他可能没时间准备，所以大概谷歌搜索一下，然后就讲的套话。
观众所谓粉丝也没有太当真了。
许子东：也没当你是著名文化人。
马家辉：没有，他可能就是一个标签。我就这样告诉自己，你干嘛当真呢，我觉得大家有时候只是一个套路。
许子东：你说的这么一本正经，你以为你一本正经，谁都知道你就是装。
梁文道：他也知道你们知道我是装，我们也知道他知道我们在装。
马家辉：木心讲过好多遍：骗子骗骗子，对不对？我在骗，你知道我在骗，你也在骗我，我也知道你在骗我。
许子东：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知道自己在装好，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装好？
窦文涛：我觉得事实情况是这样的，装和不装不是两张皮，而是说人是个处境动物，在群体的场合特别容易失去自我。
如果周围一万个人都在冲马家辉欢呼的时候，你冲他欢呼似乎，也是很发自内心的。
因为你受那个感染就是：真听、真看、真感觉。
但是，那是你的真实吗？不一定。可能散伙了之后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冲这么个东西这样，是不是？
6.
窦文涛：装，功德无量
马家辉：假如你说到处境，有些处境我觉得应该装的。
我最近有一个感受，是什么处境呢？在家里。
比方说我回到家比较放松，跟我太太讲话，跟我小孩讲话。特别跟小孩，年纪也不小了，其实有些矛盾冲突。
最近领悟我应该装一下。比方说我出来跟其他年轻人，也是二十多岁的九零后，不会那么冲突。
马家辉：因为我装着聆听他们的感受，装着不批评，不会瞧不起，不会取笑，我就装着就好嘛。
我对着我女儿我太真了，我一听我就觉得你这个不对，你这样不好。
梁文道：我觉得这点很重要。家庭和睦其中一个要做的事，就是要装。对家人有时候我们很容易忘了，尤其要装。
马家辉：没错，回去对我女儿，好吧，我装一个关怀的人，聆听的人，关心的、支持的人，不要说变成一个真实的、那么紧张的老爸。
我对着我老婆装成一个好老公，老婆面前不说真，对不对？
窦文涛：我跟你说在这个意义上，装，功德无量，人类的文明本质就是装。
梁文道：装出来的。
窦文涛：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假大空的东西比较流行，所以作为一种逆反，有人提出我就是真小人，真小人好过伪君子。
但是我觉得这不意味着，我们不应该去追求真君子。
窦文涛：说白了这个装就是你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对不对？
它其实是每一个场合，每一种情况每一种关系里人都在表演。
许子东：进入角色，符合你自己的本色，这个就是不装了，这个就是就做人了。
本文节选自节目文稿，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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