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是否可以用来作为与神对话的桥梁?

  在众多古代原始宗教中

  巫师、祭师、神祇

  都会有一种与神交流的仪式

  他们会使用某种致幻物作为媒介

  来进入与神交流的精神通灵空间

  那么,酒精是否可以作为这样的一种替代物?

  这里是黑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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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自亚伯拉罕教系之辖,关于《圣经》中,人们根据神的言语,考察并总结出人在神面前所犯下的罪,有七罪宗又称七死罪(Seven Deadly Sins),是各种罪恶的罪源、源头。至少在四世纪的时候,就有八罪宗之说,后世又将其缩减成七罪,定入教义。

  

Hieronymus Bosch《The Seven Deadly Sins and the Four Last Things》

  今天的故事,从一位中国女性行为艺术家说起。这位艺术家,正是在1989年在中国现代艺术展上,举枪扣动扳机,将子弹射向自己的作品《对话》的肖鲁。黑匣子采访到艺术家肖鲁,在过去28年之后,她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意大利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Piazza San Marco)上,在圣马可教堂前,完成了一次行为艺术作品《圣水》。

  肖鲁与宗教之间产生对话,并不只是这一次,在今年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开幕期间所实施的《圣水》,其源头至少应回溯到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大运河”上的作品《清洗》。简单而言,这里先给出的结论是,没有惊心动魄的《清洗》,就没有今年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的《圣水》。这一条线上,是肖鲁作为自身,向上帝所做出的回应。

  

Piazza San Marco

  教皇、教廷、教义与上帝,无论我们将世俗神权建筑与上帝怎么联系起来,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中间所隔阂的一定是肉身所不得回避的存在。当2013年,肖鲁带着一桶来自中国大运河里的淤泥,准备涂满全身,再到威尼斯运河里去清洗干净的时候,整个方案却得到了教区博物馆的阻挠。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禁止女性裸体出现在神圣的天主教所管辖的博物馆区域。”

  这一点对肖鲁而言,无疑是带有羞辱性的,这种羞辱并不单单是看做对个人所做的行为,而是被肖鲁看作了天主教对整个女性本身所做出的规训与裁决,正如教会所给出的掷地有声的理由:“女性的肉体是丑陋且污秽的。”原方案中的意义在这里突然有演变成一种对抗的倾向:在开幕当天,肖鲁在现场转身愤然褪下衣物,走出教区博物馆纵身赤裸跳入威尼斯的运河。言语并不多的肖鲁,此刻选择了沉默的爆发,这种对抗不仅仅是对天主教义中女性规训的不满与公开对抗,也是艺术家个体对所有强权规定的叛逆之心,更是一种对孵化出普世价值的宗教本身反普世的质问与怀疑。

  

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大运河”,教区博物馆外,肖鲁《清洗》 2013

  如果说,肖鲁在《清洗》原方案中可见的借助宗教的力量来达成精神与肉体的清洗,但万没料到,在进入欧洲天主教的发源地及梵蒂冈所在的意大利,却遭到了来自具有原教旨主义的宗教道德打击。这类似于“耶路撒冷综合症”(Jerusalem syndrome)中的某些隐喻,在意大利圣马可广场前,关于一位在天主教看来是“异国”的东方女性,宗教理想主义情结在“女性肉体污秽论”之下崩溃而覆灭。肖鲁在爆发的这一刻,完成了某种与此宗教理想主义情结的决裂。

  当2017年,肖鲁再次踏上威尼斯这座熟悉的城市时,在发生了那一切的回忆和响起昔日闲言碎语的广场,她再一次又记起了关于女性在上帝面前所遭受的规训与惩罚。这种想起,并不是触景生情,而是在那四年之前开始,就一直萦绕在耳际的问题:人类与宗教之间有着怎样纠缠不清的关系,爱着并又恨着,摒弃着却又渴望救赎着。

  

Piazza San Marco

  上帝为什么要为人类定罪?是因为原罪吗?还是某种不可调和的道德惩戒?在宗教时代,人的主体性是让位于上帝的,人依附于上帝而存在,文艺复兴及启蒙运动之后,这种主体性逐渐从上帝那里回归到人。那么,这来自于宗教时期的七罪宗,其实是在人将其自身主体性让渡给了上帝之后,所产生并被自我规训的罪责,换句话说,同样的结论:人是不能自己为自己赎罪的,这种赎罪只有来自于上帝。上帝真神的儿子耶稣基督道成肉身,成为人的样式,降生在马糟,且钉在十字架上完成了罪的救赎。因为人的主体性不在自己身上,而在上帝那里。而这种宗教下的赎罪现象,正是主体性缺失的现象。

  

  

The 57th Biennale Arte Ltaly “Il Mondo magico”

  肖鲁在实施《圣水》这件行为艺术作品时,可能并没有想到关于人与上帝之间争夺主体性这样的问题,但在这件作品中,我们将这个话题谈出来,是因为在肖鲁实现了另一种层面上的主体性让渡。肖鲁站在圣马可广场上之前,在威尼斯双年展意大利馆主题“魔法世界”(Il Mondo magico)中,关于地狱与罪恶之间的关系,和那黑暗中的死亡深渊与永不停歇的哭嚎、苦难的场面,在这当中是如何地可怖与难以言述,深深地震撼着她的心灵。当肖鲁向黑匣子谈到《圣水》时,她心中仍然残留着对那黑暗深渊的清晰记忆:“在意大利馆,我体验到地狱的气息,但丁《神曲》里的魂灵好像复活了。”

  

  

Piazza San Marco,2017.5.13

  2017513日凌晨五点,肖鲁便抵达了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同行的有瑞典策展人Jonas Stampe、法国艺术家Loic Connanski、摄影师依子雷,以及肖鲁的意大利好友Luca Zordan和宛兵。天空正是深蓝色的朦胧之亮,远处的太阳仍在地平线之下,广场上没有什么人,一切在圣马可教堂面前都显得如此神圣与宁静,如上帝的静谧正等待着城市即将在太阳的光辉中苏醒。

  肖鲁身着红裙,在圣马可广场上东西走向,排列了27(40x60cm)蓝色亚克力板,摆放成一条倾斜的直线,并在上面放置了七个白色中国瓷碗。在这件作品中,“七”这个数字,代表了天主教的“七罪宗”。肖鲁并同时准备了一瓶从中国带来的53%酒精浓度的贵州茅台,将整瓶酒,依次倒入七个碗中。

  

  

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开幕期间,艺术家肖鲁在圣马可广场实施行为艺术作品《圣水》2017

  如果说人类的罪孽是由原罪所诞生的话,那这七罪就是使得人类远离上帝的痛苦之源。在该方案的原计划中,肖鲁原意是使用教堂里的圣水,后改为白酒。如果说行为艺术的成品就在于艺术家实施行为的过程中,那么,在这当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既是作品完整性的本身。但是,艺术家永远无法预知在实施行为之中的任何不确定性。

  在肖鲁过去的作品中,常出现令人意外的不确定性,如最早期的《对话》,朝作品开的那一枪,如《清洗》中毅然跳入河水的那一幕,如《极地》中被切断的右手神经和肌腱等。在这些作品中,艺术家的主体性与世界周遭对事件的侵入,不断地发生着各种矛盾、冲突与意义的升华和转变。在《圣水》这件作品里,基于四年前的作品,艺术家与上帝之间的不期而遇,使她又一次选择和上帝的对话。肖鲁告诉黑匣子,她并不擅长饮酒,但她期望某种与宗教的直接相遇,饮下七碗酒,以一个人的态度,去面对上帝的凝视。

  

肖鲁 行为艺术《对话》1989

  

肖鲁 行为艺术《极地》2016

  在这里,肖鲁与一种来自人类最远古的原始宗教仪式联系在了一起。在那些最古老的世界里,人类与神之间存在着某种紧密的联系。在洞穴、庙宇、祭坛、森林里举行的各种仪式上,祭师、巫师或神祇们,使用秘术,来开启精神与神灵之间的通道。他们会使用各种不同的致幻物作为媒介,而成为打开通道的钥匙,它们可以是:死藤水、大麻、曼陀罗、麦角菌、奇形怪状的蘑菇以及那些来自沙漠中扁平而奇异的仙人掌等等。在这些通往另一个世界与神灵舞蹈与交流的仪式中,如被称作古希腊的厄琉息斯秘仪(Eleusinian Mysteries)和古印度婆罗门教仪式中的众神甘露苏摩(Soma)等等。

  这些宗教仪式上的致幻剂,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原始宗教的“圣水”,在这里,它与天主教中的概念仍然是具有区别的。肖鲁心中的上帝,或许是一个假想的上帝,它与人类关于最原始情感中对于超越一切的主宰者具有某种共通关系。于是,酒精在这里成为了致幻物的替代品。如果在一个试图打开与神交流的仪式中,存在着:主体对神灵的诉求(肖鲁对上帝)、神圣场域(圣马可教堂前的广场)及媒介引导物(酒精),那么,我们认为它与原始秘仪是具有同构的。

  

  

艺术家肖鲁在圣马可广场实施行为艺术作品《圣水》2017

  肖鲁站在圣马可教堂的对面,虔诚地举起第一只酒碗,一饮而尽。那盛着白酒的七只碗,象征着人所承受的七罪宗,也令人想起那《圣经》里《约翰启示录》(Revelation to John)中所描述的“七碗之灾”。在世界末日的审判中,天使吹响了七声号角,在这之后便有降临到地上的七碗之灾。每一个碗中都盛着神的大怒,倾倒之下,便有世人的灾祸,拜兽的将生恶毒的疮,使海变成血,使江河泉源变苦,使烈日烤人,使河床干枯,使黑暗降临,使人痛不欲生。

  这饮下的酒,是甘苦,是挣扎,肖鲁喝下第一碗酒,再向前走,从地上举起第二碗,饮下,顿觉发晕,再走向第三碗。当刺喉的酒精浸下,酒神的力量使得身体开始产生痛苦牵引着精神的苦楚,第三碗落下之时,肖鲁便晕眩栽倒在地上。

  

艺术家肖鲁在圣马可广场实施行为艺术作品《圣水》2017

  她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酒精的力量已使得她并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躯体。她艰难地在地上爬着,开始发出痛苦的叫喊,向前,向第四碗而去。她抚去了遮挡在眼前的头发,让自己的目光能够看到那碗盛装着痛苦与罪孽的白酒。她另一只手抓住它,把它靠近自己的嘴唇,爬在地上,使出浑身还能控制住的力气,将它一饮而尽。

  向前的每一步都是及其困难和痛苦的,我们无法想象当时的肖鲁是如何艰难地爬向了第五碗。我们得知的是,当她最终饮下第五碗酒的时候,将碗扔向了天际,并失去了意识。据肖鲁后来的回忆称,当时已经完全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当她在事后看到自己的照片和视频时,才被自己吓到,才被自己所行之为感到震撼。

肖鲁行为艺术作品《圣水》视频 2017

  艺术家在这个行为中让渡出了什么?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是争夺其主体性的问题,那么,在此刻,肖鲁的意识遗失,她的主体性已逃离出“自我”与上帝的层面,被灵魂深处的“本我”所奴获。这句来自德文的Es,在法文中被翻译为Ca,在拉丁文中翻译为Id,在弗洛伊德的德文原版中,处于无意识中的Es是无法被纳入被意识到之中的,所以它不存在一种第一人称的指称。一种无法被意识到的“我”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这种状态被弗洛伊德称之为Es,那么,我们用“它我”来翻译,将会比“本我”更加贴切,也更加接近本意。

  那么,在这里,便是一个主体自我意识之外的另一个“它我”意识所主宰。在肖鲁的这件行为艺术中,我们可以洞察到关于潜藏在她意识深处的另一个肖鲁。如肖鲁在观看自己的视频之后所说:“看到了内心深处情感的纠结,是困扰我一生的魔障。”

  

  

  

艺术家肖鲁在圣马可广场实施行为艺术作品《圣水》2017

  肖鲁是一生都在与自己内心深处所有情感中所纠葛的一位艺术家,如她所告诉我的:“自己与自己的纠结,自己的一生错位的纠结。”当她执着地要喝完圣马可广场上摆放的一整瓶白酒时,当她喝完第三碗,而艰难地爬向剩下的五碗时,我们可以看到她面对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支撑着她,是一种来自原生的动力。当渐渐失去意识,身体已无法控制,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在清晨的圣马可广场上,翻滚着,叫喊着,如一个在上帝面前无所适从的痛苦而无助的孩子。

  我们难以想象她在其中经历着什么,难以想象她这一生所经历的全部细节。一位女性艺术家,她的情感比她的理性更为敏锐,也更为丰富,如她在《清洗》中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她始终在与世界,与自己进行着某种恒久的战争和对抗,如她所称的“魔障”。这种“魔障”来自于精神层面,它和天主教中的罪与救赎产生着某种基底层面上的关系。如果一个人需要得到对罪的悔过和上帝的救赎,那么她同时也是一个需要自我救赎的人。

  肖鲁选择了七罪宗的主题,将普遍的恶,在人的本性上向内审视着自己,同时也是对至上的超脱一切的那个“完美者”上帝的回复。如果一个女性在这样的世界中,被指责为污秽,和从肉体层面,即本体层面上的否定,那么,她的抗争,就是对着这个“完美者”,同时也是对着这个世界,也是对着自己。如果这个“完美者”是超脱尘世之上的,如果这个世界是如此广袤的,那么,最终的抗争指向,那一定会抵达到自身上。这也就是人类所痛苦的源泉之渊。

  

Hieronymous Bosch《Detail of Pride from The Seven Deadly Sins and the Four Last Things》1500

  肖鲁在这件作品中揭示出了一个人苦难之渊的面貌,她匍匐在冰冷的广场上,翻滚着,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之前,这是一段最为黑暗和寒冷的过程。当依稀的光辉洒向了圣马可教堂穹顶上的尖塔时,那金色的阳光,如黎明前上帝所伸出的手指。在这无意识中,肖鲁朝着圣马可教堂的方向挣扎着爬去,哭泣并嚎叫着,是否在她的灵魂深处中,这人生痛苦之渊的方向,一定要朝着一个外在的“完美者”前去?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在这样的“本我”面前,关于终极的救赎,关于尼采的“上帝之死”和康德的“为上帝留下一扇窗”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命题?为什么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中要为上帝留下这扇窗呢?如康德所言: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艺术家肖鲁在圣马可广场实施行为艺术作品《圣水》2017

  在这里,道德律的完满,就是“完美者”上帝的化身。肖鲁是要抗争的是天主教对女性的禁锢,但是她遭遇到了更宏大的,更急迫的一个命题。这个命题在她用酒精使其昏倒并失去意识之后,才开始显现,那是关于人类痛苦的救赎问题。它通过肖鲁自身的“魔障”,显现出了整个关于人类的“魔障”问题。

  当肖鲁“完成”这件作品时,她的好友Luca Zordan和宛兵将她搀扶起来,而此时的她仍然是没有意识的。当威尼斯的医疗救援队到来后,肖鲁被裹上了用铂金制成的急救毯,在那里,来自铂金的温暖将会使她的身体慢慢恢复。

  

  

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开幕期间,艺术家肖鲁在圣马可广场实施行为艺术作品《圣水》2017

  在肖鲁彻底清醒之后,当她看到照片上的自己时,那被黄金金箔所包裹住的自己,她感到了一种震撼和救赎,如同自己是一个殉道的圣徒。她是被世俗所救了吗?还是被上帝所拯救?当她后来才知道这个救助她的医疗救援队来自于威尼斯的一个教会医院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

  这种复杂,一方面来自个人与宗教之间的对立与抗争,另一方面,又来自于宗教对普世人们的救助与关怀。黑匣子更可能认为的是,此刻的肖鲁,或许已经与上帝达成了和解。这种和解,或许在她失去意识之后向圣马可教堂爬去时,就已经注定了,就如同黑匣子与肖鲁在谈到这场经历时,她说道:

  “信与不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艺术中有一种崇高的宗教情结,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灵性之光的显现。”

  

Piazza San Marco

  我们常常所面对的是什么呢?或许我们还再扪心问自己。曾经有朋友告诉黑匣子,酒精的作用,除了交际,就是用来逃避的,但黑匣子告诉朋友:

  “当我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通常并不是用来逃避某物的,而是喜欢一点晕晕的感觉,在这个状态下,或许我们会离神灵更近一些,或许也会离自己更近一些。”

  酒精在历史发展中的最早期

  就是用来替代那些迷幻剂的

  当它被批量生产的时候

  也就意味着

  这种仅属于上层建筑的精神秘匙

  也进入了大众的生活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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