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生的3次见面

稻田里劳作

最早知道蒋勋先生,还是在读过他的《孤独六讲》之后。他把孤独铺陈得那么诱人,让我生了好感。接下来,老崔要做他的“说《红楼梦》”系列,某一日在南城请客,作陪的我由此见到了先生真人。

  他一出现,便带来一股久违了的雅士之风。潇洒、亲切、谦和,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令同桌男女无不如沐春风。

我也曾和大陆数位文化名流面对过,大都做作不堪,傲慢、戒备、咄咄逼人、哓哓鼓舌,令人没来由地紧张,当然,因为我们都有求于他。在他们眼里,所有的人都是仰慕自己而来,自己的话语、笔墨、图像,都将成为别人的谈资,受益的筹码和材料,奇货可居。言谈的节奏、主题,都理应由他们掌控。吃那样一顿饭,心里会别扭好几天。他们的电话号码颇为金贵,即使给了你,其实也不会接,热心粉丝送他们的礼物,他们转手就会丢到垃圾桶里去,他们什么都不缺。

  因为是陕西老乡,蒋勋先生会说几句关中方言,逗大家开心。他会专心倾听每一个人的谈话,不时微笑、颔首,这样,每一个人都很愉快,宾主其乐融融,只觉时间太短。临别,他拿出为每个人准备的自己的著作,当场签上名字。

  第二次会面,是在南开大学。去年秋天,他应老师叶嘉莹先生之邀,专程赴津门为学生讲《红楼梦》,主题名为“被忽略的青春孤独主题”。白衬衫、牛仔裤,一头波浪形的长发,染成了悦目的板栗色。他不坐,一只脚踩在升降椅的凹槽里,以这种姿势酿造出一个亲和的气场。他不是演讲,没有一张纸片,而是从容地说话,从心里倾吐自己的话语。

  青春孤独的主题很快抓住了听众:宽容青春期的性探索,关注一个自我的成长过程。他对宝黛爱情的阐述令人动容——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不是为结婚而来的,爱是一种自我完成。也不要丑化薛宝钗,她与黛玉不是情敌,是一个生命的两端。

  几个学生的提问慌张而不知所云,最后一位男生提到了梵高和孤独,显然引发了蒋勋的兴致,他说出了自己参观梵高故居的感想:在只有一扇小窗口的房间坐了半天,在这儿,梵高被关了一年,画了两千多张画。“这就是大孤独啊!”关闭了所有多余的窗口之后,每个人只面对自己的生命,才会有熔岩一般的激情和创造力喷发出来。

  叶嘉莹先生讲话真挚、睿智,他向自己的学生蒋勋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引来更精彩的回答。“叶老师,请不要再问我问题了,我紧张得一头汗。”蒋勋半开玩笑地恳求道。

  第三次是在香河园外的花家怡园,那时,《蒋勋说<红楼梦>》已经大卖,他边吃饭边接受记者采访。他吃得清淡,饮黄酒时双手捧杯,端详着敬酒者,这轻柔的停顿中满含情意。记者来晚了,不顾他尚未吃完饭,便火急火燎地采访起来,摄影记者镁光灯频频闪动,他不以为忤,和蔼地注视着采访者,侃侃而谈,总能把记者仓促的提问,回答得圆融圆满,让大家深有心得。记者的提问,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引子,把他思维和情感的宝库打开了。

  第二天晚上,我在圆明园边一部队大院采访他。旁边是一桌官员席,男女老少聒噪不已,烟味和张狂的喧闹声,回响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温柔的张剑前去轻声恳求,人家只往这边一瞥,便知道我们不像首长,接下来把声浪鼓动得更大了——或许因为我们冒犯了他们。但蒋勋先生依旧微笑着,示意我们就在此聊天。手握一杯浓郁的普洱,他谈兴甚浓,把我们带入了他的情感世界。

  谈及现实话题,他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忧思:北京人、上海人的眼神里有让他恐慌的东西,那就是焦虑和不安。他谈及所住宾馆维修青年的无礼,叼着烟进屋,从事电源修理,而且,就在当天,清华百年大礼堂因吸烟而着火,烧成了一具骷髅。但他与我不同,他是乐观的,总是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美学教育,要让大家明白生活的真谛。

  我们走出屋子,静谧的院子遗世独立,月光如水,把清朗的光投到他很有力度的脸庞上,“闲,就是人在院子里看月。”他轻轻地吐出一句。可惜,大堂里、房间里,人影攒动,欢声笑语。看月的人是孤独的。

  他对自己的作品被大陆读者接受是欣喜的,但他很满意的小说却无人看好。当我表达了出版意愿后,他爽快地答应了,并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书名:“因为孤独的缘故”。

  春节前,他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术后恢复得很好。朋友老崔从台湾回来,带回来书的合同,在版税、印数条款那里,蒋勋先生空着,说是由我填吧。他还托老崔捎话给我,让我别太忧愤,以免影响身体。

  今晚的月亮又一次圆得那么妩媚,我独自走在太阳园的空地上,我在心里谢了他。

  - END -

  © 文 / 老愚《中华读书报》( 2011年0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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