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男神杨立华最喜欢的哲学家竟然是他!

  在后世眼中积贫积弱的北宋时期,由于受晚唐至五代以来社会思潮的影响,佛老盛行、人心萎靡。面对世风日下的衰败景象,北宋儒家知识分子将变革风气视为己任,试图通过重塑儒学义理,建构一套刚强、积极的人伦教义;

  而号称“北宋五子”的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邵雍便是这一时期儒家名士的著名代表。

  今日微信为大家介绍的这位大儒,是北大哲学系杨立华教授最喜爱的哲学家,此人便是张载。

  若想了解“横渠四句”之外张载的哲学建树与贡献,不妨跟随杨老师的解读来一窥究竟。

  

张载:最体系化的哲学家

  从研读佛道至反归六经

  我特别喜欢张载。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张载这个人,我越读越觉得朴素、实在。王夫之在自拟的墓志中曾说:“希张横渠之正学”,由此可见他对张载的钦仰,他认为北宋五子里只有张载是正学。

  他的思想极具内在张力,所以能结构出一个严谨清晰的哲学体系,北宋五子中最体系化的哲学家是张载,其体系化程度甚至超过了程颐。

  张载生于公元1020年,去世于1077年,南开封人。

  张载生平有几个重要的转折点。

  第一,他21岁的时候上书谒见仲淹。范仲淹一看就知道此人不凡,“一见知其远器”,所以就赠送给他一本《中庸》,张载回去就读《中庸》,读了觉得很好,但觉得好像道理没讲透。于是“访诸释老”,研读佛教、道教的经典。研读了很多年之后,“知无所得”,又反归六经。这是他成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

  第二,张载有一段时间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系统。据记载,嘉祐元年的时候,他在开封,准备第二年的科举。

  那个时候,张载常常在一个寺庙给人家讲《周易》,而且是坐虎皮之上讲《周易》。

  “听从者甚众”,听他讲的人很多,讲得好。

  结果,某天晚上二程兄弟来了,来看表叔。和二程兄弟聊了聊之后,张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见到厉害的了,于是第二天撤去虎皮,跟听者说:我平时跟你们讲的都是瞎说,你们去跟二程兄弟学。

  这是他成学的第二阶段。

  最勤奋的哲学家却自称愚钝

  张载的思考方式很特别,他的思考方式与程颢完全不同。

  程颢主要靠说的,张载主要是靠写。

  张载写作的方式是“立数千题”,定几千个思考的题目,在那儿不断地想,“有得则识之”。

  比如,先立个题目:比如,天地的本质是什么?下面写几条心得,然后不断地修改。

  他的理论是:“改得一字,即是进得一字。”《正蒙》一书,他长时间不拿出来给学生看,一直在那儿写。“或中夜起坐”,有的时候半夜突然想起什么来,“取烛以书”,赶紧就写。

  张载是一个鲁钝的思想家,他讲自己:我这个人不行,屡年所得,也就好像“穿窬之盗”,像是穿墙去偷东西一样偶然偷到一点儿。但到了晚年却是非常地自信,他曾说:近几年来,常常一两年间一个字都没改,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了,道理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张载的一生:思学并进,德智日新。

  以佛教意象喻生生之理

  他有一首诗,这首诗实在是不成体统,但这诗确实也是他力量的表现。

  我现在想想,如果你让我把这首诗改写一遍,我会发现一个字都动不得,他的写作都是经过认真修改的,这是张载的特点。这首诗是讲芭蕉的。你看《爱莲说》讲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多多少少有点出尘的意思。

  但张载用芭蕉为喻象:“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

  芭蕉中间的心是卷着的,长成了、张开了后叶子就是平的。一片枝叶展开,说明道理明白了,“芭蕉心尽展新枝”,就是刚想明白一个道理。

  “新卷新心暗已随”,刚展出一片枝叶,里面又卷起了一个新的心,卷起的这个部分看不见,道理就不明了,就暗了。刚想明白一个道理,新的疑惑又出来了。

  “愿学新心养新德”,想要学习芭蕉的新心,去培养我的新德,明白新的道理,“旋随新叶起新知”,随即又跟着新的枝叶,明了新的道理。这就是《大学》里讲的“日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里特别重要的是张载翻转了芭蕉这个喻象。其实芭蕉和葱都是典型的佛家意象,葱管剥开来以后里面是空的,外面实,里面空,说明本质是空。

  芭蕉心也是如此,芭蕉的枝叶是实的,里面的心是空的,空心为本,实的枝叶为末。

  所以你看张载的力量有多大,一翻转过来,一个佛教的喻象变成了儒家强调的生生之理的象征。所以这诗不好,但又真好。

  虚与气:张载哲学的两个基础

  张载认为,实存的世界是由两种存在形态构成的:一种是太虚,一种是气。太虚不意味着不存在。

  “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太虚就是气的本来状态,是无形的状态,聚起来就是有形的状态。这样的一个图示针对的还是佛老,分别从两个方面针对佛老。

  第一个方面是佛老的宇宙论。

  “虚无穷”,虚没有形体,因此对虚是没有任何具体限定的,也就是说太虚是没有任何具体的象状、性质的。

  “气有限”,气是有限定的。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张载所讲的宇宙应该是一个有确定的量的宇宙,不是一个无限的宇宙,气在一定的量中轮回,这也是后来二程批评他最多的地方。

  “体用殊绝”,体和用之间被隔断了,道家这样一种有生于无的观念在哲学上显然是错的。接着他又讲佛教的问题是什么。佛家为什么说空?因为世界万物都是虚假的,因为不真,所以空。“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也就是说,实际上万物都是虚假的,是不真实的,背后的太虚才是真实的。而张载认为气的不同状态都是真实的,“物与虚不相资”带来的结果是“形自形,性自性”,形体归形体,真实的本性归真实的本性,所以形体和真实的本性之间是打断的。这样一个“形自形,性自性”的思想导致的是“以山河大地为幻妄”。所以张载的虚气结构对抗的是道家和佛教的世界观,这是一种哲学上的批判。

  总之,张载说,你们对世界的理解是错的。

  死是形体消亡,但人的真实本性永存

  第二个方面,虚气关系指向一种生死观。这里张载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在哲学上批判的是道家,在生死观上批判的却是道教。

  道家不是“徇生执有”的,不是留恋有限的形体的,留恋有限形体的显然是道教,张载在这里有一个知识上的混淆。

  执着于有限的形体的,这个叫“物而不化”。批判佛教生死观的话是:“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那说死亡就是寂灭的,叫“往而不反”。这里张载到底在说什么?后来朱子讲,张载是讲“死而不亡”的,张载破了一个小轮回,造了一个大轮回。

  他认为佛教的生死观里,最荒谬的不是轮回,而是寂灭。我们可以看到张载读佛教的书确实不太认真。也许以儒学为根本的人,读佛教的书确实不能太认真,读得太认真思想结构就不知不觉地变了。

  那么,张载的生死观是什么?张载认为,形体是有消散的,我的真常本性却永远存在。“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

  消散了无形了,恰恰反而得到了我的身体,破除了小的身体后,我们就融入了天地造化的大的形体。“聚为有象”,这里的象和形不能分开,这里显然是书写的时候为了文体的优雅而使用了“象”字,它的意思还是“形”。

  这里的“吾常”就是我的真实本性。按道理讲,聚为有象之后,我就有了“小我”,有了肉身,我就开始从肉身出发,开始有了自私自利的念头。然而,有了狭小肉体的人,仍然能够有真实的本性。

  在这个地方,我们看到,张载的生死观比较接近道家生死观,其实还是不够儒家。所以二程对张载的生死观是有批评的,他们的批评和朱子的不同。朱子讲“大轮回”,对张载还是有点误解,但是二程的批评,是非常深刻准确的。

  “虚气循环”的悖论

  二程说,你这样的一个虚气循回,带来的结果是,造化在创生万物的时候,要资于既毙之形,既返之气。万物散而为太虚,太虚就是万物的尸骸,这就是“既毙之形,既返之气”。

  如果这样,那么造化的生生不已就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天道的生生不已显然受到了限制,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二程不能容忍的。在《近思录》里有一条讲:道就在鼻端。按照张载的讲法,你吸进来的气就是刚才呼出来的,因为气是有限的。在这个地方,二程讲天道自然生生不已,是强调绝对的创造。

  既然二程不同意张载的生死观,那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呢?

  二程:唯有个体消亡,才能生生不已

  在解释《论语》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时候,程颢说:“死之事即生是也”,死亡这件事说的其实就是“生”,个体消亡是生生不已得以实现的逻辑环节。如果每个个体都不消亡,未来的新生命在哪里创生?如果长出来的每一株草都是不死草,第一年能长,第二年还能长,那第三年的在哪儿生,哪儿有空间长草呢?如果个体是可以不消亡的,也就意味着天地生生之道就是可以停止的,也就是天地之道“或几乎息矣”(《周易·系辞》)。

  所以,程颢要破的佛教的生死观不是寂灭,而是轮回,他认为寂灭是对的,轮回才是错的。这个世界,人消亡了,就是往而不返,个体的灭尽无余是天道生生不已得以完成的逻辑环节。

  所以你能体会到,在程颢这里天地就好像一团活的火,跳动不息,我们每个个体就是天地这团活火中跳动的小火苗,一闪而灭,是新的火苗诞生的条件。

  从这个角度上讲,二程兄弟在一个新的哲学高度,建立了真正属于儒家的生死观,这里可以看出二程兄弟的伟大。所以,从新生命的角度讲,个体的消亡当然是充满欣喜的事情。这样,就没有必要有过多的对生命的留恋。这里,我们就能明白二程兄弟对张载生死观的批评。

  “在死的可能性上的在世”

  “死之事即生是也”这句话告诉你,生自身饱满,我们过好自己每一天的生活就好了。死亡意味着根本性的失去,由于我们必然会失去,所以我们珍惜,因为人能珍惜,所以人才能饱满。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海德格尔讲“向死而在”的用意所在。我一直觉得海德格尔的“being onto death”翻译成“向死而在”是不对的,正确的翻译应该是“在死的可能性之上的在世”,我们人就是在死的可能性之上的在世。如果我们规定每个人到70岁才有可能死,那么在70岁之前我们就玩儿命地作,或者我们规定,每个人注定不死,那我们还珍惜什么?你根本不会失去,那还珍惜什么?正因为人有失去的可能,所以我们才会去珍惜;正因为我们珍惜,所以我们才牵挂;正因为我们牵挂,所以我们的生命才饱满。这是真正儒家的道理。

  

  

宋明理学十五讲

杨立华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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