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在消失,他选择从纽约来到中国记录下沪语故事 | 世界药丸

  

文|龚晗倩

  Maggie站在宜山路上的虹桥路289弄,从一栋废弃的公寓楼开始,讲述了一段她与城市的记忆。

  

  听着她的吴侬软语,有一种天然的亲切,就像是和小时候的邻居用上海话聊天一样,俏皮随意。

  不说话的时候能听到老房子里一步步踏上楼梯的脚步声,空房间的回声。背景音乐则混杂着街道上汽车的喇叭声鸣,摩托车由远及近呜呜作响,助动车的突突突声,树上的知了,小菜场里阿姨爷叔的对话,和突然闯入的歌声“我是不是你最深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回忆像流水一般涌出,她记起一楼的棋牌室曾经有很多男人进进出出,这是他们玩牌搓麻将的场所,时不时地被警察敲门。从二楼窗子望出去的几棵枇杷树下,有当年Maggie埋下的小乌龟尸体。 南面是虹桥路,从前很小,旁边也都是七扭八弯的小马路。

  

  走在广元路一路往西,她经过小时候看过病的卫生中心,小旅馆旁边招牌已老锈的“丽花皇宫”,消失了的26路车站,夏天发臭的菜市场。到了乐山路番禺路口,又忆起从小弄堂里穿过去上海影城看的动画片《狮子王》。

  脑海里的画面到了眼前,从颜色鲜活变成褪了色的旧照片。Maggie说:“那是1990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徐家汇》,20分钟38秒,音频录于2009年7月3日早上10: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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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瑞 Terence LLoren

  来自纽约的Terence LLoren,是这个《与沪成长》项目的发起人。他有一个中文名罗天瑞,是中国的丈母娘起的。上海的朋友叫他特仑苏。

  《与沪成长》是一个社会声音艺术项目,记录了上海在20世纪90年代蓬勃发展时期的城市文化和人。这个项目跟随30-40岁上海本地年轻人的脚步,记录他们的成长故事。这些年轻人的个人成长时期正是上海发展成为现在的大都市的转型初期。这原本只是一个个人项目,而后成为上海本地人可以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记录他们的生活和文化的媒介。他们分享的故事里的各种微妙细节记录了当地风俗和地方方言,也提及了包括再移民和城市发展在内的一些当代社会议题。

  每一个收录的录音都会制成一个电子版书册,其中包括手绘路线图、照片、上海话及普通话文本以及音频的英文翻译,为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提供指引,帮助人们更好地跟随每一个收录地点的故事路线。

  “我一直想寻找最独一无二的声音,没有人拥有过没有人听到过没有人创作过的声音。”

  有一天,他的头顶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创造声音?最复杂最有生命力的是真实的声音,已经存在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重新踏上纽约的街道时,好像第一次听到树的声音、车的声音、周围一切的声音,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访客,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

  一边做建筑师一边学习声音的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音乐家。“对我来说太迟了,即使我再努力。”他喜欢与声音有关的录音,更喜欢“听”这个动作,像是后退一尺冷眼旁观。“这很符合我的性格。录音设备就是我的乐器,把各种声音组合起来使它成为一种音乐。

  十年前,罗天瑞来到上海东华大学校区的新加坡学校教室内设计。他喜欢做建筑师,但内心真正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建造这座房子,这座房子的背后曾经有什么故事。“我喜欢的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城市的历史、规划与环境,上海这么大,有太多新的变化。我喜欢看到人们的生活是如何改变的。”

  2009年,他真正告别建筑设计工作。辞职后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他只认识从家到学校之间的那一条路。“两年了,我不太认识上海。”于是他兴起记录上海声音故事的想法。

  第一次的声音漫步之旅就是徐家汇。他找到朋友Maggie,她很有兴趣,她的老房子就在徐家汇,空着没人住。他们决定试一下。“我录的时候听不懂她的故事,只是听环境的声音和她的声音。”他激动地说:“Wow!我喜欢这个声音。”

  “当时只是录下来,放在网络上给大家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城市为我打开了。”这是一段在别处听不到的个人历史,文化,街道,成长,生活和家庭故事。它是独一无二的。

  在南京东路、淮海路只能看到冰冷的商店橱窗,当人们听到录音时,这些街道变得更有人味了,因为他们听到了曾经发生在这些街道上的鲜活的故事。

  

  《新建路》,96分钟,录于2010年2月23日下午13:31。这条虹口区的街道虽不有名,却是至今最长的一段录音,也是罗天瑞本人最喜欢听的故事之一。

  录音者是一位1980年出生的女孩,她的工作是向外国游客介绍上海这座城市。从小生长在巷弄里的她会向游客解释为什么住在老房子的居民会把内衣内裤挂在外面时,因为有些人家里没有烘干机或脱水机,将衣服晾在室外可以利用太阳天然杀菌。

  

  石库门房子里还有各种各样的老人,养鸟的老人,下午在弄堂里打扑克牌搓麻将的老人,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出现在弄堂口的老伯伯修了30年皮包和鞋子。

  她的老房子在新建路东长治路口,租界时期属于日本管辖,房子结构很小,一家六个人住在20平米的房子里,没有卫生间,厨房是共用的,拆迁前全家人还在使用马桶,洗澡只能在阳台上搭个帐篷。

  

声音漫步的地图

  她走到东余杭路第一小学,惊讶地发现门房间还是老样子,问了看门的老爷叔,说“没动过”,边上的幼儿园里传出了钢琴声,只有门口的监视器暴露了年代的变化。她滔滔不绝地细数以前这条路上有很多小店卖香烟牌子麦芽糖臭豆腐,放学去同学家玩魂斗罗,逛三角地菜场吃些小点心的回忆。

  

  “以前的新建路很窄,现在造隧道变得开阔了,2010年世博会前要通车的。”她走在新建路上,遇到一位房子未被拆除的老阿姨。“往后上海人都搬到乡下去了,上海人吃不起苦呀,外地人比上海人有钞票了。”老阿姨说。

  三年没有回过新建路的她有讲不完的话,虽然老房子已经不在了,留下的印记却深深地烙在她的身上。

  当摄影师沈祎来到这些地方拍摄照片时,她惊叹道,自己是上海人,却从来不会去这些地方。她也和录音的女孩一样学着用新鲜的眼光去看自己的家乡,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有些参与者会问,录音前要准备什么?他说,“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从哪里开始走。”他更希望他们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开口。有的人很害羞,但他们站到街口时,话语却像泉眼般汩汩流出。更奇妙的是,他们常会遇见朋友,或有陌生人前来搭话,罗天瑞喜欢这种未经安排的桥段,他想看到他们亲自探索自己成长的地方。

  自从Maggie的《徐家汇》录制之后,罗天瑞复制粘贴了3、400条微信给认识的上海朋友,邀请他们参与《与沪成长》项目。他们中的一些人发现这件事的价值,纷纷录下属于自己的街道故事。

  2009年夏天蝉鸣的季节,他把这些故事整理出版了一个集子。刚开始只做了一本,每一本只有一个街道故事。他花了很长时间,做了近20本薄薄的书。现在他制做了电子书,更多地在微博,twitter,和虾米音乐平台上传播。

  把沪语录音翻译成文字,必须由上海人来做。

  在伯克利音乐学院念书的爵士钢琴乐手作曲家姚星宇, 也是一名出色的音乐治疗师,一直对“Field Recording” 声音研究项目非常感兴趣。她偶然发现了《与沪成长》,联系上以后得知,罗天瑞需要一位能翻译上海话录音的人。姚星宇脑海里立即跳出了一个人,她对张依群说:“这个项目你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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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依群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罗天瑞说,“她是最理想的翻译人选,找到她是最幸运的事。”

  没有她,就没有《与沪成长》。

  

张依群

  罗天瑞和张依群第一次见面,约在西郊百联的星巴克。她依稀记得,当时问了一句:“这个项目,你打算怎么做?准备做多久?”她之前没做过这类工作,当被问及要支付多少报酬时,她真的不知道。不到15分钟,她就决定,这件事可以做一辈子。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7年后。她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扎了个马尾辫。手指戴着古董绿松石戒指,左手腕上一串羊脂玉手链温润细腻。

  她看上去很年轻,说话的时候眼波流转,神色飞扬。多年的职场生涯,在她身上却看不到烽火的痕迹。

  小圆桌上摆着一个深蓝色的瓶子,里面还有三分之一的燕窝水,面前一本红色的英文书和两张酒店的便签纸,上面工整地记了一串沪语发音的词语,一支黑色钢笔搁在纸上。

  翻译一段60分钟的录音,张依群常常要颠来倒去听十七八遍,“听录音者讲话很快,用文字记录下来很慢,有时候听不清楚,要反复地听,调整声音的大小,慢慢地学会了速记和文档编辑,边学边用。”

  完成一段录音至少需要一个多月时间。她日听夜听,有时会一直坐着不知不觉听到午夜。“做这件事情是有瘾的,眼前会有画面感,总想一气呵成,他没有催促,告诉我可以慢慢来。”

  坐得时间长了颈椎病会发作,长时间盯着电脑眼睛也伤得厉害。做完一段文字,就要去中医理疗一次。那时候最大的困惑是有很多字电脑里没有,还有更多字根本写不出来,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写。她有一种紧迫感,沪语吴语知识的贫乏带给她学习新知识的动力。

  许多沪语发音在普通话里没有对应的字,她就到处拜老师泡图书馆查资料。她形容读钱乃荣老师的《上海话大词典》就像读小说一样,在读的过程中会和作者一起来探讨。甚至跑到苏州吴语研究所去拜访吴语老师,他们仍保持着原始的乡音,听他们讲话会想到以前奶奶说的话,有一种轻歌慢语的优雅。

  “上海话要说得好听,必须讲得慢,”张依群的奶奶是上海大小姐,“她抽着香烟慢悠悠讲话很有韵味。”老上海的共同记忆,是拉上窗帘在房间里跳舞,打开留声机,唱针划过唱片伴着音乐留下沙沙声音。

  金宇澄在《繁花》里写到淑婉房间里厚窗帘紧闭,蓓蒂轻手轻脚地跳闷舞那一幕,正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家庭的生活。“金老师没有全部用沪语文字,而是‘夹花’的,全部用沪语受众面太小,看的人太少了。”

  

  张依群养成了一个习惯,出门会带一本沪语的书,在纸上写写画画。“三弗罢四弗休(三不罢四不休),弗是不、覅是不要,不一样的。”

  ”yhakwhuzy(沪语拼音,知了的意思。)问不到也查不到怎么写。”后来她在《上海话大词典》上翻到了答案。“药胡翅”,一种青色的小蝉。

  碰到生僻的词语,她认真地在纸上写下来,试着去一一寻找答案。

  身边很多朋友受她的影响重新讲起了上海话。现在从上幼儿园开始孩子全都在讲普通话,80后、90后的年轻人英语流利,讲起上海话却“洋泾浜”。

  上海话在消亡,乡音在消失。城市变迁与文化冲击,加上声音不断地融合变化,方言本身的文化力量日渐削弱。6、70多岁的朋友对张依群说,年轻人和他们讲得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会讲纯正的沪语,他们的口音和文化已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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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华路》里,一位在上海城市交响乐团工作的女孩重新走了一遍幼儿园时每天回家的路,她搀着外公跌跌撞撞,跃上花坛又跳下,路过曾经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大使馆,上海最短马路之一的香花桥路,法华庙门口那两棵200岁的银杏树。

  她小时候住在法华镇路535号交通大学校区里,爸爸在学校工作,外公是摔跤教练,许多奥运冠军是他的学生,或是他的学生训练出来的。她从小跟着外公5、6点钟起来锻炼身体。操场后有一个小池塘,小伙伴们常常比赛谁能跨过去,她总在想跳和不跳之间挣扎,成功了一次就一直想跳,有一次踏空掉下去全身湿透了,哭着央求外公救她。

  当张依群听到法华镇路时,她矢口惊呼:“天哪!这位是不是我的老邻居?!”录音中的女孩生活的环境,就是她童年生活的半径。在时间的不同河段,她们跳上同一个花坛,跌进同一个池塘,在声音漫步中,竟然将空间与记忆交织成上下舞动的声波。那一刹那的触动,常常在毫无准备下发生。

  在物是人非的旧马路新楼房跟前,他们偶尔会迎头撞见早已失去联系的邻居或朋友,这是一种无法预见的遇见。当下的感觉无法复制,就像时间,哗一下流过去了。

  《与沪成长》今年的目标是录制100个故事,目前已经完成了70个,后期还有不少翻译工作。Jenny希望再加一些郊区的各种声音进来,“松江、南汇、川沙、嘉定等当地人的声音,很多老房子都被拆迁了,他们也有情怀要诉说。”

  

图片来自culture summit

  2017年4月姚星宇和谭盾老师一起受邀参加了在阿布扎比举办的首届全球艺术家领袖峰会。姚星宇负责亚太地区项目,向总部推荐了《与沪成长》这个项目,这是一个用艺术文化的影响力来推动和改变世界的创造性项目,如果明年能入选,张依群将在舞台上用上海话做15分钟演讲。

  她说:“七年了,都是因为对家乡对上海的爱,发自内心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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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依群是一名老志愿者,在一次车祸重伤后的康复训练中体验到生命赋予的新的意义。她提议做一个新项目,加入一些特殊人群的声音。他们同样热爱生活,却常被忽视。

  当这些朋友受到邀请一起参与录音项目时,都感到讶异,“阿姐,你这么看得起我们?我们都是被忽视的人,谁会来听我们的录音?谁要听我们的故事?”他们有的坐着轮椅,有的重听,有的口齿不清,还有的聋哑。她说:“没关系,你打手语,我是你的嘴巴,替你发声。”

  

图片来自微博

  从去年底开始,罗天瑞着手制作一个非常酷的专辑《60分钟,我的城市》,他发起全世界的人们记录自己的城市,他们生活的地方独特的故事和声音。“我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哪里。”

  一个墨西哥人记录了住在山里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与当地警察对抗的声音,男人和女人们拍着手,一遍遍地喊着口号,声嘶力竭,天空不远处有直升机飞过的突突声。直升机远去后,他们作了短暂的休息,不时吹几声口哨。他们认为山上的树是上帝给予的,以至于引发了与政府之间的冲突。

  一个法国的艺术家Bidoune录了一段水码头,湍急的水流声,链条晃动时发出的吱吱声,木头击打石头的闷叩声,拍水时啪啪作响,短暂的平静之后是一阵阵掀起的巨浪。他形容那是一段美妙而独一无二的艺术。

  “列车已经到达《北京南站》......”人们喊着帮忙拿行李,箱子拖在地上轮子滚动的声音,窃窃私语,谈论北京冬天的天气,坐电梯时提起行李,问路的声音,背景是亲切的语音“尊敬的旅客......”。除了《北京南站》,作者还录下了《簋街》、《胡同》、《天通苑南地铁站》等10个地方。

  在中国,我希望录音爱好者录下每个省至少一个城市的声音。中国之外,我想收集来自世界各地录音师记录自己城市的声音。”他认为这不仅是记录生活,更多地是建立一个连接,让外面的世界听到他们的声音,进入他们所在的城市。

  去年,罗天瑞用整整一年的时间录制了崇明岛的声音,他每个月在那里待一些天,记录整个岛的变化。堡镇码头的日渐萧条,农家乐的兴起,人与自然的拥抱。

  这个夏天,他想做一个Art Gallery,把城市当做天然的展览馆,人们不用专门跑去某一个室内展馆站着看墙上有距离感的照片,他们将去一些敞开的空间,发现神秘的二维码,聆听上海的另一种声音,黄浦江的《流/变》。

  

  他没有选择在游人如织的外滩录音,而是去到更远的地方,在徐浦大桥,在吴淞口的炮台公园,他找到了江水的流动、远处飞鸟的鸣叫、由远及近的轮船汽笛声。“我一直想跟随黄浦江的水,看它流去哪里。”

  “我想让上海变得很小,小到装进手机,可以随时随地听到黄浦江和这座城市的声音。”

  几个月前他把所有的录音和书都释放在网站上http://www.bivouacrecording.com/,在虾米音乐也能免费听到。就在上个月,他众筹了一本书《与沪成长-南京西路》。

  对罗天瑞来说,这个项目绝对养活不了他的家庭,他有两个孩子,女儿7岁,儿子5岁。前几年一直忙于接一些真人秀、纪录片及企业视频的拍摄制作,今年他更多地将精力放在创意声音艺术上。“自由职业的好处,是可以选择休息一段时间专心做我的项目。”他很高兴到了38岁,还能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记录故事本身,就是给上海这座城市的一种回馈。他像是拿着一块看不见的镜子对着上海的人们,用观照的方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生活。“有时人们只关注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城市里其他人的生活。”他想让上海人以及在上海居住生活的人也看到这座城市,并感受到他们和城市之间最深切的联结。

  他说,这不是属于他个人的项目,它是属于每一个上海人的。“我只是一个翻译者,连接人与城市的一根线。这就是我。”

  

  

  龚晗倩

  三明治作者 坐标上海

  

  过去的十年中我从事过涉外导游、进口贸易销售金融猎头。从卖中国特产浦江游船、ERA杂技tour到化工原材料卖过人

  我感激那些“买过”、和被我“卖过”的人,是他们帮助我摆脱赤贫开阔眼界。只是随着不断有新的目标,业绩和指标一再刷新,我的心里却越来越空,不知何处是岸。

  我不想再写冷冰冰的推荐报告,充斥着管理资金规模和年化收益率,我想写身边有血有肉的故事,体会生活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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