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一)

  日推送《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一)》录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本公众号将在每周六分期进行连载,敬请关注。

江南有丹橘

  董太太是天津寓公董幼承的续弦夫人,她比丈夫小三十四岁,每个月的初二和十六是她和几位太太轮流做东搓麻将的例行公事,初一和十五是吃斋的日子,她们都心中有佛,这样特殊的日子须绝一干乐事,若在麻将声中搅了佛祖的清修,难免就生些罪过。

  藏青色的旗袍,天青色的宽边儿,上面绣着三灰的蝴蝶,高领中间戴着一个领花,上面刻意镶着一个三十五克拉的斯里兰卡蓝宝石,蓝宝石周遭是一圈二十几颗一克拉的非洲钻石,这便是董太太平素的修饰。幼承先生常戏道:「青天白日的,你也总戴着它,生生就把这大清国克亡了。罪过,罪过!般若波罗密,善哉善哉!」董太太从镂雕着菊花纹样的金色镜框中白了他一眼,扶了扶高领,笑骂道:「算了吧,老爷!这个时候儿您老人家倒是大清国的忠臣了?」

  据说在晚清年间,幼承先生曾被派任盐务督办,这在那个年月可是一桩了不得的肥差。大清国委任他数度出使波斯帝国,用公家的雪花银很做了点花帐,收罗来一大批珠宝玉器之类,连地毯也不例外。

  董太太的牌桌对家,是爱新觉罗·载沦贝勒的福晋,福晋长着一张当年最时兴的瓜子脸,三寸长的耳环直垂上,体态瘦挑,肌肤白净,明眸皓齿,王爵虽远矣,气度犹存。福晋身着件绦红色的大缎子旗袍,上面可着身量儿绣着同样绦红色的花不到头的花样儿,再缀上几颗南珠的蟠扣,金线的嵌边,富贵堂皇,两寸半的领口直托住了香腮。

  另外两位比较年轻的太太,穿得倒要素净一些。王太太的夫君是交通银行天津分行经理王璧侯,王太太身着浅驼色长袍,外面套着同一料色的马甲。当年天津卫金融界有「两只猴」之说,一位是这王璧侯经理,另一位则是天津盐业银行经理陈亦侯,「猴」自然是借指二位在银行业务方面的灵犀和机警。王太太对面而坐的就是这陈太太,陈太太一色儿豆绿的薄呢洋装,滚着墨绿色的缎子边儿,鹅黄色法国乔其纱的荷叶边内衣,只在藕荷般的脖颈处露出一圈内衣领子来。

  陈太太不经意翻腕瞟了一下金壳手表上的表针,趁着洗牌的工夫向对面的王太太递过一个眼神儿去。

  王太会意,遂停下手底的麻将牌,正经说道:「哎哟!我可听说了,这程老板呀,又开山门啦,好像说是收了个苏州来的男孩儿,又秀气又有灵气。」

  陈太搭汕道:「我也听说了,前些年到北京的,先给王幼卿磕的头,扮相甭说有多水灵儿的了,程砚秋老板能看中的一准儿错不了。」

  

  程砚秋便装照

  福晋缓缓停下了码牌的玉手,睁大了眼睛,从王太看到陈太,惊诧道:「哟!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别是听外厢人混说的吧?程老板的玩意儿也不是谁都能学的,多少人赶着拜他,他哪儿就轻易收过徒弟,不过是在情面上过不去,不好打人脸子,才认个干儿子、干闺女儿什么的,便是让他们死了这份儿心。要扣开程老板这山门子,甚么金玉、甚么权势,统统的没用,没有十分的天赋、十分的灵秀,门儿都没有。」

  王太太笑道:「这个苏州来的男孩儿是个苦人儿出生,先在马连良老板的扶风社里唱二牌旦角儿,倒真有您提到的这天赋和灵秀。」

  福晋诧异道:「按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儿,我该是知道的呀!」

  陈太太笑道:「你如何知道他呀,您的眼中只有一个程大老板,耳朵里也只有一个程大老板,心窝子里也只存了一个程大老板,您那眼光哪里还能照见这些个小角儿!」

  福晋咬唇嗔笑道:「非得烂了你的舌头根子,我如何就不能知道这个小角儿,前一年马老板来天津唱戏可是他不是,只是先前没十分留意,想不到扶风社里唱二牌旦角儿的也有这样的造化。赶明儿我还真得瞧瞧去,也免得人说我没见识。」

  董夫人笑道:「你们这几个勾命鬼儿,勾起我的戏瘾来了!我出个点子如何。」众人都说好。

  董夫人接着说:「下面这圈牌,谁要是和了,也别白拿了别人的筹码,得唱一出戏,唱得好倒也罢了,要是唱得不好,赶明儿就得做东,设个戏场子,好好乐上一回子。」众人都说:倒是不敢和牌了。

  说笑间,西装革履的王璧侯经理从外厢走过穿堂,已大步流星跨进了这间中式的客厅,客厅中一色儿黄花梨的明式家具,线条简洁流畅,被安排得错落有致,唯房子一侧摆了一张法国式的胡核心木小方桌,周遭雕刻着一脉完整的水晶葡萄架子,片片叶子,条条藤子,串串葡萄,晶莹剔透,附添了一缕清润的气色。王太太欠起身,笑说:「哟,多早晚呀,就来接我来了,还没下班呢吧?」

  璧侯笑道:「下班是没下班,不过我来也不是接你回家去的。我给各位带来了一位从北京来的贵客,你们倒是猜上一猜?」

  董太太接道:「少卖关子,既然是贵客,哪有让贵客在外面喝风不吃茶的道理,敢莫是来哄我们妈儿娘的吧?」

  璧侯笑道:「岂敢,岂敢!」却早已在门边半躬起身子,伸手向里引道:「有请程砚秋大老板。」

  福晋第一个忙坐起身来,念叨道:「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了,一个身影映过窗格来,身着深栗色披风的御霜先生已然迈步进来,原先站在茶桌边的小丫头早跑去接过程先生脱下的风衣风帽。董夫人忙迎上前,笑道:「失迎!失迎!果真是一等一的贵客,王先生也不早说一声儿,好歹也得到大门口迎驾才是。」

  程先生礼貌地向四位女士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方才笑道:「讨扰,讨扰,在下是不速之客,扰了各位的雅趣!」

  董太太忙摆手笑道:「哪里!您呐,太过谦了。我们想请您还请不到呢!也真巧死了,刚才王太还提起您来着。」忙又让道:「请坐,请坐。来呀,还不赶紧给客人上茶。」程、王二位先生在靠北墙条几前两张太师椅上落座坐下了。那丫头手底下利落,早已沏了碗新茶过来。

  璧侯笑道:「我最佩服程老板。程老板戏好,戏如其人,有骨气,程老板是条好汉子,不给日本鬼子好脸子看,要中国人都如程老板这样,这抗战也用不着八年了,兴许八个月小日本儿就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程先生抱拳道:「言重了!我这样一个艺人,能有多大作为。只不过这两年多没唱,身体也发福了,再上台,嗓子也不在家了!我这次来,一来是想会会老朋友,二来也是谢谢诸位送给我的行头。恭敬不如从命,程某不敢不从,行头的面料颜色和花式都很好,很合我意。只是自得了这么多馈赠,哪有不登门道谢的理儿。」

  福晋可忍不住了,笑道:「哪儿的话呀!程老板高兴就好。我嘱咐戏衣师傅得仔细着绣,散花的帔和宽边褶子就是想到了您的身量,想来程老板也不喜欢那些个小花小草的装点,只怕反倒是小气了,就叫戏衣师傅尽量往简洁大方上下功夫,绣活儿出来,程老板满意了,就阿弥陀佛了!」旋又问道:「程老板可是新收了个徒儿?多大年纪?哪里人呀?叫什么名字?」

  「是啊,我才收了个徒弟,叫王吟秋,长在苏州,从小失去严慈,还想请诸位多多照应呢。」

  「果然不错了,得给您道喜呀,程老板。甚么时候您这徒弟唱一出,您派我们几张红票,也去听听,不过也不白听。这样吧,明儿个,我们四个人再添一副牌局,由我做东,加上今儿的抽头儿,按程老板这一茬儿的样子再做一副行头,送给您这位高徒,如何?」

  程砚秋并没有过多推辞,唯抱拳长谢,笑道:「还是那句话,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在这儿替孩子道谢了。只是一件,为一个孩子,太太们不必太费心思,有就很好了,要是绣得太精细,他也受不起,反倒折福。行话说有身行头就有了饭辙儿了,日后孩子有甚么出息,也是各位太太栽培的!」坐着又说了一席客套话,程先生起身辞去,王先生代各位太太送客至门口,程砚秋回身向王璧侯笑着说:「请留步,勿须远送,多谢关照。」礼貌性地按了一下风帽,乘车绝尘而去。

  那时的京剧艺人,需要广交游,三教九流、庙堂江湖都需应付得来。戏园子从建立到邀角儿到演出都是有大开销的,集资入股当然是一方面,马连良「扶风社」的据点「新新戏院」就是一九三六年征股筹建,坐落在北京西长安街,在敌伪时期未躲过被迫变卖的命运。那时的资本市场还不完善,游资难以周旋,且风险奇高。更多的时候,筹措大额的资金就需要从金融界贷款,看似风险投资,其实双赢,剧场和金融界多有背景,或走官道,或走暗途,演员可以喝西北风,剧场横竖可以稳赚不赔。另一方面,京剧圈中戏院之间的交涉,地域之间的经济流动,很少有兑现员金白银的,都是通过金融界划帐,又妥当又方便,甚至剧团一个周期的包银都是通过银行支付。在这条资金链上,金融界不可或缺,而当年京剧名角儿的收入的确很惹眼,京剧产业更是闪烁着金光的大娱乐产业,金融界焉能不插手的!逐渐地,京剧艺人与金融界人士也有了不浅的接触,鼎力支持梅兰芳的冯耿光就曾是中国银行总裁;李少春的父亲小达子李桂春早与天津银行业有交接,之后不就是与当时的一位银行家攀的亲吗?每一个显赫的京剧艺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金融财团的鼎力扶持。

  这位王壁侯先生,在当日的金融界,算得是比较尊重和爱惜京剧演员的一位活跃人士,他出身于沪上的银行界,不仅熟悉金融业务,对英语和德语也十分精通,为西方金融银行业拓展中国金融市场业务做了不少实事。在他还有影响力的五十年代初期,是他把杜近芳介绍给梅兰芳先生的,谢虹雯的第一副德国水钻头面也拜王太太所赠。

王吟秋便装照

  至于陈亦侯,则是张伯驹的部下,张伯驹为盐业银行董事。张伯驹的旗号是保护炎黄文化遗产,张伯驹好戏如命,也曾鼎力支持余叔岩老板,着力弘扬老生余派艺术,受这样一位上司的感召,陈亦侯随之附和,张伯驹博得一贫如洗地求珍,陈亦侯自然不遗余力地护鼎。陈亦侯所任职的盐业银行为私人性质的商业银行,股东皆是清廷旧官僚中的巨富。清末之时,盐业银行承办清王室巨额放款,那些王公贵族抵押贷款,抵押物大多数价值连城,如:生了皇太子载淳的慈禧被册封为贵妃的金册封;隆裕皇后的金册封;顺治之母博尔济吉特氏、慈禧、隆裕、顾命大臣载垣和端华的五颗金印;乾隆皇帝八十岁大寿时各省的督抚聚资铸造的两个七层金塔;更有一套金编钟,包括黄钟十二个,大吕四个,折合纯金四千余两。天津沦陷之后,为了躲避抢掠,这套金编钟被陈亦侯诸人密运到英租界四行储蓄会地下室小库房,外以数吨燃煤将之掩埋起来,日本人和国民党特务数番搜寻都无功而返。一九四九年以后,这套编钟连同其它未被损毁的珍宝一并献出,陈列在故宫博物院中。

  陈亦侯这样一些人士,是把文物当作文化中不可多得的载体来看待的,对于活生生的戏曲艺术,亦然!

  程砚秋作为一代京剧表演艺术家,他的艺术品位、人格魅力都是高超的,他与高贵典雅的梅兰芳不同,与倜傥洒健的尚小云不同,也与妩媚娇可的荀慧生不同,程砚秋有大书卷气,也许是受大儒罗瘿公之影响,他的艺术最吸引学者与名士,他的高票房价值是源于他本身就是有丰富内在精神气质的贵族,他的艺术影响力不惭于任何艺人。画家徐悲鸿也素喜观赏程砚秋先生的表演,其夫人蒋碧薇则不十分认可,叹说「悲鸿自甘堕落了!」 一九一八年,罗瘿公也请徐悲鸿为程砚秋画像,程砚秋小梅兰芳十岁,又是梅门弟子,徐悲鸿为梅兰芳绘制过《天女散花》,也就欣然为程砚秋《武家坡》戏装造像举笔,罗瘿公随即在画上题了字,字画两相宜。此画在罗瘿公逝世后,流落北平琉璃厂,数年后被友人发现,出高价赎买回来,送还给砚秋先生。

  程砚秋在荣蝶仙门下学戏那些年,吃尽了苦头,倘世上无一罗瘿公,程砚秋也就珠沉玉埋了。砚秋先生深知唱戏这个行业的深浅:一来,各方面社会关系错综复杂,「戏子」时常是一个玩偶或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三来,那年月几个月甚至几天就能选出来一位国家总统,可几年也培养不出一个像样的戏子,真要唱出来太难了!正因为这些原因,加之那些年的伤口难癒,所以他决不让自己的子女再端这碗戏饭。他希望后人能在学问上有所摘取。程砚秋的长子程永光三十年代就留学法国,妻子也是法国籍人,途长期侨居在外;二子永源、四子永江都是学校中的高材生,学习上似有前程,用不着在舞台上讨生活,没有必要再涉足这个圈子。

  程砚秋并非艺不轻传,他有他传艺的准则,他一生前后收徒不过九人。他的弟子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立雪程门者,陈丽芳、赵荣琛、王吟秋是之;第二类是盛情难却者,荀令香、江新蓉、尚长麟是之;第三类是身家显赫的追随者,徐润生、李丹林、刘迎秋是之。

  单说这第一类弟子。

  陈丽芳一心是学程的,但因体质羸弱,三十余岁就高度近视,嗓子也不振,不再适合舞台演出,所以离别舞台,从事教学生涯,年仅四十六岁就病逝。其台上艺术,年轻时唱做俱佳,中规中矩,扮相清丽,曾搭班为梅兰芳、荀慧生、马连良、杨小楼、谭富英众名角跨刀,未尝大红。程砚秋先生的琴师钟世章先生原是陈丽芳的琴师,一九四五年以后,钟世章专职为程砚秋拉琴,竟成了弟子留给师父最好的纪念。

  赵荣琛在王泊生创办的山东戏校时,程派戏曾问艺于关丽卿,他在山东省立剧院就一直是绝对的头牌,也成为继新艳秋之后在舞台上最有闯劲的程派传人。五十年代初,程砚秋首肯赵荣琛,认为他在众弟子中的天赋是较高的,尤其嗓音宽厚圆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独缺些身段上的圆润,赵荣琛按照其自身条件也有长足的进取。

  王吟秋,又如何呢?

  为给徒弟募一份体面的行头,红遍中国戏坛的程砚秋老板甘愿领受这样厚重的一份人情债。王吟秋,他来自哪里?

(《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

  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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