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草圣追踪”

  

  在正式进入草书技法学习之前,建议大家先读赵壹的《非草书》,而且,这篇文章要细读,因为这篇文章中有很多的草书观点值得我们去研究。书法史上有很多经典的书法问题,而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恰恰是书法的局外人,比如说:碑学是阮元在《南帖北碑论》、《南北书派论》中提出来的。其实,阮元不是一个书法家,但他是一个一流的经学家和史学家,他不是站在书法技术的角度上看书法,而是站在书法的外面看书法,从书法外看书法,他反而看到了我们很多的书法家视而不见的东西。因为,我们很多书法家在处在书法中对书法已经“麻木”了,“迟钝”得没有了感觉。象阮元这样不是书法家的经学家和史学家从外面往里面看的时候,却发现了书法中还有一个“碑学”。就书法而言,赵壹是一个局外人,他只是汉代的一个政治家和辞赋家。我国汉代初期,文风非常简略,甚至说比较简陋,到了汉代中期的时候,针对文辞的简略和简陋现象,当时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时代文体,就是汉赋。汉赋文风非常华丽,比如:它为了描述一个杯子,可以用大量的对偶、排比等句子,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用洋洋洒洒数百字来描述。赵壹是当时的辞赋家,也相当于我们现在的艺术家。在文学领域,辞赋家的作用是对应用文加以美化,按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把它变成文学艺术。我们在看汉代辞赋时,联想到书法中的一种书体,叫花体杂篆,在今天看来它很不好,但在当时是因为文字过于简陋单调,结构也不好看,所以花体杂篆是美术家干的事,他的动机是要美化汉字的结构造型,它和今天女孩子化妆、要穿漂亮衣服是一样的道理。赵壹没有墨迹留传下来,历史上也没有记载他是一个书法家,但他不可能不写字,所以,他站在会写字的立场上看当时已经逐渐流行的草书,汉代的草书还不是今天的草书,汉代的草书还是章草,一直到张芝开始才有稍稍流畅的草书,但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看到的草圣张芝的草书还靠不住,这些刻帖中拓出来的所谓的张芝的草书,有可能是唐人根据自己的想象做出来的。汉代的草书,目前唯一可以作为参考依据的是索靖的《出师颂》和陆机的《平复帖》,就是这些作品也没有象我们今天这样连绵的线条。可以说:汉代草书和后来张旭怀素的草书相比,远远没有到达这个程度。就是那样的一个草书,已经让赵壹这样一个辞赋家感到非常不满,《非草书》就是指他反对草书,他的整个文章通篇讲的都是反对草书的说法,他认为草书不应该是这样的。在《非草书》中他完全采用实用主义的立场,这和他作为辞赋家,在文学中采取的艺术立场恰恰相反。而且他反对的草书还不是张旭、怀素式的草书,而是象张芝、索靖和陆机之类的的草书。大家可以想象:《非草书》给大家提供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视点,赵壹是一个有艺术气质的辞赋家,但他的艺术气质一旦到了文字书写中却变得出奇的实用。对于书法来说他是一个保守派,但他又是一个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在汉代能写这样辞赋的人,证明这个人的思维是高度发达的。写文章最重要的是想法多,没有想法哪里来的文章?他的思想丰富是他的文学方面的艺术气质,但他用他的思想丰富来反对文字书写的丰富而又希望使它回到应用立场的时候,这个时候的赵壹就留下了这么一篇绝妙的文章。

  这篇文章里面用了很多的道理来说明草书的无用,他反对有人整天拿着毛笔在那里研究草书,认为这样的行为是非常错误的。对于这其中的道理我们不感兴趣,因为我们的草书班教学重点不在理论,所以,我们只关注这篇文章中的几句话,因为,那几句话和我们的草书实践有直接的关系,我觉得这其中对我们最有研究意义的是:“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指多矣”。它的大概意思是:草书的书写本来是容易方便而且快速,今天反而把它写得非常别扭和困难而且又写的那么迟缓,这句话是今天我们讨论草书的第一个关键词。我们首先对“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作这样的理解:在赵壹所处的时代,写草书其实已经是“难而迟”,而“草本易而速”是赵壹看过去的古代的草书,它的本来面目应该是“易而速”,针对“易而速”和“难而迟”的理解,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你们写草书的时候是“快”还是“慢”?

  张永乐:应该是“快”,我认为象索靖、陆机这些专业的书法家要比赵壹认为的传统草书写的要“难”要“慢”,但写草书还应该比较“快”的,但太快也不行。

  于钟华:孙过庭《书谱》中有一句话:“草贵流而畅”。“流而畅”应该是“易而速”,是“快”。但在赵壹看来,“草本易而速”的观点是指写草书就要简易而快速,他认为“难而迟”会有问题。

  沈赐恩:大部分人认为草还是要写得“快”,

  陈老师:但当时的书法家却写得“难而迟”。

  张永乐:赵壹接受不了当时的书法家“难而迟”草书,那个时候的“难而迟”不是说速度一定“慢”,只是相对而言,跟“易而速”相比是“慢”了,是“难”了,但我觉得他还比较快”。

  陈老师:我们不把它拿来跟今天比,这只是一个含糊的说法,到底怎样算“快”,什么是相对有点“快”,或者是“快”了,这只是一种个人感觉的判断。在讨论这句话的时候,只能根据他当时的语境,我们不能把自己现在的语境加进去:“草本易而速”在当时语境中大概构成这样几种可能:第一,以前写草书是“易而速”,第二,“难而迟”是指他同时代的草书,而同时代的这些写“难而迟”草书的人恰恰是被称为草书家的人,按我们今天来说,不是写字的人,而是艺术家。正因为有了这些“难而迟”的艺术家,所以他要大动干戈、大张旗鼓写文章反对他们,这说明当时写“难而迟”草书的人不在少数,正因为这样,他要拚命反对,所以说“失指多矣”。

  于钟华:赵壹是一个艺术家,看到过去的草书是“易而速”,而现在是“难而迟”,其实他不是讲“迟”,因为他是站在一个实用的立场上,恰恰看到了当时草书艺术化的结果,看到了一个艺术化草书和群众性草书的根本区别,这就是“难而迟”。而我们做的“草圣追踪”,关键是要抓住“难而迟”,加进很多东西才“难”,只有“难”才能有“迟”。

  陈老师:为什么要对“易而速、难而迟”进行讨论和研究?因为这和我们的草书学习有直接的关系,动笔的时候“难而迟”和“易而速”就会随之而来,所以大家首先要搞明白这个道理。对我们今天来说,“难而迟”当时是艺术,今天肯定也是艺术,我们假设我们写字“快”,也就是“易而速”;但我们对“难而迟”怎么理解,也未必一定排斥“易而速”;问题是你先要理解这句话,你后面“干活”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学习花一点时间讨论理论不是坏事,这关系到学习的理性和不理性的问题,如果拿着字帖蒙头就写,这个班就和外面的班一样。因此,先把道理搞清楚,搞清楚草书是什么东西,将来大家出去,哪怕你写的时间不多,但你讲的时候会“头头是道”,所以说,我们现在讨论的课题和你们写字直接有关的。

  林光进:从一个固定的时间段来理解“易而速”和“难而迟”,也只能从字帖中得出结论,也就是看到墨迹以后才作出判断。因为,我们没有办法看到古人是怎么写的,我们只能从字帖的线条中判断,它到底是“快”还是“慢”,这样得出的速度快慢的结论,没有多少意义;对于“难而迟”,我们就会联想到魏碑艺术化运动的线条技法,“难”意味着动作多,动作多了以后就会对速度产生影响,这就说明我们的草书的易而速和难而迟只是一个相对说法,其中应该有一定的程序性和包容性。

  陈老师:有没有可能做到“难而速”?

  于钟华: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是书写者的感觉速度,直观的是线条中的时间感和速度感,如果技术很高,虽然动作很难很复杂,但你能熟练地把它做出来,这就是陈老师所讲的“难而速”。

  张永乐:比如说笔法、草法、章法和墨法等各个方面弄得很复杂,艺术的东西和实用的东西相对肯定有很大的区别,只要“难”肯定“迟”,“迟”就是“慢”,对“慢”要正确理解,肯定是相对“易而速”而言,如果用一顿一挫的方式写草书的话,肯定是错误的,这样的线条肯定是“滞”而不是“迟”,“难而速”是有可能,如果把“难”真正熟练掌握了以后,把复杂的技巧弄得很熟练的时候,别人是“难”的,看不出来“难”,因为是速度很快,这种速度是掌握了“难”的基础上的速度。

  陈老师:接下来的问题:什么样的草书是“易而速”,什么样的草书是“难而迟”,同是草书为什么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

  沈赐恩:那个时候的简牍相对来说是“易而速”,象陆机《平复帖》应该是“难而迟”。

  陈老师:基本上是对的,但还没有点出问题的核心。同一种草书中哪一种是“易而速”,哪一种是“难而迟”,刚才沈赐恩所说的一点,简牍是“易而速”的代表,汉代竹木简是1899年至1900时才出土,在这之前没有人看到过竹木简,看不到草书“易而速”原始的真正的状态,可是赵壹那个时代这些东西有的是,换句话说:唐宋元明清的人不知道竹木简,但是赵壹当时眼前就有这个东西,我们看到的是出土的东西,竹木简牍中有很多笔画拖得很长很简单,甚至于今天很多人在写汉简的时候,把汉隶的笔画越写越简单,这个越写越简单中包含着一个汉简简单的信息,这个是隶书向草书转化时候的“易而速”,陆机《平复帖》在我们今天看来是“难而迟”,因为,他已经在草书中追求艺术性的表达。

  汉代的竹木简是“易而速”,我曾经做过一个写汉简的光碟,当时我在其中说有一个观点:所有的人都是把汉简往简单处写,我认为往简单里写的汉简会很“薄”。有人认为把汉隶写快写简单就是汉简,而我恰恰不这样认为,所以,我在写汉简的时候动作非常复杂。之所以会发表这个言论,是我认为大家把汉简理解简单了,你为什么把它理解成简单,因为汉简让人看上去简单,所以就很容易按照这个理解走下去。汉简为什么看上去简单?因为它是实用的,因此,我们要在“易而速”、“难而迟”中找到两种草书,第一种是实用的“易而速”的草书,它为什么“易而速”?隶书不是“易而速”,当它转向章草的时候,就是“易而速”,它是把隶书的复杂转化为简单容易,它把隶书的每一笔停顿,实的方式变为虚的方式,所以简单。第二种是“难而迟”的草书,“难而迟”草书的出现,意味着有两种草书,一种是实用的草书,一种是艺术的草书,实用的草书我们今天叫它“草稿”,是指写字潦草,汉简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草稿书”,它是实用的;而“难而迟”相当于书法作品,写得很认真,对书法家来说行笔速度不是很重要,重要是态度很认真,是在做一件作品,是在表达它的笔法,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要表达出来。这个时候研究的是艺术的草书,这个里面就有分出草书艺术的学习,也就是“难而迟”的草书。

  陈老师:书论中有张伯英“匆匆不暇草书”之说,从“易而速、难而迟”的角度来理解,这句话表达了什么意思?

  李祖戏:意思是时间不够就潦草地写。

  陈耘文:这里的草是潦草的意思,不是“难而迟”。

  陈老师:现在我们要把这句话重新解释一下,解释成艺术的草书,“难而迟”的草书。

  沈赐恩:没有充足的时间,就不要写草书,应该是“匆匆,不暇草书”,这是“难而迟”的草书。

  于钟华:草圣张芝对别人说,“匆匆,不暇草书”,意思是实在没有时间,我没有给你写草书,这就是“难而迟”,我认为当时的草书家的草书肯定不是“易而速”。

  陈老师:我们要学的草书是“匆匆,不暇草书”。书论中还有一个“稿书”书体的分类,它相当于“易而速”草书的概念。绕这么一个大的圈子来证明一个观点,就是说:草书里面的技法是极其复杂的,大家写草书不要把它当作“草字”来写,当作“潦草字”来写,当作“稿字”来写,要把它当作一个非常珍贵的艺术对象来进行研究。至于“易而速”、“难而迟”的这个说法,“迟”和“速”是相对的,每个人标准不一样,在你看来是“速”,在我看来是“迟”,但“难”和“易”是能分得出来的,不是一笔画过去就是草书,它有一个难易的界定。那么“匆匆忙忙没有时间写草书”,这句话告诉我们,草书实际上是表现力很强的东西,它不是我们平时写潦草字那么简单,它是一个需要专精、需要专攻,需要反复学习研究的一个书体,草书对我们来说很有启发意义的是“草稿”的概念,我曾经读过郭绍虞和郭沫若写的两篇有关文字发展的文章,这两个人同时提到一个问题,就是文字的发展和书法的发展,它始终存在着正和草的关系。篆书时代有篆草,篆草指的是秦隶。隶书时代有隶草,隶草是指汉简、章草。正书的时代有正草,正草是指行书。从文字发展的历史来说,只要文字还在继续演变,它一定就有正和草的关系。篆书是正,隶书就是草。隶书是正,章草就是草。楷书是正,行书就是草。如果以这个类推,甲骨文和大篆也有草体,每一种标准书体的旁边,一定会有一个潦草的草稿书的存在。我们今天学习的草书,是“正”还是“草”,我想说明的是:我们今天的草书它是“正”“草”关系中“正”,从一个理论概念来套,我们这个草书是一个“正”体,这个别人可能难以理解,但我们从技法学习角度来说,我们在学习的草书是一个“正”体而不是一个“草”体,如果是“正”的概念,这个草书应该是“难而迟”。因此,我们认为草书有“正草”和“稿草”之分,“稿草”是“潦草字”,是“易而速”的草书;“正草”是我们将要研究的艺术草书,是“难而迟”的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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