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礼仪之道
by 【美】迈克尔o普鸣,克里斯 蒂娜o格罗斯-洛
——选自《哈佛中国哲学》
迈克尔•普鸣(Michael Puett):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中国历史方向教授、宗教研究委员会主席。他为本科生开设的中国伦理与政治课是哈佛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他因在本科生教育中的出色表现获得哈佛大学教授职位。
如果我告诉你,和一个4岁孩子玩捉迷藏的简单游戏就能戏剧性地改变你所有的人际关系,那么你一定会深表怀疑。
然而,你思考一下,当你玩这个游戏时--你蹲下并把脚伸出壁橱门外好让孩子很容易地找到你,他发现你后会高兴地笑起来,你热情地和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玩这个游戏。
你并非简单地加入了一场无忧无虑的玩闹,你们两人正在参与一个仪式,你们从中获得了不同于日常生活中所拥有的身份角色,在这个仪式中你建构了一种全新的现实。
这看起来似乎违背直觉。我们倾向于认为礼仪会教给我们该做什么,而不是发起变革。然而,一脉自孔子发端的古典思想,却带给我们关于礼仪之功能的一种全新认识。
孔子(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是中国的一位伟大哲学家。他对后世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并非源于什么宏大的观念,而是源于一些看似简单的想法,这些想法颠覆了我们对认识自我以及与他人相处之法的一切固有看法。
《论语》是孔子的弟子在他去世后编纂而成的一部语录集,看看从《论语·乡党》中引出的这句话:
席不正,不坐。
还有这一句:
食不语。
是不是跟你想象的不太一样?它来自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典籍之一,然而似乎显得太过平常了,是吗?
以上这些引文并非个例。《论语》里充满了有关言行的具体的、微小的细节。我们知道孔子的手肘要举多高,我们能了解他走进一间屋子后会如何与不同的人说话,我们还可以发现孔子吃饭时最微小的细节。
你可能会怀疑,这些东西怎么会有哲学意义?你甚至忍不住要亲自翻翻《论语》,去寻找那些真正深奥的篇章。但是,为了理解使《论语》成为一部伟大哲学著作的原因,我们需要了解孔子在用餐时的举止,我们需要知道他在日常生活中都做了些什么。正如我们在下文中将看到的那样,这些日常的细节格外重要,这是因为我们正是通过经历这些时刻才能够成为与以往不同的、更加优秀的人。留意最微小的细节就是过上有道德的生活的开端,只有借助平凡的现实才能够获得真正的伟大。
这样的见地在哲学领域里是十分罕见的。如果你去上一堂哲学课或是读一本哲学书,很可能会看到哲学家直接跳入一些很大的问题中,比如:我们有自由意志吗?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经验是否客观?道德是什么?
但孔子则采用了完全相反的做法,他不用那些宏观的哲学问题开头,而是提出了这样一个基础的、看似深奥的问题:你怎样应对你的日常生活?
对孔子来说,世上的一切都从这个最细微的问题开始。与那些宏观的、难处理的问题不同,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回答的问题。
支离破碎的世界
我们通常认为浸淫于传统文化中的人都信奉某种形式的和谐宇宙观,这种观念指导他们应该如何生活并限定了他们扮演的社会角色。这的确是许多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但实际上,中国哲学家认为,世界由一系列无尽的、破碎的、凌乱的偶然构成。
这种世界观源自于一种观念,即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情感的支配,包括不断发生的人际互动。公元前4世纪,《性自命出》中有言:
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
一切生物都有其性情或行为倾向,并以其特定的方式回应其他事物。正如一朵花有朝向太阳的内在属性,鸟和蝴蝶注定会寻找花朵。人类亦有其内在倾向,我们的倾向就是从情感上回应他人。
我们通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源源不断地从内心流出,不过,情绪会随着我们的经历往复变化。我们遇到快乐的事物就会感到愉快,遇到恐怖的事物就会感到害怕。有害的关系会使我们深感绝望,与同事的争执会让我们生气,和朋友的竞争则会产生嫉妒。在多次实践之后,我们的回应逐渐变成模式化的习惯。
这就是生活--人们时时刻刻都在遇到他人,并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回应,情感也不断波动起伏。没有谁能逃离这样的生活,无论是游乐场上的孩子还是大国领导人。每一次人类活动都由我们的情感经历所定型。倘若人类生活中充斥着人与人的互相对抗与消极回应,我们就会生活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与生活无休止地斗争。
但一切并非没有希望--我们可以改善自己对这些无休止的际遇的应对方式,建立起一套秩序。《性自命出》认为,我们应该努力走出凭借情感随意应对事物的状态(情),进入一种行为得当的状态,拥有"更好的回应方式"(义):
待习而后奠。……始者近情,终者近义。
发展"义"并不意味着要克服或控制"情",正是情感使我们成为人类,它只是意味着我们要培养自己的情感,将其内化成一种状态更好的回应他人的方式,这些更好的方式进而会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当我们改善了回应方式,就可以开始以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方式回应他人,而不仅是做出自发的情感反应。我们可以通过礼仪来实现这种改善。
风俗与礼仪
大多数人都保有特定的"礼仪"。无论是清晨的一杯咖啡,还是家庭晚餐、周五晚上的例行约会,或是在睡前让孩子在我们肩上"骑大马",这些时刻都十分重要,因为它们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连续性以及意义,并且把我们和所爱的人联结在一起。
孔子或许会认同把这些时刻都看作潜在的礼仪体系,他详细说明了什么是"礼"以及它为什么如此重要。
设想一些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多次的普通场景。你偶然遇见了一位朋友。"嗨,你好吗?""很好!你怎么样?"这个简单的举动让你们在继续往下交流之前短暂地联系起来了。你的同事把你介绍给一位新同事。你跟他握手,然后你俩随意地谈论天气或是一些时事新闻。又比如,你在杂货店里遇到了一位亲密的朋友,你们给了对方一个温暖的拥抱。你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的生活,对话简短而生动,还在分开之前约定以后一起喝咖啡。
我们面对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问候语,提出不同的问题,也使用不同的语调,通常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行动。我们根据交流对象的不同,认真地调整自己的行为、语言、语气乃至每个特定的词汇。我们根据谈话对象来调整谈话方式,因为这是适应社会的正确的做法。而且,我们一整天都会在不同的场合里持续不断地转换自己的行事之道,以应对不同的人。
所有这些社会习惯就是孔子所谓的潜在礼仪。孔子认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任何使人际往来更为顺畅的小事都可能成为一种礼仪,包括我们与人打招呼的方式,我们根据所处的具体场合选择合适的着装,我们根据谈话对象来调整自己的言行。潜在的礼仪实际上渗透进了我们生活中的各种时刻。
当然,人们在不同的环境中都会使用不同的问候方式和语音语调,但很少有人会认可这些事情的哲学意义。
这就是孔子的与众不同之处。这些小的行动将成为习惯--我们经过社会化的锻造将其当作了惯例。不过,它们中的一些会成为"礼仪"--孔子以一种全新而令人激动的方式给它定名。
***
人类是拥有习惯的动物。我们习惯于社会化的行为,包括问候他人,在面试时打上领带--我们在无意识地做着这些事。
然而,当我们在一生中只是机械地完成大部分社会习惯时,它们就失去了那种能成为礼仪并能深刻改变我们的力量,它们并不能帮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为了帮助自己改变,我们必须意识到,打破常态生活能够给予我们发展自身的可能性。在儒家观念中,礼仪具有变革性的力量,因为它能使我们在某些时刻变成完全不同的自己。它让我们从日常生活中短暂地抽离出来,体验到一次微小的改变。在这个短暂的时刻内,我们相当于生活在一个"假想"的世界("asif"world)中。
礼仪的世界
在古代中国,人们认为冲突的情感、躁动的能量、混沌的精神就是人们倾其一生要尽力提炼的精髓。在死亡来临时,世界上充满了死者的灵魂,他们嫉妒地注视着生者。因而死亡也将给生者带来悲哀、困惑、莫名的怒火。
为了与这些负面的、不可控制的情绪做斗争,人们发明出了各种仪式活动,其中最重要的是祭拜祖先。牲畜的肉(通常是猪)会被放置在青铜礼器内,在宗庙中当着族人的面用明火烹制。族人将召唤鬼魂降临,让鬼魂们享用烤肉时腾起的浓烟。
在《论语》中,孔子被问到了祭拜祖先的问题。他说仪式是绝对必要的:"祭如在。"(祭祀他们,就好像祖先的鬼魂真在那里。)重要的是,得完全参与仪式:"吾不与祭,如不祭。"(如果我没有参与祭祀,就如同没有祭祀一样。)
在生活中,死者和生者的关系经常是不完美的,正如现实中的人际关系一样。一位父亲可能是严厉、缺乏爱心、喜怒无常的,他的子女可能是对外界充满敌意和桀骜不驯的。而当这位父亲去世后,所有和解的可能性都已告终,这种无法解决的紧张关系将会纠缠活着的人,使其更加痛苦。仪式能让我们摆脱这种不安,创造出一个仪式的空间,人们可在其中塑造出理想的关系模式。在这个空间内,生者与死者之间原本存在的愤怒、嫉妒和怨恨,都将被转换为一种更好的关系。
对孔子来说,仪式的必要性在于它能为举行仪式的人带来好处。询问仪式能否真正影响死者毫无意义,在世的家族成员需要举行祭祖仪式,因为祖先就在那里注视着家族的后辈,并会保佑子孙后代。
仪式也改变了生者彼此间的感情。死亡通常能够造成生者之间关系的变化。例如:兄弟姐妹之间休眠已久的竞争再次爆发;任性的儿子忽然成了大家庭名义上的领导,激起他人的不安。然而,在祭祖仪式之中,每个人都扮演着他们不同以往的家庭角色,假装不存在任何矛盾。
仪式的力量就在于它与一切事物都鲜明可见的现实世界不同。在一次儒家祭礼中,三代人之间完成角色转换:孙子将成为死去的祖父的化身,而他的父亲则将成为他的化身。每个活着的后辈在祭礼中都要借由现实世界里与自己关系最为紧张之人的视角来处事。
这显然是一个"假想"的世界:参与者不可能混淆他们在仪式中扮演的角色和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担当的角色。但通过这样的仪式,活着的人不仅可以建立起与死者之间不同以往的关系,他们自己也会被带入一种全新的关系中。
当然,仪式总会结束。家庭成员走出仪式空间,便立刻重新进入混乱的现实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脆弱的和平再次破碎--兄弟姐妹彼此争吵、互相厌恶,父亲和儿子依然争执不休。
这恰恰是家庭需要反复举行仪式的原因。脆弱的和平可能在他们离开宗庙之后崩塌,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仪式和不断重建那种更健康的人际联系,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将会越来越好。
仪式并不能告诉任何人如何在现实世界中行动,仪式中安排的完美世界永远不能替代有缺陷的真实世界。仪式能起作用,是因为每个参与者都扮演了不同于日常的角色,这种与现实的"决裂"是参与者改善人际关系的关键。例如,扮演儿子的角色能帮助父亲理解他的孩子,从而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更好的人。
祭祀仪式似乎距离21世纪的生活十分遥远,但这些礼仪的价值仍然存在。我们倾向于采用模式化、习惯性的回应。这包括一些我们不假思索便会遵循的社会惯例和风俗,例如打招呼,或是为进来的人开门;也可能是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一些日常习惯,例如我们给兄弟姐妹打电话时会抱怨一些事,或是在烦恼时倾向于静默不语而非坦白倾诉。我们一直在做这些事,其中一些模式是好的,另一些则没有那么好。如果我们永远"真实"地对待自我并据此行动,我们将陷入旧的习惯,难以宽恕他人,同时也限制了自身转变的可能性。
不过,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如何打破这些模式了。
比如说,当我去一位朋友家拜访,作为外来者,我注意到了他和家人的日常习惯和小动作:周日早晨的煎饼早餐,他们互相拥抱和说早安的方式。我们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这些场景和体验是全然陌生的。我们虽然观察旁人甚至参与其中,但我们却并不会把他人的习惯带回我们自己的生活中。
在旅行时,与日常惯例的脱离可以让我们开发出自身新的一面。而当我们回家时,我们也能感觉到这些改变带来的持续影响。
那么,我们为何不一直这样做呢?也许是因为在真实生活中有意建立起一些仪式化的形式会令人感到做作。
但这些"假想"的时刻的确可以引发巨大的变动。
让我们回到本章开始时和4岁孩子玩捉迷藏的问题。这个游戏就是一种"假想"仪式,它允许角色的反转:易受伤害的孩子在此刻能够扮演一个强大的人,他可以击败一名成年人--只要能在游戏中找到他。成年人则扮演一个笨手笨脚,连藏匿地点都找不到的人。当然,这个仪式的一部分就是假装孩子比成年人更聪明。
这种角色反转打破了他们的日常模式。孩子有机会体验到自身的能力--游戏结束后他仍会记得。通常"永远正确"的成年人(至少在孩子眼中是这样),现在却扮演了一个易犯错误和易受攻击的人。角色反转帮助成年人开发出更复杂、更微妙的一面,他也可以把这些特质带入其他场合之中:脆弱性、关联性、多变性以及不过分掌控权力的能力。
对于游戏者而言,关键是认清自己正在扮演另一个角色,他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替代了现实的世界,在其中展现着自身不同的一面。这类游戏不仅有助于发展人们更加快乐有礼的互动关系,还能开发出他们的不同特质,最终改善他们的人际关系。
礼仪的意义
为什么我们要说"请"和"谢谢"呢?
三个世纪以前,欧洲社会形态和人的社会关系仍由世袭的等级制度所确定。如果一个农民与贵族交谈,那么他必须使用某些敬语;而如果贵族居高临下地对农民讲话,他就会采用完全不同的措辞。
随着城市中市场的发展,不同阶层的人们开始以新的方式交流。买家和卖家会假装地位平等,礼仪便由此发展起来。在说"请"和"谢谢"的时候,参与者实际上经历了一种表面上的平等。
我们同样也会采用这类"假想"的礼仪。想象一下你在餐桌前,你的孩子让你把盐给他。如果孩子很小,他还没有学会社交礼节,那你可能这么说:"好的,你刚刚说了什么?"他可能不会立刻回答,你会进一步问他:"你刚刚说了什么?"你会一遍又一遍地发问,直到孩子说出:"请把盐给我。"然后,你把盐递给他,再教他学会说"谢谢"。
为什么我们要玩这个愚蠢的游戏--即使孩子明确表示这样被迫去猜字谜十分可笑?这是他进入礼仪世界的途径,你并不是在训练他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做事,你是在让他领会如何请求别人帮助自己,以及如何表达感谢。
当然,一开始这确实是简单的死记硬背,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社会化的步骤之一。但是,在他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些事的过程中,他就会逐渐理解其中的原因,当他看到别人如何回应他的"请"和"谢谢"时,就会明白何时采用这两个词更恰当,何时用其他一些词汇或改变语调将会更好。
事实上,孩子比大多数成年人能更直观地理解礼仪。他们明白礼仪并不是现实,而其价值也恰恰在此。想想一群孩子玩虚拟游戏的场景:一个人假扮警察,另一群人假扮抢商店的强盗。他们挥舞着枪支,藏在垫子后面一次次地互相"射击"。孩子并不会像成年人那样把这样的枪战视为暴力,他们只是把它视为有别于现实世界的一场游戏。他们完全知道这是虚拟的,但他们不断重复着游戏,因为游戏给了他们走出日常生活的机会,让他们发现自己的不同特质。他们学习管理恐惧和焦虑的情绪,扮演拯救者和英雄,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个他们自己创造出的安全环境之中。
我们小时候听过圣诞老人的故事,这同样是一种"假想"的礼仪。家庭成员都参与到圣诞老人带着一大包玩具从烟囱里爬下来的故事情境之中。在圣诞节到来之前的几周,孩子们会给圣诞老人写信,列出愿望清单,好好表现自己。在平安夜,人们把一盘小饼干和一杯牛奶放在圣诞树下。成年人和年龄大一些的孩子也很愿意为小孩子营造出快乐的气氛。圣诞老人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家人都"假想"他真实存在,他们就会更好地一起庆祝节日并且亲近彼此。
活在"假想"的世界里是我们小时候都做过的事,但长大后我们就立刻抛弃了这种做法并坚信我们需要更真实地去行动。成年人其实也拥有一些礼仪性的空间,例如人们会走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诉说自己的烦恼,发现真实的自己。但从儒家学派的观点来看,我们其实设定了一个实际的礼仪性空间,在其中我们可以"假扮"成日常生活中无法扮演的角色。心理疗法有助于打破主宰我们生活的固有模式,而通过与医生之间的互动,我们能够建立起与他人交流的不同方式。
然而,之后我们不可避免地又要落回到治疗室之外的旧有模式中。因此,我们可能会在数年间定期去看医生,不断练习打破旧有模式。这样,我们逐渐发展出人际交往的新模式,并最终创造出一个与往昔不同的、更好的自己。
我们看重诚信,但事实上人们在亲密关系中常常会使用善意的谎言。比如,"你是最棒的""不必担心""你是最好的厨师",而最常见的莫过于这句:"我爱你"。但通过这样的礼仪,人们摆脱现实,进入了一个假想的空间,这对于增进两人的情感关系很有好处。当他们以"假想"的方式表达爱意之时,他们也确实正在表达爱意。
再来看看孔子的《论语·乡党》。孔子强调"正席"并非因为他喜欢看起来排列整齐的事物,而是他知道很多像整理座席这样的小事都可以创造出一种不同的环境,从而深刻地影响置身于其中的人。"正席"礼仪放在今天相当于我们的晚餐礼仪。当我们布置餐桌时(摆放垫布、纸巾,点燃蜡烛),我们就走出了忙碌的日常生活,这就意味着开启了休息模式。
我们对真实性的坚守限制了自身的行为,我们很少允许自己"假装"。如果孔子突然出现在21世纪,他会立刻指出我们是多么矛盾:一方面我们会抗拒礼仪,另一方面,我们又在不知不觉地遵守诸多社会准则和惯例。当我们无视遍布于生活中的礼仪的价值时,我们就只能机械地完成它们,那么我们就会成为"机器人"。
如果我们采取一些措施,走出困住自己的机械化生活,我们将会看到这些替代性现实的价值,也会体验到事情的本来面目和我们所创立的秩序之间的张力,我们将不断训练自己,发展与他人相处的更好的方式。
礼仪的典范常常建立于洗礼、婚礼、毕业典礼这些场合。在这类仪式上,我们从一种状态(有罪的人、单身、学生)转换到另一种状态(信徒、夫妻中的一方、毕业生)。这样,我们通过礼仪得到转变。
孔子提供了一种关于转变的全新认识,它不去探讨宏大的、引人注目的事件,而是关注重复性的琐碎片段。就像说"我爱你"这样的"假想"时刻,它在一天中创造出了不少人际联系契机,这些联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加强。
可塑的自我
在通过"假想"的礼仪完成转变之前,我们必须首先抛开所谓的"真实自我"的心理。
"要真诚,要真实,做自己。"这些口号鼓励我们向内看,努力发现自我,然后拥抱自我。
这样做的危险性在于,我们所"发现"的只是某时某地关于自己的一张快照。我们阅读励志书籍,冥想,写日记,然后为自己诊断,给自己贴上标签:"我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我是一个性急的人;我是一个梦想家;我害怕亲密行为;我童年时的频繁搬迁导致我现在认识新朋友时轻佻善变;我经历各种消极关系是由于我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
这些标签驱动了我们的行为和决策,也成为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而且,很多人感到自己被自我设限。
西方人定义的"真实自我"只是对他人与世界的连续回应模式,这些模式随时间推移而逐渐建立起来。比方说,你可能会认为"我就是那种容易生气的人",但事实上,你多年来与人交往的方式让你变成了容易被小事所激怒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这种人。多年来,你忠实于"真实的自我",并将不良的情绪习惯定型了。
请记住《性自命出》中的教诲。我们应该将自己看作由各种具有差异性的矛盾的情绪、性格、欲望、特质构成的复杂个体,而非借助自省试图发现一个单一且一致的自我。当我们这样做时,我们就具有可塑性了。
儒家学派的做法是:注意到你的固有模式,然后主动地改变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打破旧模式。比方说,在你父亲开始他对政治的长篇大论时不再唱反调,或是努力做到在伴侣下班时去迎接她。久而久之,你能将更具有建设性的处世方式内化,而不会再被情绪反应牵着走。你会一点一点地发现自己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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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常规也有助于让我们看到他人的可塑性。也许你一直与母亲关系不睦,她反对你的人生选择,还说了不少伤人的话,于是你避免跟她交谈,并且感到绝望。
你和母亲之间的问题,在于你们的交流已陷入固有模式,你们各自陷于自身的角色:她是个唠唠叨叨的母亲,你是个任性的孩子。你们都对彼此不满,却找不到合适的沟通方法。
出路就在于认清你们已经陷入固有模式,而模式是可以改变的。请记住你的母亲绝不是静止不变的,她是由许多不同特质组成的复杂的人。想想看,你可以做什么或说什么去激发她的其他特质,然后采取行动,从而帮助她建立起一种善解人意的母亲的角色形象。
你的本能反应可能对此很抗拒:"这不是我的真实感受。"为什么你要单纯为了激发你母亲的其他侧面而去改变自己的行为,并且在深感愤怒时要表现得十分慷慨呢?这种观点源自于我们错误地相信必须听从一个所谓的"核心自我"的指挥。我们是应该根据此刻的困境来行动,还是积极主动地开启一系列新的可能性呢?
无论对于我们自己还是别人,都不存在一个需要去发现的"真实的自我"。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曾写道:"有多少人认识某个人,这个人就有多少个社会自我。"这真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儒家观点。每个人都拥有无数种彼此间会经常发生冲突的个人角色,没有什么规范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操控它们,只有在礼仪方面的练习可以帮助我们学习如何做到这一点。
但通过打破固有模式的礼仪,我们将学会如何善待周围的人。这就是"仁",一种善良的情感。
与人为善
孔子的弟子经常向他请教"善"的定义,孔子则根据场合的不同给每个人一个不同的答案。这是因为儒家的"善"不是一种可以被抽象定义的概念,它指的是你能在与人交往时以恰当的方式回应,善待他人并发现他人的优点的过程。
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表达善或贬损善。你大概感受过一个人愤怒地冲进房间时屋里气氛的变化,但你很可能没注意到街上陌生人皱眉头的动作会如何影响到你--这会影响到你的情绪,并产生一连串后续反应。在那一天里,你不是最后一个被微小的皱眉头的动作所影响的人,因为你还会影响到你周围的人。
若要理解我们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别人,请试着改变你的一些行为。比如,向你最好的朋友翻白眼,在电梯里热情地向公司沉默寡言的首席执行官问好,在高峰期的地铁上把你的背包放在旁边刚刚空出的座位上,看看会发生什么?之后再尝试不同的做法:帮陌生人扶着打开的门,给在人际关系方面遇到问题的朋友发安慰短信,搀扶老人过马路。请记下这些变化怎样影响了你和你周围的人。
孔子不会给善下定义,他希望弟子们知道只有在不同的场合中感受到善,才能理解善的意义。我们都感受到了善,一旦我们认识到它,我们就可以让它更进一步。
多多行善
你怎样帮助一位处于困难之中的朋友?
对伦理学家来说,这可能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倾向于讨论可以在更广泛的方面进行理性计算的那类问题。他们经常选择一些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抽象例子,比如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电车实验,这些实验的唯一目标是以理性思考来解决一个明确定义的问题。而电车实验容不得模糊不清:倘若5个人中有一位是你的母亲,或是5个人都是小孩子,那么你将如何做?伦理学家会说如果这些因素影响了你的决定,那么你就没有做出理性决策,而是允许情感因素扰乱了你的判断。
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就是按照这些原则思考的。他认为,无论你处在何种情境之中,你都应该假设你的行动足以成为任何人在任何情境下的普遍法则,并依此行动。
为了说明这一点,康德给出了如下的实验:假设一个无辜的人藏在你家里,一个想杀死他的杀人犯敲门,并问那人在不在,你是应该撒谎来救这个人,还是应该说实话?
康德的回答是:你应该永远说实话,因为不撒谎是绝对的原则,不能根据情境而变化。这一思想实验的关键在于,它认为环境是无关紧要的,即使是在一种每个人都可能会说谎的情况下,说谎仍然是错误的行为。
从纯粹的康德学派视角来看,诸如"怎样帮助困境中的朋友"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成为伦理学思考的有效出发点。它涉及太多复杂的因素--困难情境的复杂性,朋友易受伤害的程度,都有谁在帮助他,他处理危机的一贯方式,该情境牵涉到的其他人的冲突情绪。
然而,对孔子来说,朋友身陷困境的场景恰恰就是触发我们思考伦理行为的起点。孔子会说:"你当然应该撒谎去救那个无辜的人,因为你应该考虑情境中的全部因素而非单一而宽泛的道德戒律。"例如,"撒谎是错误的"。他还会说,剥除了所有复杂的细节之后,康德的思想实验毫无用处。
试图建立一些抽象的普遍法则去指导人生非但不重要,甚至会很危险。它会妨碍我们学习如何应对复杂的情境,也会阻碍我们理解如何表达善。
孔子会提醒我们:你只做一件事就能帮助困境中的朋友。运用你对情境的敏锐感知去理解你朋友真正的困难是什么。每个情境都是独一无二的,并且一直在变化。你对具体情况的了解、把握整体事件的能力,以及对所有导致你朋友此刻处境的判断,都能让你友善地帮助她。
从儒家思想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我们要应对无数的角色、情绪和场景,唯一的准则就是善。孔子把培养和表现善看作成为有德之人的唯一途径。
创造和改变礼仪
孔子常给人留下刻板印象,人们认为他是一位严格的传统主义者,并敦促他的跟随者倾其一生去遵循社会惯例、适应特定的角色。但现在我们应该很清楚了,他的教义并非如此。当我们施行礼仪,获得善的意识,我们就走到了僵硬死板的反面。施行礼仪有助于防止我们陷入单一的角色,以礼仪修身还意味着我们要学习在何时、如何去创造或改变礼仪。
实际上,《性自命出》也指出了礼仪的起源。在人类文明的早期,人类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在人们众多能产生效果的人际交往之中,有一些行为进行得十分顺利。人们注意到这类经历带来的良好效果,便开始重复它们,于是这些事就形成了礼仪。
我们也在创造和改变礼仪。请设想你走进屋里,看到你的妻子似乎在为某件事感到担心。每当你看到她这样,你就会坐在她身边,鼓励她把事情说出来。给她空间去表达自己的感受,这已经成为一种既定的礼仪。
但孔子会强调,在这个特殊的情境中,丈夫应理解妻子需要哪方面的关心。也许只是安静地拥抱她对她最合适,如果你这么做了,她也将以不同的方式回应你,那么拥抱就会发展成你们两人之间的一种固定的礼仪。由此,你改变了之前的礼仪并创造了新的礼仪,并增强了你们之间的亲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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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做到了不断地表达善意,那么能得到什么呢?孔子的弟子也会问他,人死后是否会因生前善待他人而得到好报。孔子的回答非常简单:
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的回答不是关于我们是否应该相信死后之事,它强调的是关注当下我们能做些什么,并且去发掘他人最好的一面。
孔子的重点不在于讨论个人快乐,他要求每个人都努力完善自我。他说:
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克己复礼为仁。
我们倾向于认为只有从大处着眼才能改变世界,孔子并不怀疑这一点,但他也说:不可忽略小事。别忘了"请"和"谢谢"。只有改变自己的行为,变化才会发生;只有从小处入手,我们才能改变自己的行为。
孔子教育我们只有通过礼才能培育出善,只有当我们拥有了善,我们才能懂得何时施行礼仪以及如何改变它们。这种循环性恰恰是孔子思想深刻性的组成部分。没有哪种伦理或道德的框架能超越人类生活的具体情境和复杂性。我们所拥有的只是这个芜杂的世界,每个人都要在其中努力完善自我。通过这些简单的"假想"礼仪,我们建立起新世界。而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才能够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本文选自《哈佛中国哲学课》/中信出版集团/20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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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