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寿臣:把我揉碎了变成你

  郝寿臣先生是20世纪京剧舞台上对净行发展起到重要推动的一位京剧表演艺术家,由他开创的“架子花脸铜锤唱”的表演思想以及艺术践行,不仅使架子花脸在原有注重做派、工架的基础上,增强了唱腔和念白的比重,更把架子花脸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发展高度,使架子花脸由旧时戏班中的附属地位晋升为“挂二牌”甚至是“并挂头牌”的艺术地位,从而,使架子花脸行当在黄润甫等前辈开创局面的基础上,在20世纪中进一步走向了完善和成熟。

  与此同时,郝寿臣先生还是一位著名的戏曲教育家,在他的一生中除正式收樊效臣、王永昌、唐景一、袁世海、李幼春、周和桐和王玉让等弟子,还在担任北京市戏曲学校校长期间,精心培育了王福来、席裕身等京剧事业的接班人,更重要的是郝老在戏曲教学和艺术传承的生涯中,在继“架子花脸铜锤唱”艺术思想的提出后,又进一步拓展出了“把我揉碎了变成你”的新型戏曲表演教学理念。郝老在传统戏曲表演教学多以“口传心授”为教学主体的背景下,提出“把我揉碎了变成你”的教学理念,是对戏曲教学模式的一次观念上革命,也是对戏曲教学思想具有进步意识的有益探索,即使在今天的戏曲教学模式中也仍具现实意义,值得深入的思考与研究。

  郝寿臣先生早年在架子花脸上师法黄润甫,在铜锤方面师法金秀山,但他并没有死学黄、金两位前辈,也没有刻意地模仿两位前辈的表演艺术,自然郝老也没有博得“小黄润甫”或“小金秀山”的赞誉。然而,他却在广泛继承前人的基础上结合自身条件,通过不懈地舞台实践,最终博得了内外行一致公认的“活孟德”的美誉,这说明郝老在自己的舞台实践中清醒地认识到塑造人物比模仿前辈的一字一腔、一招一式更为重要。换言之,戏曲表演的最高任务仍是塑造人物而非单纯的模仿前人。正是通过自身的艺术实践,最终通过大批整理加工的传统剧目与新编剧目,使郝老创立了花脸“郝派”艺术,这也使郝老成为京剧架子花脸行当中承前继后、继往开来的重要代表性人物。

  1940年,袁世海先生拜郝老为师后,郝老在传授袁世海《黄一刀》中姚刚一个下场的身段,为了一个“小跺泥”腿抬得高度,郝老曾对弟子说:“你学我,要学我的长处,我快六十岁的人啦,腿,哪能踢得很高呢?何况我的武功基础并不太好,只能走出这个样子。你拜了我,当然要学我,究竟学我什么,是件大事。你必须清楚。什么都学我,即使学得一分不差,一毫不差,也永远学不像我。你不是我嘛!切记,你不能把你揉碎了变成我,而是要把我揉碎了变成你!” 郝老在收袁世海为徒后,除了教给袁世海《黄一刀》《打龙棚》《醉打山门》《荆轲传》等“郝派”剧目外,还根据袁唱功上的欠缺传授给袁一出铜锤花脸戏《御果园》,这使坐科富连成并带艺投师的袁世海在“学戏时从无削足适履之感,恰似如鱼得水,又似迷茫中得遇仙人指点迷津。” 郝老常对袁世海说:“跟我学戏就是把我揉碎了变成你,而不是把你揉捏碎了化成我,这才能使花脸艺术得到真正的继承发扬” ,郝老的这句话也令袁世海先生“铭刻在心,没齿难忘”。

  在教学中郝老不仅这样要求袁世海,对其他的传人、学生也是如此。樊效臣先生身材魁梧而嗓音稍逊,是郝老开山门的弟子。郝老便主要以架子花脸戏相授,“六年之间,传授他的剧目有:《取洛阳》《盗御马》《打曹豹》《瓦口关》《除三害》《李七长亭》《黄一刀》等,共有48出。” 基于郝老一直认为架子花脸的唱应该有铜锤的基础,所以在主要传授樊先生架子花脸戏的同时,也给这位弟子“说了《御果园》《铡美案》《断后·打龙袍》《刺王僚》等铜锤戏”[⑤]。郝老的弟子王永昌先生声如洪钟、嗓音浑厚,郝老便主要培养他唱铜锤花脸。李幼春因适合唱铜锤花脸,郝老便培养他以铜锤花脸为主,“亲自给他说了《白良关》《御果园》《大探二》等铜锤花脸的剧目。” 在北京市戏曲学校任教并担任校长期间,郝老的学生有王福来、席裕身、孟俊泉、马永安、周万江、孟宪达、吴一平、王文祉等人,对待这些当时属于“开坯子”的小学生,郝老也会根据学生们的不同情况因材施教,“他给学生开蒙,并不坚持自己的郝派风格,而是根据剧目,选择最好的路子,给下一代打下良好的基础。例如,他教铜锤戏,都是按金秀山金派的路数,有时也吸收刘永春、刘鸿升的腔调,使每一个传统剧目更丰富,更完整”,而对“有的学生嗓子好,侧重铜锤,则精雕细刻他的唱念;有的学生身上好,偏于工架,则切磋琢磨他的做表。”

  在郝老的课徒传艺中,注意仔细分析每个学生的自然条件,然后根据其各自不同的实际情况,分别加以量体裁衣、对症下药、因势利导,尊重每个学生的自然条件,使其艺术的个性和优长得到了充分的认可和展示。郝老在教学中只是强调某一句是金秀山先生的唱法,某一句是何桂山先生的唱法,这个身段来自于黄润甫先生,这个表情是吸收了李连仲的特点……从不强调这是“郝派”的特点,不让学生们在表演上主观地打上“郝寿臣”或“郝派”的烙印,更没有有意识地培养一个或几个承习“郝派”艺术的所谓“衣钵传人”,正是郝老在传艺中始终秉承着“把我揉碎了变成你”的教学思想,使同行和观众很难在郝老的传人中找出一位“酷似乃师”的郝派传人,但却不能说在众多郝派传人的舞台表演中看不到“郝派”艺术的营养和影子,也正是这种因材施教和力求“不像”的教学方式,成就了袁世海、周和桐、王福来、席裕身、孟俊泉、马永安、周万江等艺术家各不相同的个性艺术风采,从而促进了京剧净行艺术不断地向前发展。应当说,“把我揉碎了变成你”是郝寿臣先生在京剧表演“口传心授”教学方法的基础上,根据因材施教和以人为本的指导思想,创造性地开拓出的戏曲教学新途径,它为戏曲表演教学注入了清流,更促进了京剧艺术不断的向前发展。

  当前在京剧乃至戏曲教学中还存在着诸多环节上的问题有待完善,其中之一就是“模仿式”教学还存在于各级戏曲教学领域之中,这种教学方法虽是旧有的传统,并且在给学生开蒙时也是很有必要的,但对高年级和具有一定舞台经验的青年、成年演员来说,尺度如果把握不准,仍刻意要求学生“像我”或“像祖师爷”,就会成为束缚和限制京剧表演艺术向前发展的桎梏。京剧舞台上目前上演的传统剧目,十之八九都会冠以“X派代表剧目”,这就使一批不同行当的青年京剧从业者,过分看重自己是否归“派”,有没有“门户”。在这种具有一定局限性的认知和实践中,京剧表演艺术的舞台魅力被不断地打折,而就天赋条件而言,一些本不适合某个流派自然条件的青年演员,却在唱着某个流派戏的情况并非个案,削足适履、盲目模仿的情况也真实存在,例如某些青年演员的嗓音本来偏窄,却在学习和实践中选择了京剧“杨(宝森)派”,而教师(或青年演员)为了追求“杨派”老生醇厚的韵味,一味强调压低嗓音,把原本高亮的嗓音“憋”出所谓浑厚的宽音——以刻意模仿、雕琢出的嗓音贴近流派风格;又如有些青年演员为了标榜自己是某个流派的传人,在语气和细微动作上过分夸张、渲染、强调流派的特色,反而忽略了台词和动作其实是属于剧中的角色而不属于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戏曲表演固然与话剧表演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戏曲表演仍然是表演艺术,它所追求的目的也仍然是塑造人物和展现人物的思想情感,这就要求戏曲演员在舞台表演的“唱念做打”中注入对戏曲人物的理解,并将对人物的理解通过表现手段展示在舞台上,传递给观众,使观众在欣赏京剧优美的唱腔、舞蹈等形式美的同时,也要被剧中人物的遭遇和情感变化所感染,这才是戏曲的艺术魅力所在。如果把本该需要鲜活感染力的表演艺术嫁接成不符合自身条件的“模仿”艺术,一方面会使表演艺术因缺乏揣度、体验角色的内心依据而失去表演艺术的光彩,另一方面也会通过不科学的发音方法毁掉自己的天赋条件……凡此种种,不能不说是当前戏曲教育和表演中来自认知和实践层面上的一个观念性的实际问题。

  京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高盛麟说:“作为一个京剧演员,当然是要认真学习和继承流派的,但不应以外形像不像来作为学得好不好的标准。我们开始学习某一流派时,自然有一个摹仿的过程,要尽量地按某派的风范去演,要尽量学得像一些。但是,不能以此为满足,不能停留在‘真像’上面,而应在学得比较磁实的基础上,有所改进,有所提高,有所创新,有所发展。要渐渐地从‘真像’到不完全‘像’。无论哪一派的创始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总有某些不足之处。如果我们以‘像’为原则,那么他的不足之处也得‘像’,这就没有必要了。再说我们自己秉赋条件也不可能与流派的创始人完全相同,想学得‘真像’也是做不到的。所以我们学流派首先要学流派创始人的创新精神和艺术精髓,而不单纯以摹仿为是,总是要由不像到像,又由像到不完全像,这是一条艺术规则。” 高盛麟先生的这段话阐释了学习京剧和流派传承中的“像”与“不像”之间的关系——需要全面继承京剧舞台表演的“唱念做打”,学习和掌握具有行当、流派特征的艺术元素,在传统中通过实践和探索,走出适合自身条件发展的艺术之路,最终使京剧艺术在传承中既立足传统却又走向多元。

  

  回望郝寿臣先生在“把我揉碎了变成你”教学思想的确立与实施,再反观郝门弟子传人各不相同的艺术发展道路,不难发现郝老在这个问题上同样有着深入的思考和具体的举措。京剧艺术的传承假如不是运用表演艺术的本质和流派艺术的精神来指导教学,而是通过机械的方法和微观上的雕琢,刻意追求青少年京剧从习者在“不可能完全一样”的“像”字上下功夫,不仅事倍功半,还可能把天赋条件有所侧重的从艺者断送在背道而驰的艺术道路上,更会缩小戏曲表演艺术的空间并将戏曲表演引上以“模仿”为终极目的的迷途,使京剧艺术背离其正常发展的轨迹。而要匡正在教学和实践中的这一观念,就需要教、学、演、观四方在认知上达成共识,这个共识的基础就是郝寿臣先生提出的“把我揉碎了变成你”。

  

  郝寿臣先生对京剧架子花脸行当整体发展的贡献与推动是全方位的,他不仅在提升架子花脸的艺术地位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更在表演教学中正视、尊重个体差异和个性的存在及表达,进而,使京剧净行的发展在他身体力行的传承中得到了推进。假如京剧艺术只单一地注重声腔艺术或通过模仿而得不真实的流派“特色”,缺乏对京剧表演艺术和流派继承的正确认识,而丧失了表演艺术本该具有的强烈的感染力,京剧艺术未来的发展只能越走越窄。希望郝老“把我揉碎了变成你”的教学理念能够在当下全国范围戏曲院校的实际教学中得到重视和发扬,用因材施教和因势利导的方法匡正教学和演出中固有的观念,通过观念的转变,根据演员的实际条件出发,启发引导青年戏曲演员掌握塑造人物的手段和方法,进而在通过举一反三的方式,抓住戏曲表演艺术的精神实质,用灵活的方法使之饰演的人物鲜活、生动并富有质感,使京剧的表演艺术在运用“四功五法”表达“七情”的过程中达到吸引人、感动观众的艺术效果,京剧艺术才能拥有未来的后续观众,最终使京剧艺术的表演艺术与流派传承走出困境。这应当是今天的“京剧人”以实际行动敬献给京剧教育家郝寿臣先生最好的纪念。

  (《艺术广角》2017年第4期,P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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