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我为什么改写莎士比亚

  随着美剧《使女的故事》热播,78岁的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最近又跟着火了一把。霍加斯•莎士比亚的第三本《女巫的子孙》——由阿特伍德改写的莎剧《暴风雨》——本周终于和大家见面了。原著中的米兰公爵化身当代戏剧大导演,落魄之后成为监狱教导员,和小偷、毒贩、贪污犯、杀人犯、诈骗犯一起排练莎士比亚。看他们如何命运翻转,完美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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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完美风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重构莎翁戏剧《暴风雨》

作者:Margaret Atwood

来源:The Guardian

翻译:Rachel Li

  “你最喜欢的作家是哪位?”每当人们不可避免地问到这个问题时,我的回答总是“莎士比亚”。我之所以这么回答,理由很充分:首先,那些我们所了解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戏剧表演、小精灵,甚至是独出心裁的粗话,很多都来源于莎士比亚。其次,如果你的答案是一名在世的作家,那么其他在世的作家就会不乐意,为什么是那个人而不是他们?而回答莎士比亚就免去了这样的麻烦。

  第三,莎士比亚拒绝被定义,我们不仅对他的真实想法、感触和笃信之物知之甚少,他的戏剧本身也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就当你以为你得其要义,想要做出定论的时候,你的那番解释又站不住脚了,于是又陷入了迷雾。或许他就是高深莫测,又或许他没有意见如一的编者,他自己又不能在脱口秀里解释他的作品,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对莎士比亚的诠释没有止境。我们有一位信奉法西斯主义的“理查三世”,一位加拿大原住民版的“麦克白”,一位名字改成了“普洛斯佩拉”(Prospera)的女版“普洛斯彼罗”,由海伦•米伦(Helen Mirren)饰演。18世纪有一部由《暴风雨》改编的歌剧,只采用了莎翁原作的三分之一。凯列班多了一个姊妹西考拉克斯(Sycorax),米兰达多了一个姊妹多琳达(Dorinda),另外还加入了一位青年,最后与多琳达结为连理。

海伦•米伦担任主演的《暴风雨》电影海报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在重述莎士比亚,然而改编后的作品却总有几分古怪。我也改编过,效果也不尽如人意。为纪念莎翁诞辰400周年,霍加斯莎士比亚项目邀请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作家,请我们选择一部莎士比亚戏剧,以小说的形式对其进行重构。我选择了《暴风雨》。这是我的第一选择,并未多加考虑。这部戏剧包含了许多未解的谜题,复杂的人物,它的魅力一部分就存在于读者试图解答这些谜题,挖掘人物复杂性的这些挑战之中。

  我过去曾思索过《暴风雨》,也写过有关它的作品。我的一本关于作家与写作的书—叫做《论作家与写作》(On Writers and Writing),书名很是奇怪了—其中有一节讲作为魔法师和(或)骗子的艺术家,名为“普洛斯彼洛、奥兹男巫、墨菲斯托和他们的伙伴”(“Prospero, the Wizard of Oz, Mephisto & Co”)。所有这些人物都是魔法师,魔法师总有可疑的一面。《绿野仙踪》中的奥兹男巫只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真正的魔法师,而《暴风雨》中的魔法却是真的。

  

  《暴风雨》讲的是一位魔法师、前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因遭遇弟弟安东尼奥和那不勒斯国国王阿隆佐联手策划的政变,而与自己的宝贝女儿米兰达一同被放逐在船上。他们漂流到一座海岛,而这座岛本有凯列班和爱丽儿居住,凯列班是死去的女巫之子,野蛮而丑陋,爱丽儿则是一个空气精灵,被女巫禁锢在一棵松树里。普洛斯彼罗一开始待凯列班很好,后来,当凯列班试图强奸米兰达时,普洛斯彼罗用魔法将他囚禁。

  十二年后,福星将普洛斯彼罗的仇敌引入他的势力范围,他令爱丽儿制造出暴风雨的幻景。把他的两个仇敌、阿隆佐的助手贡柴罗、阿隆佐之子腓迪南引上岸,而后他们被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所控制,最终腓迪南与米兰达坠入爱河,仇敌被捉弄、被折磨,后被饶恕。

  

RSC Live版的爱丽儿,由Mark Quartley扮演

  与此同时,凯列班与另两个卑劣小人特林鸠罗和斯丹法诺勾结在一起—他们一个是酗酒的膳夫,一个是弄臣—三个人谋划杀害普洛斯彼罗,却被普洛斯彼罗的小妖们惩罚。最后,爱丽儿重获自由,所有人坐船前往那不勒斯,普洛斯彼罗从他自己制造的这出戏里走出,请求从中解脱:这或许是所有莎士比亚戏剧中最令人困惑的结局了。

  在《论作家与写作》中,我写道:“普洛斯彼罗运用他的艺术—魔法的艺术,制造幻象的艺术—不光是为了娱乐,尽管他施法有一部分确实是娱乐目的,而是为了人的道德改良和社会进步。这就是说,普洛斯彼洛扮演着上帝的角色。如果你凑巧与他意见相左—像凯列班—你可以如凯列班那样叫他暴君。稍稍转换一下思路,普洛斯彼罗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大审判官,折磨这些人是为了他们自己好;你或许可以叫他篡位者—他从凯列班手中盗取了海岛,就像他弟弟从他手中夺去了公爵爵位;你也可以像凯列班那样称他为男巫师。我们—戏剧的观众—倾向于,或者大多数情况下愿意美化那些针对普洛斯彼罗的置疑,把他看作一位仁厚的独裁者,可是凯列班的看法并不是一无是处。”

  普洛斯彼罗丢掉公爵爵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自己的过失—他准许自己沉溺于研习法术,疏于料理领地的事务,把权力委托给安东尼奥—我们发现他的总体形象模棱两可。

  

英国画家C.W. Sharpe于1875年创作的画“卡利班、米兰达和普洛斯彼罗”

  “我不能直接按原剧本去写—所有岛屿都被人类所知;普洛斯彼罗也可以通过直升机获救。”

  项目开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读剧本,读了两遍,然后去看我能找到的所有相关电影,又读剧本。

  接下来,我陷入了一段常出现的心绪恐慌,思想混乱的时期:我为什么要傻乎乎地答应为这个系列写书?我为什么偏要选《暴风雨》?这就是不可能的事!一个魔法师跟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一起在孤岛上被遗弃了十二年,这种事在现代哪有什么翻版呀?你不能照直去写:现在所有岛屿都是已知的,有了人造卫星,他们没多会儿就得救了。那会飞的空气精灵怎么写?凯列班呢?

  冷静,冷静,我对自己说。我又读了一遍剧本,这次从结尾开始读。普洛斯彼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我自由”。可是从哪里解脱?他为何所缚?

  我开始计算剧本中所出现的所有牢笼。牢笼有不少,事实上,每一个人物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被禁锢的。这对我很有启发。这部剧是关于幻象的:魔法是普洛斯彼罗唯一的武器。这部剧如同其他许多莎剧一样,有关复仇和宽恕。但是它也有关牢笼。于是我决定将小说背景设在一座监狱。

  其他问题很快涌现:普洛斯彼罗的岛屿本身就有魔力吗?如何在小说中暗示魔法的特质?这座岛是试验场吗?也许是。

  接下来还有人物:普洛斯彼罗睿智善良?还是衰老又暴躁?米兰达纯洁甜美,还是更世故更强大,知道什么是子宫,怎样是虐待,甚至诬陷凯列班?凯列班是腓迪南本能冲动的化身吗?他是自然人吗?他是很多现代戏剧中塑造的殖民压迫的受害者吗?可是他的强奸欲望如何解释?他性本恶吗?他是普洛斯彼罗的阴影吗?普洛斯彼罗在剧末描述凯列班“这个坏东西我必须承认是属于我的”(朱生豪译),这是什么含义呢?顺便提一下,凯列班的父亲是谁?

  《暴风雨》也是一部音乐剧:剧中歌舞的数量超过其他任何一部莎剧。爱丽儿是主乐手,但是凯列班也具备音乐天赋,所以我在小说中加入了许多歌舞元素。

  但最重要的是,《暴风雨》是一部制片人/导演/剧作家制作的戏中戏—也就是说,在小岛上发生的各种配有特效的情节其实包含着另一出戏,那就是女神的假面剧。在莎士比亚的众多戏剧中,这部是最显而易见的关于剧本、导演以及表演的作品。

  如何把上述所有元素展现在一部当代小说之中?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把小说命名为“女巫的子孙”,这本是普洛斯彼罗斥责凯列班时使用的称呼之一,凯列班也如此回敬他。那么为什么用凯列班而不是普洛斯彼罗的名字给这本书命名呢?我不会提前告诉你,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霍加斯出版社英文精装和平装版Hag-Seed封面

  《女巫的子孙》将故事背景设在2013年的加拿大某地,离一座当年真实举办过莎士比亚节的小镇不远。故事以一段在狱中录制的《暴风雨》为开篇,书里的观众也在狱中观看录像,不过他们的具体信息并未交代。第一幕,第一场—暴风雨,四处奔跑呼喊的水手—这情景在屏幕上呈现,突然,传来了监狱暴动的声音。一级禁闭!

  

主角所效力的戏剧节原型是加拿大的Stratford戏剧节

  切换入背景故事(莎士比亚在第一幕第二场中也是这么处理的)。十二年前,梅克西维格戏剧节艺术指导菲利克斯•菲尔普斯遭他的副手托尼,和托尼的同党、政客萨尔•奥纳利排挤,被逐出艺术指导的职位。这些人物在《暴风雨》中的原型本是公爵和国王,然而这样的人物在加拿大并不多见。与朝臣、以权谋私、暗箱操作最为相当的故事要到封建政治社会中寻找了。

  “我的普洛斯彼罗有一位年轻的电脑黑客相助:毕竟,爱丽儿不就是特效师吗?”菲利克斯在乡下一座十九世纪建造在山腰上的破旧小屋里落脚—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接近普洛斯彼罗的“洞窟”或者“囚室”的地方了—这陋室恰好以我所熟知的一座棚屋为原型刻画的。莎士比亚并没有给普洛斯彼罗设计什么外围建筑,可是我为菲利克斯都想好了。

  人在孤独静谧的环境中总会对声音格外敏感。菲利克斯逐渐滑向了似是而非的执念:他的宝贝独生女米兰达—年仅三岁就夭折的孩子—仍然在他身边,现在已经十五岁了。为了缓解自己的孤独感,菲利克斯在弗莱彻监狱做了一份戏剧教师的工作,在那里排演莎士比亚戏剧(类似的改造项目确实在英国、美国、意大利,还有加拿大的监狱存在着,或者曾经出现过)。

  当一颗“福星”—在我的书中,它是一位光彩照人、颇有影响力的女性埃丝黛—把菲利克斯的仇敌带入他的势力范围时,他在狱中排演了一场《暴风雨》,由此让仇敌落入圈套、受到迷惑,以此作为自己复仇及复职的手段。在一位年轻的黑客犯人的帮助下,数字技术的效果被运用到极致:爱丽儿对普洛斯彼罗来说不就是一个极其高效的特效师吗?尤其擅长制作虚拟化的雷鸣电闪,更不用说他的音乐才能了。由于没有犯人愿意扮演一位姑娘,菲利克斯雇佣了一位女演员扮演米兰达。同时,他臆想中的女孩米兰达,痴迷于这部戏,决定要…不过我还是不剧透了。

  

主人公菲利克斯在排练中。插图Clare Mallison

  和《暴风雨》一样,情节在末尾指向了未来,监狱的演员们都需要提交报告,内容是想象主要角色在剧终驶向那不勒斯后的命运。暗示:并不都是圆满的结局。《暴风雨》困扰我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普洛斯彼罗被邪恶的弟弟—即使被宽恕也没有发出忏悔的反派—背叛过一次之后,仍然抛弃了自己的魔法武器,与那恶人一起登上了船呢?之后会发生什么?写《女巫的子孙》让我感到格外振奋,同时增长见闻。我现在知道什么是“pignut”:不是我从前以为的花生米(peanut),而是植物地下茎梗上的小瘤。还有,在写作过程中我豁然开朗,为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为什么特林鸠罗和斯丹法诺没完没了地抱怨凯列班闻起来像条鱼?他们仅仅是在欺负他吗?不,我恍然大悟,凯列班一直为普洛斯彼罗和米兰达捕鱼,所以他闻起来像条鱼!十二年来他们也一直以这些食物为生:鱼,小瘤,还有scamel,无论莎士比亚造这个词出来是什么意思。没有面包,黄油,或者胡椒。也没有酒—这就是为什么凯列班第一次喝酒就被灌醉了。

  哦,还有小猴,还有松鸡窝,难怪普洛斯彼罗如此疯狂地想回到米兰。

  

  出版社: 企鹅兰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第1版 (2017年8月1日)

  外文书名: Hag-Seed

  丛书名: 霍加斯•莎士比亚

  精装: 2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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