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涛 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过往剧照
《万尼亚舅舅》是契诃夫根据1888年创作的剧本《树精》改写而成的。高尔基在看了这个戏的演出之后，给契诃夫写信说，他像女人一样的哭了，他说，契诃夫的这个戏这是一种崭新的戏剧艺术。
《万尼亚舅舅》感动了契诃夫的同时代人，传达出了那些最普通、最平常的人们的心灵痛苦和压抑；这个剧本写出了十九世纪末俄国生活中，那种最深刻的悲剧：大多数的普通人，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少数人，为了那些虚伪而自私的“偶像”白白地浪费了他们宝贵的一生。
偶像的坍塌
《万尼亚舅舅》这一剧本，对于二十世纪以及二十一世纪的读者和观众来说，同样具有鲜活的时代意义。
“偶像的坍塌”——也意味着旧的信仰的失落。当“永恒的上帝”的存在遭到科学进步冲击的时候，西方现代的思想家与哲学家不得不面临人类存在的“虚无感”与“荒诞感”。万尼亚舅舅发现了教授的平庸本质之后，他的生命一下子失去了意义感，陷入了绝望和愤怒之中。在剧本的结尾，万尼亚舅舅与教授“握手言和”，答应一切照旧，但这不过是表面的平静，实际上，一切都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万尼亚舅舅的生活已经失去了目标，辛勤的工作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的这种处境，正是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所阐述的那种生存荒诞感的真实写照。
不过，契诃夫与荒诞派作家不同，在他的剧本中，蕴含着一种呼唤的声音，这就是——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社会存在。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过往剧照
《万尼亚舅舅》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是万尼亚舅舅（沃依尼茨基）为了他的姐夫，教授谢烈勃利亚科夫辛勤工作了一生，直到教授退休，沃依尼茨基才发现，他不过是一个徒具虚名的庸人，这个过去的偶像，其实毫无可取。后来，自私的教授想要把本来属于女儿索尼雅的田产卖掉，沃依尼茨基忍无可忍，终于向教授开枪，后来，沃依尼茨基自杀不成，在绝望中与教授握手言和，答应继续用自己的劳动供养教授的生活。这条线索，是剧本的主线索，集中表达了剧本的核心主题——偶像坍塌、知识分子精神觉醒的主题。
剧本的另一条叙事线索是：万尼亚舅舅、教授后娶的年轻美丽的夫人叶连娜•安德烈芙娜、医生阿斯特罗夫以及教授的女儿索尼雅等四人之间的恋情关系。这条爱情线索，是剧中人物重要的情感线索，剧本的叙事结构，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故事，是对主人公心灵世界的深层开掘，达到了概括与象征的高度。
透过爱情的棱镜
关于几个人之间的爱情线索，首先要从教授的夫人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说起。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不过二十七岁。她生在彼得堡，从音乐学院毕业，她长得很美，这种美，可以令周围的人，包括医生阿斯特罗夫为之倾倒。教授谢烈勃利亚科夫讲授艺术方面的课程，也许在学生时代，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听过老教授的课，很自然地对他产生了崇拜。后来，她对教授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假想的爱情，并因这种假想的爱情嫁给了他。可是，时间没有过去多久，教授退休了，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才发现当初的爱情不过是一场幻梦。现在，她才二十七岁，还那么年轻，却要守着这个平庸的、患有痛风病的、自私的老头子，把青春的生命埋葬在坟墓里。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过往剧照
戏开始的时候，万尼亚舅舅爱上了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她仿佛是沃依尼茨基的一棵救命稻草，特别是当万尼亚舅舅发现自己白白为教授浪费了一生的时光之后，这爱情更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然而，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偏偏一点也不爱沃依尼茨基，一点也不爱！
医生阿斯特罗夫出现了。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人”：他是个乡村医生，大约有三十六、七岁，至今仍然是单身。从早到晚，他总是忙碌不堪，被人们从这里拉到那里，为那些乡村居民看病。除了自己的医生职业之外，阿斯特罗夫热爱森林，十多年来，他不辞劳苦地植树，保护那些被破坏的自然资源。这个人的出现，在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的心底掀起了波澜，给她那死气沉沉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光明。她在阿斯特罗夫身上看到了“勇敢的精神，自由的头脑，宏大的气魄”。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过往剧照
阿斯特罗夫一方面被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的美貌所打动，另一方面呢，他不能完全真心地爱上这个女人，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神魂颠倒”，缺乏严肃的意义。他看出叶连娜早晚会背叛教授，便采取了一种直奔主题的粗野手段，他把叶连娜抱在怀里，毫不商量地吻她，没有丝毫过渡地和她商量偷情的时间地点。然而，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要的并不是这些，她想要真正的爱情！——这真是生活的嘲讽！这一幕，恰好又被万尼亚舅舅所目睹。
如果按照一般情节剧的写法，接下来会是万尼亚舅舅与阿斯特罗夫友谊的破裂，但是，契诃夫没有按照爱情情节剧的方式来发展剧情，接下来的场面，是教授谢烈勃利亚科夫向大家宣布他的计划：卖掉庄园！在这一场中，万尼亚舅舅埋藏在心底的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过往剧照
戏剧矛盾由爱情重新回到了剧本的核心主题：毫无价值的奉献和牺牲，毫无价值的生命的浪费！这一切的总根源，都在谢烈勃利亚科夫身上！我们发现，在爱情线索的背后，契诃夫揭示的总是生活的“大主题”，是生存的价值和意义问题。
剧本中最令我们感动的是索尼雅对阿斯特罗夫医生的爱情。索尼雅是教授和前妻所生的女儿，是万尼亚舅舅的外甥女。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她却具有最温柔的情感，最隐忍的牺牲精神。索尼雅每天都在忙碌着，工作着，她默默地爱着医生阿斯特罗夫，已经整整六年了，六年来，她把爱情埋藏在心底，忍受着心灵的煎熬。在索尼雅的眼中，阿斯特罗夫是那么风度优雅，他的声音是那么柔和，这是一个宝贵的人，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她爱他的一切：他所做的工作是那么高尚，他的思想也是那么深邃而富有诗意。
这份爱情，对于索尼雅来说，是一种生活的信念，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然而，阿斯特罗夫却偏偏迷恋上叶连娜•安德烈耶夫娜的美貌。索尼雅的爱情到最后仍然落空了！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过往剧照
索尼雅内心的爱并没有消亡，她的爱转化成为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她和万尼亚舅舅一样，每天湮没在无意义的辛苦劳作中，尽管爱情的幻梦已经破碎，但是内心的爱支撑着她，使她有力量和勇气去承受痛苦，去忍耐残酷的命运。剧本是以索尼雅的一段内心独白作为结束的，这是契诃夫最伟大的一段独白，充满了隐忍的爱的力量，仿佛是一段虔诚的祷告，安慰着那些受苦的灵魂。俄罗斯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根据索尼雅的这段独白，创作了感人至深的浪漫曲《让我们休息》，以音乐的形式，传达出契诃夫剧本那种内在的抒情性、悲剧性。
失落的心灵家园
在《万尼亚舅舅》中，树木和森林是医生阿斯特罗夫心中最为宝贵的生命存在。在契诃夫的作品中，树木和森林的被砍伐，意味着对于人类心灵家园的野蛮破坏。
医生阿斯特罗夫堪称环境保护主义者的先驱。他身为医生，却不辞辛苦地担负起保护森林的义务，他为森林遭到砍伐和毁坏而痛心，在阿斯特罗夫绘制的“环境恶化”的地图上，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外在生态环境的退化，更看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看到了人类心灵家园的丧失。阿斯特罗夫清醒地意识到，他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整体社会环境的恶化，无法改变丑陋堕落的残酷现实。他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正在失去的人类的心灵家园——这一主题是契诃夫诸多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在《万尼亚舅舅》《樱桃园》《三姐妹》等戏剧作品中，这一主题显得尤为重要。与此相连结的主题必然是：对于人类心灵家园的追寻与重建。
俄罗斯天才而早逝的导演塔尔科夫斯基在他的电影《镜子》中，以独特的、隐喻的方式表达了同样的主题：电影中，那童年的家园，那所老房子，就坐落在田野的尽头；电影的第一个段落就是以“老房子的火灾”这一镜头作为结束的。这火灾与《三姐妹》中第三幕的火灾如出一辙，暗示着家园的失落。
《镜子》中的火灾暗示着家园的失落
《万尼亚舅舅》中，三个主要人物沃依尼茨基、阿斯特罗夫、索尼雅代表了剧本内涵的三个面向：在沃依尼茨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关于偶像坍塌的主题，看到关于人的精神解放和内心觉醒的主题，这一主题可以说是剧本的主导旋律。在阿斯特罗夫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清醒的，劳作着的知识分子的形象。透过医生的视角，我们可以感受到契诃夫对于被毁坏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痛心，可以觉察到契诃夫对于人类心灵家园失落的忧思，可以听到找寻与重建人类心灵家园的强烈呼唤。而索尼雅，这个善良而美好的少女，好像传达了剧本的某种“宗教精神”——那就是为他人承担痛苦的牺牲精神，奉献精神，这是一种深沉的爱，是对于人的爱，对于人的信心。尽管，契诃夫并不信奉任何宗教，但是在《万尼亚舅舅》中所传达的这种对于人类的爱和信心，超越了他个人的意识形态范畴，成为剧本中最为动人的情感力量，直到今天，仍然会使我们“含泪地”、一遍一遍地回想索尼雅那质朴而满怀激情的独白：“我们会休息的……”
上话版《万尼亚舅舅》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自2013年开始推出“经典戏剧·上话重绎”系列，该系列计划向中国观众推荐国内外值得顶礼膜拜的殿堂级戏剧作品及著名剧作家。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与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传承者俄罗斯导演阿道夫·沙皮罗（Adorf Shapiro）合作推出的契诃夫经典大戏《万尼亚舅舅》（Uncle Vanya），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艺术总监吕凉领衔老中青三代演员丁美婷、周野芒、陈姣莹、许承先、曹雷、郑毓芝、张琦等联合出演，成为“经典戏剧•上话重绎”系列首部作品。之后《万尼亚舅舅》复演数轮，成为上海话剧市场中兼具品质和票房的代表话剧之一。今年10月5日至10月8日，该剧将登陆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献演四场。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过往剧照
沙皮罗导演谈到和上话合作的这部契诃夫的经典剧目，他说道：“契诃夫对整个戏剧发展的影响主要在20世纪，被誉为是‘20世纪的莎士比亚’。他的创新在于他对人物新的表现。如他在作品《伊万诺夫》中说道：‘我谁也没有怪罪，谁也没有平反。’不是将‘人’ 分为好人和坏人，更不是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而是人和他所具有的光明面和阴暗面都在。没有绝对的坏蛋，每个人都有好和坏的一面。这也是全世界都喜欢契诃夫的原因。上话邀请我排这出戏，并由中国的演员来演绎，我感到很开心。”
今天，当我们重读《万尼亚舅舅》这一经典剧作的时候，更加激起我们对于社会公平与正义的渴望，更加能够帮助我们去认清生活中种种的病态、庸俗现象。我们期待着沙皮罗导演能够大胆探索，拿出更优秀的作品，奉献给首都观众。
2017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海话剧艺术中心
“玉兰绽香”演出季
契诃夫经典话剧《万尼亚舅舅》
演出时间：10月5日—10月8日 19:30
演出场馆：北京天桥艺术中心 中剧场
演出票价：580/380/280/99(前2场)
580/380/280/180/99(后2场)
演出时长：150分钟（中场休息15分钟）
演出类型：话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