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诗院】诗歌选辑

  

  

  春夜饮酒记

  张小末

  流水在身边,明月悬于山间

  要大口饮酒

  才能抵过这深夜的寒意

  想起某夜良辰,亦有人劝饮

  多少热切之意

  多少欲语还休

  春风沉醉之时,杯中的酒还留着余温

  不敢一饮而尽

  不敢一醉方休

  我那么怯懦,不过在春天到来之前

  一再握紧了杯子

  

  大地的星星

  安峰

  冷冽的晚秋,举着小锤

  养路工埋头在路石上

  敲敲打打,很久很久

  他们才抬起头。

  而另一些人在室内,用文字

  仔细地修补星空

  他们仰望的身影,时常出现

  在窗口。

  大地深邃,那些呼喊的星星

  埋得更深。

  

  立马回头

  孙昌建

  立马回头,听还是不听你的

  没有一匹马能回到长安

  每一颗春笋,都在竹园里

  跑一年一度的马拉松

  作为一个词语,你早已

  跳出站牌,听溪水潺潺

  一个僧人向我迎面走来

  既到悬崖,勒也勒不住

  就假装弯下腰去系鞋带

  回头一看伊已站上北高峰

  当年娘子军有整整一个连

  “向前进向前进……”

  勒也勒不住的野花呀

  寡妇门前风一吹,飞鸟

  把天空撕成绘本的纸片

  立马回头,还是原地踏步

  没有一匹马能回到青铜时代

  我要去哪里,晨钟暮鼓

  作为春游者,我早已迷路

  且买好了月票和年卡

  咫尺西天,距三生石不远

  想喝一碗茶,碗却找不到了

  入戏容易出戏难,摇号之后

  所有的映山红都变了颜色

  磨铁棒的奶奶改做了导游

  “奶奶,您听我说!”

  我在一杯拿铁中吃出了

  一根针,用它去挑马兰头

  翻墙进院,人约黄昏后

  立马回头,回还是不回

  一个回车键,回到1966

  注:“立马回头”为杭州公交121路、180路、324路的一站名。

  

  

  李郁葱

  有时,我摸到了它们的低

  藏身于风,藏身于我们的视线

  它可以让我们视而不见

  它是舞者,它是听者,它是盲聋

  它带着怜悯在这世界占据一个位置

  但甚至连命名都不需要——

  打开一个早晨的方式,

  伟大的魔术师,它如愿藏起

  如果我们被黑暗秘密的滋养

  那些忽略我们的,有一刻

  被我们所惊讶,正如春风绵绵

  幻听者咀嚼着草茎

  或在微苦中抵达幽深的暗

  每一种事物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们幻听的来源:当火

  从内部烧起,从看不见的地方

  开始蓬勃、扭曲,并且注视着我们

  像这里,我听到它们沉浮的面容

  

  葳蕤

  周小波

  她有天生的狐性,眼神里有半桶水

  晃荡,比女人更像女人

  在聚光灯下,自信比看过的书要多

  头上的羽毛葳蕤生光

  超时空蹁跹而来的公主,可她却是个变性人

  她的想法比剃刀还锋利

  敢把身体里的男人一点不剩地杀死

  我是我自己打磨出来的精品

  她敢这样说

  潦草的对话,觉得子弹在头顶飞

  男性的弱点像她皮夹里的钱,心里有数

  比女人更精准的拿捏

  一天,她的小男友问:

  两年多了,你怎么还没怀孕?

  她兰花指一翘,屁股扭得像拨浪鼓

  尖声说:那是你的问题

  哎,这个女人,一双大手的女人

  她葳蕤的羽毛掩藏了窄臀和瘦小的乳房

  

  石 马

  蒋立波

  一根不存在的缰绳还在牵着它。

  鸟鸣声像一个个逗号,连缀起一场

  繁体的细雨。似乎雀舌上

  新建了一条歧义的跑道,以供

  通往墓园的新翅或旧蹄起降。

  聋了,瞎了,但它还有石头的鼻子,

  它的头低低地垂下,似乎要从暮春的落叶里,

  嗅出死亡微甜的气息。远处,书声琅琅,

  年轻的嗓音忙于练习蹄声、鼓点,

  和语法缝制的鞍辔。

  马已经丧失奔腾的能力,但在石头里,

  它温驯的形象还有待于完成;

  它的哀伤,还有待于我们的目光

  在持续的凝注中一次次雕凿。

  而更远处,天主堂的小院,远雷替你捂紧了

  耳朵;省道上的运渣车正忙于搬运

  小城镇试点的寂静。

  

  回 乡

  苏波

  不辨东西,只有一个地名

  在瀚海深处浮现,鸣叫

  身份证放在陌生的扫描仪上,拒绝认读

  保安用维汉两种眼光审视我,并指令我离我近一些

  多次尝试后,我终于认出了我

  惶恐中,我的名字先于我通过了转盘卡

  一个背向故乡三十年的人,一个把沙粒丢进鞋窠深处的人

  此刻,有点兴奋,有点情怯,更多的是一个旅人穿越茫茫大地时的安然与平静

  方向盘转动,方言刻画石碑上的公里数

  那只熟悉的鸟的叫声愈来愈近了

  2017-7-3

  

  缝 隙

  许春波

  用敲击门窗的姿势,进行

  非语言沟通,通常的声音

  留在别处,这就是佛描述过的

  恒久的真实

  一直理解错了,费力地

  将来去的声音都储存好

  甚至,在祥和的日子

  一遍遍翻晒

  由此而来,只看出自己的名字

  其余的,渐渐一无所知

  有时我拿起发过的一些声音

  倾听的人从场景里消失了,永远

  一点空白的缝隙,清凉安静

  穿插在节气之间

  试着,用佛说的姿势

  悠扬地,填满

  

  杯酒时光

  达 达

  清晨,天仍然是暗的

  有人在街路上猜拳

  声音结实放肆

  带着未尽的酒气

  想起自己以前也这么干过

  与三两酒友不时豪饮至凌晨

  在大街上高声划拳唱歌

  满不在乎地掏出家伙

  对着墙根哗哗撒尿

  生命似乎也就这杯酒时光

  那些欢畅早已烟销云散

  如今我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不羡慕不嫉妒,几乎看透人生

  只在晨起小便,听闻街上有人一路猜拳

  仿佛岁月呼啸而去

  知道,这不过是又一代人

  在翻越青春这座高山

  而我早已刀枪入库,战乱方休

  2017-7-4

  

  捣碎自己

  涂国文

  我要捣碎自己

  用捣碎后的我,建造一座私家园林

  与巍峨的皇宫

  遥相对峙

  皇宫毁而复兴,兴而复毁

  而我僻居于江南千年不朽的节气中

  用一道木质门槛

  将纷扰的尘俗和朝廷的鹰犬

  绊倒在湿滑的门外

  我用脉管布下河道将头发披垂成柳

  让十指摇曳成一片瘦竹

  我悬左眼于西,为日

  我悬右眼于东,为月

  在隐逸的天空

  制造日月双耀的奇观

  我把胃囊剖成两方梅雨的池塘

  用碎骨垒出几座假山

  将鼻腔作为喷水的龙头

  再将肝叶移栽入池塘

  让它在炙热的夏风中

  长出满池的清荷

  我将肺叶做成雕花的窗棂

  将舌头竖成秋天的屏风

  我在心脏上搭建起一座小小的绣楼

  供奉我的小爱人

  然后,我将双耳的大门紧闭

  躺在肋骨做成的卧榻上

  捧读禁书

  困了就舔一舔悬挂于卧榻上的孤胆

  当然,我会记得在大雪纷飞的旷野

  将身板弯成一座石拱桥

  留给那些踏雪来访的故友们……

  2016-12-31

  

  春天狂想曲

  孔庆根

  向前一步,夏天

  向后一步,冬天

  春天卡在喉咙,我不能发声

  春水已涨到腰部

  花迷糊双眼

  向后一步,死亡

  向前一步,疯狂

  清明把坟墓一一供上

  向下开掘神圣的工程

  活着,多么凶险

  我原地不动

  等太阳之歌哑火

  蛙声在黑夜鸣响

  震碎一地的月光

  苍白的新娘提着裙子

  她跑过草原

  奔跑在虚无的天堂

  

  反义诗

  宓可红

  他立志要在有限的生命中

  去获取无限的知识

  让蚂蚁成为大象

  尽管大象也逃脱不了成为无形

  他始终保持不变的是他的变化

  从直立行走变为膝盖着地

  还学会了从水变水汽,从雨变雪

  从屋檐到河流,继而百川归海

  他始终控制自己不被人控制

  不被天气控制是否出行

  不被导航仪控制捷径的路线

  不被黑暗控制对光明的定义

  他一生追求着无求

  他在事中置身事外

  他在呐喊里沉默

  他面朝后方大踏步前进

  终其一生,他大获成功

  成功地成为一个失败者

  他让丑陋看上去很美

  他抓着短暂和永恒两根木棍

  把一头对齐,并从掌中露出

  他说你们看,他们一样长

  2014-8-28

  

  微雨小酌兼致国庆

  汪建军

  时空的狭隘,在我们眼中

  小水库捧出山包与绮树,烟岚流动

  俨然一幅胥成的水墨图

  幽欣久了难免觊觎

  一颗颗雨水的心,在浅诞的水面

  钤印山水,钤印被染色的空无

  一杯土酒,几盘土菜

  造化并未厚古薄今,就像我们

  依然谨慎于比酒菜更模糊的滋味

  推开,拉紧,复又推开

  言辞谙于压抑的妖魅,鱼浮盘中

  白眼洞穿岁月消磨,已至中年

  2017-5-23

  

  宝剑和梅花

  余峰

  坐钢索缆车,固然可以一览山峦

  甚至水面上的一千多个岛屿。

  若是徒步上山,沿途只能望见人的背影

  又或者听松针尖利地低语。

  未曾出鞘的宝剑,固然可以当艺术品

  甚至拔剑相问也只是游戏而已。

  想起身边的人,曾经见过的忧伤的湖水

  西山已经开满梅花了。

  2017-2-8

  

  假日的风

  许志华

  一

  有风。帽子上有风

  有风。T恤上有风

  有风。鞋底上有风

  二

  长途汽车绕着盘山公路

  一圈一圈地削水果皮

  三

  坐在茂密的荒草丛里

  放下沉实的旅行袋

  听听自己的心跳就好

  四

  鸟鸣从1200米以上

  林地滑下来

  叶子上的水滴

  打开镜头

  五

  在瀑布与人语之间

  隔着一条翻译的虹

  六

  岩崖上有一只攀岩的壁虎

  岩石的下巴上滴下来一颗汗珠

  七

  虫音像一个小钻子

  不停地钻呀钻的

  突然,就听到深深的虫音

  八

  山中

  蝴蝶飞过的地方

  开满深深浅浅的花朵

  山中

  一只蝴蝶和另一只蝴蝶

  抬一段轻盈的时光

  九

  登山鞋从山里带回来小块的绿色淡了

  也许它分给了鞋柜里的其他鞋子

  十

  一丛野蕨挡住了水声

  下午。有人从他茂密的工作中

  拨开了一条小缝

  

  延恩寺

  李利忠

  在涌泉,在延恩寺

  群山静穆,万物生长

  佛啊,为什么

  我想过以卵击石的生活

  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

  装聋作哑,安分守己

  在涌泉,在延恩寺

  我忍住痛楚

  假装无所适从于

  自己站得那么静

  寺内的天空与寺外的天空

  一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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