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少
你可以在古龙不少小说的开篇中,看到他描绘四季的景色。
楚留香第一次在甲板出场时,沐浴在初夏的阳光里。燕十三起初去找三少爷谢晓峰挑战时,是木叶萧萧的秋天。而李寻欢阔别多年入关,则已是万里飞雪的寒冬。
古龙还喜欢春天。
他在《碧玉刀》的开头写: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离别钩》落日马场试骑卖马盛会也在洛阳三月的春日里,《剑·花·烟雨·江南》,江南烟雨,更是顾名思义。
1971年对于古龙,想必是个特别的年份,他在这一年,相继连载《欢乐英雄》、《大人物》、楚留香之《桃花传奇》等几部作品。
▲2007年,李心洁(右)饰演田思思
在这些作品里,少女田思思在思春。她崇拜英俊的少年侠客秦歌,最终携手的「大人物」,却是跟古龙相貌相似的丑陋大头杨凡。而在此之前,楚留香、沈浪、小鱼儿花无缺、俞佩玉、方宝玉……古龙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美男子。
《桃花传奇》固然有抉择无奈的情节,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楚香帅,居然也在春天里找到了真爱张洁洁,还留下了子嗣。
▲2011年,张智尧饰演楚留香,夏清饰演张洁洁
而《欢乐英雄》……
他第一次做的事,是镖师。
……
……
那时正是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适于做很多事,也是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
——第一章《郭大路与王动》
王动道:「只要我们肯捱下去,总有一天能捱到转机的。」
郭大路展颜笑道:「不错,冬天既已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第十六章《郭大路的秘密》
早上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满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咒诅夜的黑暗,若没有黑暗的丑陋,又怎能显得出光明的可爱?春天。
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上枝头。
风吹过柔枝,枝头上已抽出了几芽新绿。
融化的积雪中,已流动着春天的清新芬芳。
春天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满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咒诅冬的严酷,若没有严酷的寒冷,又怎能显得出春天的温暖?
……
……
其实你若要知道春天是否来了,用不着去看枝头的新绿,也用不着去问春江的野鸭。
你只要问你自己。
因为真正的春天既不在绿枝上,也不在暖水中。
真正的春天就在你的心里。
……
……
燕七的声音更温柔,道:「你已用不着再问春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经来了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燕七转头去看王动和红娘子,柔声道:「你应该看见的,因为它就在这里。」
郭大路的声音也很温柔,轻轻道:「不错,它的确就在这里。」
他看着的却是燕七。
燕七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
——第二十七章《春到人间》
可以说,从过去到后来的作品里,古龙都没有像《欢乐英雄》那么喜欢春天。
如我们所见,这个季节在故事里频繁出现,主人公们谈论最多的,竟也是春天不远的消息。
如果《多情剑客无情剑》、《英雄无泪》、《三少爷的剑》等多部小说是悲怆沉郁的命运交响曲,那这部小说无疑是一曲轻快悠扬的欢乐颂,它就像三月的早晨,阳光明媚,每一方文字都仿佛带着泥土的芬芳,在书页间摇曳着生命力,跳荡律动着。
▲2006年,焦恩俊于《英雄无泪》改编的电视剧《泪痕剑》里饰演卓东来
小说讴歌了富贵山庄里郭大路、燕七、王动、林太平四个人之间平凡而伟大的感情。论笔法,又有令古龙引以为豪的创新之处——它以事件的起迄做叙述单位,而不以时间顺序为轴,这是一种近乎《武林外传》的情景剧写法,以郭大路为主视角,以「富贵山庄」为空间活动中心,以四人的身世为脉络,以人性的情感为骨为魂,串联起几个互有关联的独立篇章。
我们容易沉浸在四兄弟插科打诨的日常里,我们经过四人入庄、凤栖梧梅汝甲事件、卫夫人篇、王动的过去,我们经过金大帅、玉玲珑篇,再弄清燕七的身世,最终迎来林太平的父亲陆上龙王……不知不觉,末了才发现,这居然是一部没有什么正经主线的小说。
诚然,它不是一个「模式化」的作品,漫无目的,你常常摸不清郭大路们的意图。
郭大路摇摇头,道:「南宫丑这种人就算什么事都做得出,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绝不会做的。」
林太平道:「哪一件事?」
郭大路道:「他绝不会留着别人跟他分赃。」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桌子上若有三碗饭,他就算吃不下,也不会留下一碗分给别人,他就算胀死也全都要吃下去。」
林太平道:「你认为棍子和金毛狮子狗都已被他杀了?」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饿了。」
这句话与他们现在谈论着的事完全没有关系,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简直无法想像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林太平看着他,眼睛张得很大。王动和燕七也在看着他,好像都想研究这个人,构造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第十三章 《男人和猫》
诸如此类,它离经叛道,又有些无厘头,也因此,即便《欢乐英雄》一度被许多古龙迷推崇为「古龙第一书」,但叶洪生却说这本小说「只是添加了一些『欢乐』的笑料,大声歌颂『友情万岁』罢了。实则其言行多吊诡矜奇,不近情理,是古龙为变而变的产物,不足为训。」(《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
这部小说,确有些荒诞不经,就像主人公们散发出来的气质——郭大路明明有田产家业,王动明明名震江湖,林太平和燕七明明是武林豪霸的子女,他们明明可以高高在上,却偏偏要舍弃一切,堕于凡尘、曳尾泥涂,陷入无缘无故的贫穷脏乱里。他们像土狗一样低微到尘埃,为稻粱谋计,他们百无聊赖地数冰柱打发时间,他们貂裘换酒,吹牛、捧哏,是不是像极了魏晋那些放诞不羁、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风流名士?
古龙执拗地推崇禁得住考验的人性,他孩子气地用生死、用黄金去丈量友情与爱情——卫夫人为了试验郭大路、燕七是否是称职的朋友,居然化妆成阎罗王,搬出火炮,撒出黄金,这些匪夷所思的情节,像是我们年幼听惯了的「金斧头」一般的床头故事。
大人们为了让小孩笃信高尚的人格,可以任性地编织童话。古龙也这么做了,你会发现,这里面的「反面人物」,开头劫镖的小毛贼,后来的红娘子、玉玲珑,甚至金大帅、陆上龙王,都可以变得那么释然洒脱,变得那么善良可爱。古龙直白地反复说教着,用力地讴歌着,他相信这是每个人值得拥有的乌托邦,就像是他的一种精神洁癖。
金庸将悲壮的家国天下给了《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将险恶无常的人生百态给了《天龙八部》、《连城诀》,将残酷的政治寓言给了《笑傲江湖》、《鹿鼎记》,而情之所钟的《神雕侠侣》,则成了远离硝烟的最迷人的童话。
仿佛迈克尔·杰克逊、张国荣诸人,大抵绝世的天才,似乎总有童真的一面。对于古龙而言,《欢乐英雄》就是属于他的,最迷人的童话故事。
从前,山上有一座富贵山庄,富贵山庄一点也不富贵,它在荒墓边上,荒墓周围有枣林,林中有栋小木屋。
山庄在藏龙卧虎的山城里,只有三百多户人家,里头有石神梅氏,有陆上龙王的别墅。
山下,有麦老广烧腊店,隔壁是言茂源酒铺,斜对面是「娘舅」家的利源当铺。
而不远处,有石头巷妓院,还有县城,县城里有上好的酒楼奎元馆……
就让这一幕幕简单的场景,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吧。
谁还说英雄寂寞呢,至少,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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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鲤按:这是我好友言少的文章,金庸古龙资深研究者,影视爱好者,大家喜欢他的文章的话,欢迎关注「言少的江湖」(yanshaojianghu)。
我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