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丨他是勇者 ──怀念我的导师王富仁先生

王富仁老师喜欢和我们这些学生聊天。他喜欢抽着烟听我们聊。听到我们说起那些好玩儿的事,他会朗声大笑。但是,如果我们中有人聊到一个重要的、让他心有所感的问题时,他也会拧起眉毛。茶也不喝了,烟停在半空中,笑容停止,表情越来越严肃。接下来他会突然提高嗓门,你为什么这么说,你的观点到底是什么,你重说一遍。他的话匣子会一下子打开,他的许多看法和理解,会像疾风暴雨一样涌过来。

在这样的时刻,作为学生,我既害怕又期待。害怕当然首先是怕老师生气,怕自己被老师批评;期待则在于,王老师往往会在此时说出犀利深刻的观点,一下子点亮我们的思维,让我们有茅塞顿开之感。

都说王老师对他的研究生是“放养”,这自然有一定道理。但是,他并非甩手不管。内在里,他对我们要求严格。在一些原则性问题上,他也从不含糊。

我是2004年进入北师大攻读博士学位的,当时王老师虽然已经去汕头大学担任终身教授,但也在北师大招收博士生。因为身在京外,他和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见面谈话的质量却很高。

他通常一回到北京就约我们聊天。只有一次我们去了他在望京的家里,其余时候,我们都在北师大附近一家茶馆里聊。通常是从早上到下午,通常聊得忘记了午饭时间。那个有点简陋的茶馆,是我们的另一个课堂。

每一次都会聊六七个小时。王老师精力极为旺盛。都到傍晚时分了,他聊兴依然浓,做学生的个个都已经像霜打的茄子,最后终于忍不住说,老师,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吧。于是,他乐呵呵地去结账,带领我们去北师大西门附近的餐厅吃东西。

回过头看,王老师和我们的聊天,内容丰富、宽广,观点锐利,足以使我们受益终生。对我而言,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即使已经过去十多年。

比如,王老师对那些动不动就引用“正如某某所言”,“正如某某书上所说”的文章很有看法。他说,你们写文章,要说自己的话,要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总用别人的语言,就是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主体性。用自己的话表达,才能形成你自己的思想。他说,写文章得找到自己的语感,你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现在很多学者只讲引经据典,不讲究语感了,这是不对的。他说文章要带着作者自己的情感和思考,这样,读者才能了解,这是一个人在说话,不是机器在表达。

王老师曾经对我们大发脾气。当时一位同门谈到当代某位作家晚年孤僻、离群索居,他说大家都说他不太正常,他的同事们说他有病。请他出席研讨会他不去,请他题字他不题,特别别扭。他晚年躲在屋子里,不想见人。

王老师当时正抽烟,胳膊突然就停在半空中,表情越来越凝重。他说,你告诉我,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你说的“大家”都有谁,包括你吗?他说,这不是理解作家和文学的方式。他说,你不能用这种庸俗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上,正常和不正常是谁定的,病态和健康的标准是谁定的?只有去参加研讨会、给别人题词才是正常的吗,这是谁说的?这是什么逻辑?!

他说,你们是文学研究者,你们要进入作家的文学世界,要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选择,他为什么会感到孤独和痛苦,你们要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和判断能力,不能和普通人一样。你们不能用当官、发财、能在场面上混这些标准去判断这样一位作家,你不能因此判断他是否正常、成功。他站起来,提高嗓门,大声说,理解文学的方式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理解他,不能!

那天,王老师就这个问题谈了很长时间,关于如何理解一个人的孤独,如何理解一个作家的不合群,如何理解文学本身。那是我们作为博士生第一次与老师见面,回宿舍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

那天,我们每个人都深受震动,不,应该用震撼来形容。

有一次,我们说起身边一位同学的论文使用了福柯的理论,感觉特别有学问,原来觉得没意思的小说经过他的分析变得有意思多了。我们都羡慕他的论文找到了创新点。王老师并不以为然,如果你们阅读中觉得那部小说并不是美的、不是动人的、没有文学品质,那么,你用最好的理论来阐释它又能说明什么?是理论重要,还是你作为研究者的文学感受力重要?

他谈起研究界对鲁迅衣食住行的热衷,对鲁迅每天吃几片药,吃几顿饭的资料收集。他说,是人就吃五谷杂粮,这样的资料收集无非证明鲁迅是人,可是,鲁迅本来就是人,又不是神,无需用他吃和我们普通人一样的东西来证明。他说,研究鲁迅,要老老实实进入鲁迅的文本,进入他的精神世界、文学世界,那才是对文学、对一位作家真正的尊重。

他和我讨论论文选题。他说你就按你在清华的硕士论文题目做下去,不要轻易换研究领域,要专心,要做深、做扎实。我们最终确定的论文题目是“女学生与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王老师说,我支持你去图书馆做基础的资料收集工作,但是,不能陷在资料里,你要有穿透力,不要把自己埋进去。眼光要放远,要把它放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史视野里去观察,要把女性写作放在整个中国社会变动的过程中去看。

他说,别陷入自己的研究圈子不能自拔,不能以为自己的研究领域比天大,你对自己的研究对象、对这些作家的文学贡献要有恰如其分的定位。他说,不要因为你自己研究她们,就有意无意地去抬高她们的文学成就,要清醒。

他说,你在这个研究领域已经有三四年时间了,要对自己有信心。别人可能会给你提意见,提出不同的看法。如果你觉得没有道理,不要争辩,不必理会。如果你觉得有道理,可以听。但不要因为对方是师长、不要因为对方名头响就唯唯诺诺。即使是我的看法,你也可以不听,没有关系。

他说,女性通常容易受他人影响,容易动摇,所以,你要坚定。他说,你不是在做一篇让导师喜欢、或者让答辩委员会喜欢的论文,你面对的是文学本身。你不要顾及别人怎么看。你不要怕。

他对我们说,你们读博士,不是为了写完论文找个好工作的,你得让自己的研究和自己的生命发生联系,要让你们的生命参与你的研究,要使你的研究对你的个人生活、对你个人的成长有意义。

……

王老师的聊天通常是娓娓道来,他的语速不快,从容自若,但内在里又有一种威严。说到兴起时他激情澎湃,妙语连珠。他的主题庞杂,大开大阖。他的谈话密度大,对我们的冲击力也大。

我并没有天天记日记的习惯,但是,在北师大读博期间,每次和王老师聊天回来,我都要记下他的看法。之后十多年时间里,我常常翻看,重温,细细体会。

20076月,我的博士论文被答辩委员会评为优秀博士论文。王老师对论文中力避理论缠夹的语言表达非常赞赏。回汕头之前,他严肃地和我谈起毕业之后的研究方向。

他说,你有创作经验,文本分析能力也不错,有没有考虑做当代文学批评?他说,不要对当代文学研究有偏见,我们做学术,要和时代保持互动。要和我们的时代同呼吸,不能躲进书斋,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说,不要小看文学批评,做一个好批评家并不容易的。谈起当代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他说,做文学批评的不是“教师爷”,批评家和作家是同行,是同道。要尊重作家的劳动,他们是为我们这个时代创造艺术财富的人,任何时候都要尊重他们。

说起火药味儿十足的批评文章,他说以后你如果做文学批评,不能动不动就抡棒子,即使批评人家,对人家有不满,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剜烂苹果的意思是什么?不是说苹果全烂了,全烂了就没必要剜了。

他和我分享他评论现代作家的经验。他说他的原则是,你做了木匠,我就按木匠的标准评论你;你做了铁匠,我就按铁匠的标准评论你。他说,他对作家的期待是,你是个木匠,得尽量做个好木匠;你是个铁匠,得尽量做个好铁匠。

我们也谈起鲁迅的文学批评,谈起他的《中国小说史略》,谈起鲁迅当年对那些女作家萧红、凌叔华、冯沅君的评价,寥寥数语却精准传神。我们也谈起俄国文学批评,谈起别林斯基。

做文学批评工作十年来,我常常忆起王老师的话,我越发认识到,王老师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200710月,王老师受邀在南开大学及天津师范大学做讲座。当时我在南开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

在南开大学的林荫路上,我提到自己初到天津,有非常强烈的孤独感。他说,是啊,人都是孤独的,人和人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的沟通很难。他说,孤独的时候没有人能真的帮助你,你只能靠自己。

他说他孤独的时候就读自己喜欢的书,虽然读过好多遍,但重读感觉还是不一样。他说鲁迅让他渡过艰难时光。

王老师说,现在你的博士论文完成了,你可以回头再读读鲁迅。即使你做当代文学批评,鲁迅其实也是绕不开的,他是源头。读鲁迅,你不要为了课题申请,也不要为了发论文,就是纯粹地读,鲁迅是能成为我们精神支柱的作家。

那天,王老师把他主编的《新国学》送给我。我送他回明珠园休息时,注意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一本书,是罗素的。

就是在那一年,我开始重读鲁迅。一如王老师所言,读鲁迅既不是为了课题,也不是为了写论文。

十多年来,我在不同的场合听到别人向我讲起王老师。朋友们为我拼起了一个我并不完全熟悉的王老师形象。

第一次遇到毕飞宇老师时,我们就谈起王富仁先生。那天,当他知道我是北师大毕业生之后,他说他非常尊敬王富仁先生,他本科时读过他的《中国反封建革命的一面镜子》。他说,王富仁先生是思路开阔的学者,他很少从文学到文学。而得知我是王老师的学生后,他很高兴,要我转达对王老师的敬意。

遇到翻译家王东。他回忆起学生时代王老师和他们一起喝酒,讲鲁迅,也谈萧红,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他说,那天王老师说到动情处,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小说家乔叶跟我分享过王老师和她的通信。那时候她在县城工作,读了王老师解读《孔雀东南飞》的文章后很感慨,写信给王老师。王老师很快回信,认真和她探讨问题。近二十年过去,她每每想起都倍感温暖。

诗人桑克则对我说,王老师向他炫耀过新做的烤瓷牙,洁白光亮。这件事直听得我笑起来,王老师笑起来很好看,牙齿的确和普通吸烟人的牙齿不同。

还有那次。

朋友们聚会,一位初次见面的朋友听别人介绍我是王富仁老师的学生后很激动。他说,我羡慕你,能成为王富仁老师的学生。他说他是北师大1990届本科生,他听过王老师的课。酒至酣处,他要求全桌人安静,听他说几句。

他说,王富仁是什么人?是遇到事把学生挡在后面、自己站到前面的人,是和他的学生们同甘苦共患难的人。他说,王富仁先生是真正懂鲁迅、真正向鲁迅学习的人。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学者。他说,王富仁是我这辈子忘不了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没有之一。

十一年过去,那位朋友的话,他说话时的表情与语调依然刻在我记忆深处。

王老师一度是写序言的专业户。给他的学生写,也给许多同行或青年学子写。他的序很长,并不敷衍。这对被序者而言当然是荣耀,但对写序者而言该是怎样的负担?他说起别人劝他少写序言,太消耗精力。他说他发明了一个方法,序言固然要谈所序之作,但他也要由此谈开去,他谈他对相关问题的理解和困惑。他说,写序既鼓舞帮助了年轻人,也能促使自己思考、动笔,何乐而不为?

2010年,我的博士论文专著《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出版,王老师写了一篇12000字的序言,题为《从本质主义的走向发生学的》,发表在《南开学报(哲社版)》。他认为,论著把中国现代早期女性文学定义为女学生文学,对中国女性文学研究及中国女性解放理论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发现,因为,论著看到了中国现代女性文学与西方女性文学的根本差异。

为了这篇序言,王老师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他说论著是换一种眼光看待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具有方法论意义。他说论著写得切实而不浮夸,用事实说话,没有流于“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花样翻新。他对此深为看重。在这篇序言中,他也谈到他对女性解放的思考,谈到女学生身份对中国早期女性写作的影响。王老师的诸多观点自然与我的专著有关,但是,又远比我的理解阔大深广。

读到序言的那天,我又激动又敬佩,马上动手写信给老师,以表达自己深深的感念。

王老师在汕头大学的生活很规律。中午钟点工阿姨来做饭,多做一点,晚上他热一热就可以了。大部分时间里,他读书,写字,教课,生活简单。每个傍晚的汕大校园里,年轻学子们都会看到王老师牵着他的狗在林荫道上散步。它叫胖胖,这虎虎有生气的小动物,是王老师晚年最好的陪伴。

在汕大的后来几年,王老师的血压不稳定,曾因心脏问题住过院。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打电话给王老师,他的声音是疲惫的。他说刚给本科生上完课,我说您这个年纪,可以向学校申请减少课时,得以身体为重。他说并不是学校要求,他也并没有觉得累,他说,一个老师怎么能不上课呢?事实上,从北京三零一医院回到汕大,他依然会去上课。他愿意和学生们在一起。而每年的五四青年节,他都会和汕大的年轻人一起渡过。

这些年,每当京津雾霾笼罩之时,我都会想到远在南方的王老师。一想到他正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和胖胖一起散步就觉得开心。——离开北京对王老师未必是坏事。客观而言,王老师躲避了恶劣的空气,他的咳嗽因此也有显著缓解。

十一

2005年,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2期读到王老师的怀念文章,《欲哭无泪——悼念杨占升先生》。他用最朴素的语言写了他的博士生副导师杨占升先生去世对他的打击,写了他与杨先生之间令人感动的师生情谊。我一读再读。这篇不长的悼文让我想到鲁迅先生的文章,想到那种以平和的语气写饱含深情文字的写作风格。

2011年,我在《文艺报》读到王老师的《我们需要鲁迅》。他在起笔中说,“关于鲁迅,我已经说过太多的话,至今依然有许多话想说。我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什么呢?我现在最想说的话就是:中国需要鲁迅、中国仍然需要鲁迅、中国现在比过去更加需要鲁迅。”那是清澈见底的文字,清醒锋利,直抵我们时代流行文化的要紧处。我读了甚为感慨,我们都以为王老师在说家常话,他的确也是在说家常话,但是,内在里却自有一种力量和气势。

2013年,动笔写作《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张面孔》时,我重读了王老师对贾平凹《废都》的分析。在这篇《〈废都〉漫议》中,他提到文化环境对一个人写作的影响,“唯有这有着光荣的过去而现在衰败了下去的文化环境,对人的精神有着一种腐蚀的作用。”他说贾平凹是“会以心灵感受人生的人,他常常能感受到人们尚感受不清或根本感受不到的东西。”他说,“贾平凹生于废都,长于废都,他依靠对废都的想象而在精神上超越了废都”;他说,在《废都》里,“贾平凹抓破了自己,也抓破了废都的面皮。”他说,现在马上给一部新作品下文学史判断是不容易的,重要的是理解,是对作家作品的理解。

这是王老师为数不多的、对当代文学作品做出即时反应的文字,彼时,在长篇累牍对贾平凹《废都》进行狂轰乱炸的文字中,王老师的解读恳切、动情、切中,独树一帜。今天看来,王老师的赞扬给了当时陷在困境中的作家作品以极大支持。二十四年过去,《〈废都〉漫议》中的诸多认识依然具有强大说服力。

十二

最近几年,我越发意识到王老师文字的魅力。他独具文体意识。这在《中国反封建革命的一面镜子》《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中都可以感受到。王老师的语言追求平实质朴,可是,自有深意。他的文字有穿透力,能迅速穿透那些皮里阳秋、不伦不类的“劳什子”。他的文章广博辽阔,很难用一两句话摘录总结,他的识见是浸润在整篇文字里的,读者只有进入文本,才会感受到文字本身、语言本身所带来的光亮与启迪。

许多流行的、精致的、广征博引的学术文章,在王老师洗尽铅华的白话文字面前会黯然失色,会变得匠气,没有血肉和生命力。也正如孙郁先生所评价的,王老师一扫积习,“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文体,给僵硬的学术体制带来新音。”在王老师的文字里,读者看不到半点老态和暮气。从王老师的文字里,读者可以清晰感觉出,他是赤诚亮堂之人,他身上有一种从黑暗穿越而来的光明与敞亮。直到生命终了,王老师也没有成为那种越老越面目含糊、语焉不详者,他保持了一位书写者、一位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

王富仁老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位现代文学博士,师从李何林先生。1984年,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在《文学评论》分两期发表,引起社会各界强烈反响,王老师和他的论著对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具有里程碑意义。80年代至今的三十多年来,研究界有过那么多流行的口号和理念,许多学者的研究方向也发生了偏移,甚至一些学者自身的观点和立场都变得暧昧、前后不一、自相矛盾。——但王老师没有变。他坚定勇猛,从未在风潮面前改变。自始至终,王老师都坚持他对五四精神、对鲁迅的理解,他有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守持。

十三

我确切得知王老师罹患肺癌是在201610月底。当时我在首师大参加纪念鲁迅先生的研讨会。待他11月初来北京三零一医院化疗,我便打电话给孟庆澍师兄,请他和我一起探望王老师。因为,我听到王老师得病后心情极为糟糕,我怕一见面自己会哭出来。

那是个下午,我从外地开会转道北京,拎着行李箱。在医院门口见面后,我们买好礼物来到病房。王老师正坐在床上跟北京的一位师姐聊天。因为化疗,原本浓密的头发消失了,光光的头顶,是笑呵呵的弥勒佛。

我们像以往那样聊天,他问起我现在的工作和教学情况。他安慰我,人老了总是要得病的。他说,抽了一辈子烟了,得这个病也不奇怪。我说那您现在得戒烟了。他说已经戒了,医生不让抽。他说,我现在全听医生的,医生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您以前抽烟抽得太凶了。如果您年轻时候每天少抽一包烟,或者不抽烟就好了。他说,那不可能的,烟帮我渡过了多少苦闷时光啊。写文章、读书,没有烟怎么能行呢?我们也谈起化疗,他说反应很大,难受、干呕,没有任何食欲,不能靠意志力克服。

我们聊天时,王老师的儿子肇磊打来电话,要来医院。王老师阻止了他,他说有我们三个在,叫他今天不要再跑。放下电话他说,不需要孩子们天天来。他说他的生活完全能自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能动不动就让他们请假。他说,在医院能走能动,有什么必要让孩子守在床前?真到迷迷糊糊、生活不能自理时,再让他们来陪吧。

十四

那天,师兄和师姐为了让我这个远道来的师妹单独跟老师说话,在房间的角落里说些别的。

王老师对我说,他已经七十五岁了,多活十年和少活十年没什么分别。我一愣,分别当然很大,您在,我们的精神世界就是完整的。

他摇头,中国人讲究岁数,讲究高寿。其实,岁数是给别人看的。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希望多看着您,陪着您。他说,如果延长生命是以当事人痛苦为代价呢?那又何必。生命的质量比生命的长度更重要,我们要看重生命的尊严和质量。

听王老师这么说,我终究是没忍住,落了泪。他看我别过脸抹眼泪,就说,女性总是容易伤感,你以后得克服。他说,有些事情你可能一时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但在理智上要学会理解。

那天,王老师说话依然平和家常,时不时爆发笑声。我坐在他对面有点恍惚,恍惚回到十几年前北师大旁边的茶馆里,恍惚觉得,他根本不是病人。他从来都不是病人。

他哪里是那种病人呢?他一点儿也不像的。

后来我想,他不是不像,他是不想在我们面前做病人,他不想表现出病人的样子。他一直在努力克服病痛的袭击,一直希望以最好的方式面对我们。可是,这得需要多么大的意志力啊。这也是我犹豫再三,没有在春节过后去看他的原因。我想等王老师化疗完全结束,整个人慢慢恢复好再去。

那次化疗,王老师的病房里有三个病人,他是中间床位。两边的老人都躺在床上,身边似乎也都有陪护,病怏怏的。只有王老师神采奕奕。别的床头柜上摆着鲜花和营养品,王老师的床台柜上除了食品鲜花外,还有本书,它翻卷着放在水杯旁边。我猜,王老师在我们来之前刚刚读过。

王老师那天在病房里和我交谈的场景,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其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常在我内心翻腾。有一次,在高铁上,我突然间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以至旁边座位的陌生人递来了纸巾。——每每想到刚刚经历化疗的王老师与我讨论生命的质量和长度,悲伤便向我扑过来,我需要很长时间来克服自己的不安与难过。

当然,王老师爽朗的笑声和床头柜上翻卷的书籍也在说服我,使我稍感安慰。

十五

201752日晚,因为要完成一项工作,我照例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晚上十点,我惊讶地看到自己手机里涌进许多条微信。链接、语音、问询,每一条都与王富仁三个字有关。我没有看完就颤抖着打电话确认。

是真的,王老师走了。

那是最漫长、最凄惶、最无助、最痛苦的春夜。那个晚上,我翻阅王老师送给我的书,看他的赠言,一遍遍翻看他的访谈。

他说,在我的感觉里,鲁迅是一个醒着的人。感到中国还有一个醒着的人,我心里多少感到踏实些,即使对现实的世界仍然是迷蒙的,但到底少了一些恐怖感。

他说,尽管我很弱小,但我在精神上并不萎靡。我站着走到死,我不会跪着爬着上前走一步。这是一个最根本的东西,是鲁迅给了我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

他说他爱自己的学生们,希望他们都有一个好的前途。他说,我自己没有什么成熟的思想,我希望他们通过鲁迅作品的阅读和体验,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有人格的人,既不要无端地侮辱别人,也不要无端地受人侮辱。活得像个人的样子。

他说,每个生命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他说,所有的人生都是相对的,只有死亡是绝对的。

他说,这个世界该怎么存在?就需要一代一代人,把时代的天顶起来,每个人都伸出一只胳膊,天就塌不下来了。

……

那个夜晚,我反复对自己说,不要哭。对王老师最好的纪念就是回到他的著作与文字中,在那里,他谈笑风生;在那里,他音容犹在。但是啊,道理终究是道理,道理终究抵不住悲痛的持续侵袭。

王老师走了,他身上那种与理想主义有关的激情,他对五四精神的践行,他对鲁迅精神的守护,他面对世界的拳拳之心,也都被带走了。

这个世界看起来是完整的,但其实已经不完整。这个世界表面上看起来照常运转、平滑如初,但内在里已然破碎。破碎无法抵挡。破碎的永远就破碎了。

十六

我们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乐观豁达之人,笑声朗朗。他是农民的样子,衣着朴素,粗茶淡饭,但内心里保有知识分子的气质、激情和使命感。他是那种时时处处都能认识到“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人。偶尔他像个顽皮的孩子,即使七十多岁了,你在他身上也丝毫看不到垂暮之气。

他是对世界怀有最深沉爱意的那种人,他爱家人、爱朋友、爱学生,用他独有的方式。他随和热情,到哪儿都没有架子,对每一个人,哪怕是陌生人都怀有真挚的善意。他忠直、耿介、仗义,眼里揉不进半点儿沙子。他做事直接坦荡,从不藏着掖着,他不屑于世间那些虚与委蛇。

他实在是我们时代极富有人格魅力的人,是我们这个世界少有的、珍贵的人。——有哪个年轻人能抵挡得了王老师的激情呢?当他侃侃而谈、讲述他对世界的认知,每一个听众都会被他吸引的,彼时的他,整个人都带有光芒。

当然,我们老师也有拍案而起,金刚怒目之时;他也有孤独脆弱、无奈无力之时;他也有与疾病遭逢、被疼痛百般折磨之际。王老师这个人,有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他一辈子都希望站着活、不下跪;他一辈子都希望活得有尊严、活得像个人。

我们的老师,像他所热爱的鲁迅先生一样,有通达无畏的生死观;他像鲁迅先生一样,自始至终都有硬骨头;他像鲁迅先生一样,矢志要做自我的主人、自我生命的主宰。

……

我们的老师,他是勇者。

十七

那天,从病房出来,王老师执意要把我和师兄送到电梯口。电梯门开时,我走过去拥抱了老师。穿病员服的王老师脸色苍白,虚弱,比以往憔悴得多。

我从未想过,电梯门关闭的那一刻,竟是我与老师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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