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明之:老上影的“一支笔”

编者按:著名作家、剧作家艾明之先生走了。艾先生本名黄志堃,1925年生于上海。他创作的曾经轰动一时、被全国数十个剧团争相排演的话剧《幸福》,开辟了喜剧创作的新局面。著名电影《护士日记》则是他根据发表在《收获》上的长篇小说《浮沉》改编而成的重要作品。他历任上海第三钢铁厂副厂长、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中国作协上海分会副主席、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影协第一至三届理事、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本公众号谨以上影厂陆寿钧先生追忆先生往事的这篇短文以志纪念。

老了,病了,我已无多少能力再去为社会作出贡献,也就甘愿被社会边缘化了,竟连40年来一直亦师亦友极为知心相处着的艾明之老师走的噩耗,也是在事后才偶然知道的。没能去送送他,实在说不过去。好在我们有约在先,我还能用他喜欢的方式为他送行。

老艾生于1925年,比我大17岁,由于他在40岁之前就创作了《伟大的起点》《护士日记》《幸福》《黄浦江的故事》《春催桃李》《青山恋》等电影剧本,还有《钢铁的力量》《幸福》《侧影》等话剧剧本,以及《浮沉》《火种》等多部长篇小说,对于从小也爱好文艺的我来说,确确实实是看着他的作品和唱着《护士日记》中的插曲“小燕子”长大的。他的作品曾从精神上哺育了我,他一直是我青少年时代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作家、大编剧。

1963年,我21岁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上影工作后,才对老艾有了一些了解:不但是位高产多产的作家和编剧,而且其作品因高质,既轰动过社会又获得过不少荣誉——《伟大的起点》于1954年获文化部颁发的电影文学剧本奖,长篇小说《火种》曾得到过茅盾先生的赞扬和推荐,并亲自为其写了长篇评论。当时的上影,名家大家云集,对业务上的要求可高着呢,而就编剧这一行当来说,能被公认列入这一行列的只有“一支半笔”,老艾就是其中的“一支笔”,另一业务能力也很强的编剧却只能算“半支笔”。从现在的称谓来说,老艾该是当时上影的“首席编剧”。老艾解放前就参加革命,对毛泽东的文艺思想身体力行,他坚信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新中国成立后,他为了反映好上海工人阶级的风貌,曾去工厂挂职深入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除了听到过上面这些正儿八经的传闻外,还听到过一则“花边新闻”:老艾由于创作上的高产,稿费收入也是上影“首席”。他为人大方,不仅外出吃饭总由他埋单,而且每收入一笔较大的稿费,总要请文学部的同事们去饭店吃一顿。据说家庭开支大为人又慷慨的大明星赵丹,有时手头紧时也会瞒着黄宗英去向老艾借钱。这些,更让我可望而不可及。

想不到“文革”一来,这些都成了老艾的罪状,他的作品被打成了“大毒草”。他的为人大气被批判为“腐蚀革命群众”。他与艺术家们的正常交往被揭发成了“组织”什么什么反革命“俱乐部”……总之,一切都被颠倒了,成了“文革”中首批被整的对象,一下失去了人生自由,并株连到了家庭,连还在中学读书的女儿也被红卫兵乱剪了头发。这个情节,“文革”后被徐银华写入了《小街》之中,让观众们看后唏嘘不已……这次的“可望而不可及”,引起了老艾“粉丝”们的不平,老艾逝世后,著名作家、报人曹正文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文革”时还是一个中学生,曾给老艾写过一封信,说他是老艾的忠实观众和读者,他绝不相信强加在老艾身上的罪名,希望他能咬着牙度过难关,“文革”后他俩成了忘年交。

我没有曹正文那样的认知能力和血气,虽然我早在1963年就入上影成为老艾的“同事”,但真正让我“认识”老艾却是在“文革”之后。那时,我虽被改行调入上影文学部当编辑,但由于在“文革”中写过几篇“大批判”的东西,也要让我“说清楚”。在这个过程中,让我难以理解的是,有几位昔日的所谓“好友”,竟会反目成仇,上纲上线地多次对我进行批斗,似乎非要把我打成什么什么后方肯罢休。此时,老艾等老同志出来说了话才算收场了结。当我向他表示感谢时,他却向我说起了“文革”中的一段经历:“文革”初他被揪出后,负责他“专案”的是他们海燕厂文学部的一位党员编剧,该是他昔日的同事和同志,然而对他批斗得也很厉害,这种政治运动中“场面”上的事,他好理解。而让他难以理解的有两件事,一是“文革”前,有一次他得了一笔稿费后,照例请文学部的同事们吃了一顿饭,那位党员编剧因公出差在外,没能到场,老艾特意待那人回沪后在红房子西餐馆补请了他一顿。而如今,其人成了老艾专案组负责人时,竟把这件事也兜了出来,说成是老艾想要腐蚀他!二是当老艾被隔离审查时,他又把老艾最心爱的女儿被红卫兵乱剪了头发的照片拿给老艾看,这对老艾的刺激极大,差点被气疯了!接着,老艾完全失去了自由。当几年后,他的案子有了松动,他被押送到奉贤干校去劳动改造时,只见那人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抢着为他扛铺盖,一下让老艾“受宠若惊”起来,他哪敢让他专案的负责人扛铺盖呢?后来才知道,在他完全失去自由的几年中,那人也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揪了出来,戴的“帽子”比他还大,这次也是被押到干校来劳动改造的……我听后一下明白了老艾想要对我说什么。虽然他并未从任何高度去评说政治运动、评说政治运动中个人的作为,让我接受教训,但我真的明白了他想要对我说什么。我由衷地向他表示感谢:“艾老师,我会永远记着你今天给我所说的那件事,你还能给我提些什么希望吗?”他笑了:“希望?希望只有两条,一是此事我从未对他人说过,那人为我扛铺盖的举动已证明他知道自己错了,所以我是不会再去让他‘说清楚’的。此事到此为止,希望他也不要再去说,要说也要等我死后,你能做到吗?”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第二个希望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叫我老师,我们是‘同事’,你就叫我老艾吧,这样,大家都舒服些!”于是,我从此就老艾长老艾短地一直叫到现在。

在所谓的“说清楚”中,老艾曾在会上公开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对‘文革’中存疑的人与事,只要不是‘三种人’,说清楚了就可以了,不能硬逼着他们非要去深挖思想根源,非要去与‘四人帮’挂钩不可。大家都清楚,如把这些材料放留在谁的档案中,就会害了谁一辈子!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历次政治运动的过来人、幸存者,但若扪心自问的话,谁敢说自己没有跟着政治潮流干过傻事说过错话?”这些痛定思痛的真心话,让我们几个曾被“说清楚”过的青年人感动了一辈子。这些人都没有辜负老艾的爱护,从此不再不知天高地厚地随着任何潮流瞎起哄,不再让政治异化自己的人格。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工作,在各自的岗位上都有所作为。这些人都与老艾成了忘年交,后来也成了著名剧作家的斯民三,在老艾离休后,每年都要去看他。当斯民三得了重病不能出门了,就让女儿去看他。斯民三“走”在老艾前面时,重病中的老艾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悲痛不已。而在老艾的追悼会上,斯民三的两个女儿赶去代父送行……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从“文革”中吸取教训的,有的“老运动员”“运动”惯了,一有机会总要跳出来整人。在我担任上影文学部领导期间,在老艾等老同志们的帮助下,得以妥善地处理好了一些棘手之事。可惜老艾不久就离休了……

在“文革”后的这些年中,老艾作为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继续拿起笔来写出了不少好作品,选编成了六卷本的《艾明之文集》。作为一位著名的编剧,又创作了《小金鱼》《海上生明月》《少爷的磨难》《灯火万家》等影视剧本。我有幸与斯民三一起同老艾合作了长篇电视连续剧《灯火万家》的剧本,那时,老艾已离休,上影文学部也被撤销了,我与斯民三都成了准自由职业者,我们仨终日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这是我与这两位老友合作成功的唯一一个剧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了却了长期来的一个心愿。我总感到,“文革”给老艾的打击和损失是很大的,“文革”前他刚写出长篇小说《火种》,进入了他写作的黄金时期。如果不发生“文革”的话,他对中国文学和电影的贡献肯定还要大得多。老艾是个明白人,他明白没有“如果”,辉煌难以持久,所以对一切都坦然处之。

当然,仍然有他记着的事。在我的老同学、原上影副厂长、文学部主任孟森辉故世后,我去老艾家看望他时,他与我谈起了孟森辉。他说,“文革”初他被揪出来后,遭大会小会批斗,谁都不敢再理睬他时,有一次他被批斗过后,孟森辉却默默地递给了他一支烟。此事已过去了近半世纪,老艾却还记着,不用他再多说什么,却让我同时对小孟与老艾增添了一份了解和敬意。

老艾晚年,同辈的知心朋友大多“走”了,他更喜欢跟我们这些小一辈的知心人在一起。每每我去看望他时,总提醒我以后不要再带礼品去,只要人多去去陪他说说话就可以了。他每年春节得了组织给老同志的慰问金后,却总要找我们打打牌,他的牌艺比任何人都差,总是输。他开着玩笑说来给我们发“压岁钱”了!他跟我们在一起时,从未倚老卖老,更不装腔作势,往往说得最多的却是他年轻时干过的傻事,然而恰恰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的真性情。他曾对我说过:“谁都有因年轻单纯而干过傻事的时候,就连那些社会名流也如此,你们不知道我知道!”如今,我也老了,我之所以能对年轻人比较宽容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老艾曾当过全国电影文学学会的首届副会长,前几年,学会给全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编剧颁发终身成就奖。老艾因年老多病无法去北京领奖。上影的领导让我代去,行前,我给他打电话,首先问他愿不愿意由我代他去领奖。他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不应你问我愿不愿意而应我问你愿不愿意?这种让人尴尬的差事,领导上明白,非你莫属了!”我们同时哈哈大笑。然后,我也说了句真话:“是让我代你去我才去的。说实话,让我去代别人,我才不愿意去尴尬一番呢!”我们同时又哈哈大笑。领奖回来后,我又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会上的一些情况。并告知他奖状和奖金我已交给领导,领导很重视此事,将亲自登门向你颁发。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何必多此一举呢。”我说:“这是领导交下的任务,我完成后必须有此一举!”我们同时又哈哈大笑,看得出老艾很高兴,我为他的高兴而高兴。想不到事后,他一定要用奖金请我们几个忘年交吃顿饭,更令我想不到的是,这却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聚会……

想老艾“走”前,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他时,他已得了癌症,我也因心肌梗塞两次住进重症监护室,在心血管中安装了四个支架。我们却仍然又说又笑,无半点伤感。不知怎的,他说到了我送他为上影老人们写的书时,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写我?”我说了实话:“一直想为你写点什么,却又怕不吉利。不写吧,又怕我走在你的前面……”他想了想说:“那就等到你认为该写的时候再写吧,反正我会看得到的。”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离开他家待我反应过来后,不觉悲从心起……

老艾用他手中的一支笔,写下了能在中国文学和电影史上留得下来的好作品。又用他心中的“一支笔”,点燃了他周围人心中的温暖。他不愧为老上影的“一支笔”!

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我所写下的以下结尾并非是文学语言,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那天凌晨,我铺开稿纸开始写这篇悼文时,突然一只不知从哪来的蜘蛛落在了我的稿子上……我明白了他所说的“反正我会看得到的”这句话,我为能用他喜欢的方式为他送行而稍有些许自我安慰,但失去老艾这位忘年交的痛,是很难抚平的……

(本文将刊于二〇一七年九月号《上海采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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