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漪:这不是我的魅力,这是昆曲的魅力

  华文漪

  1941年生。工闺门旦,师承朱传茗等“传”字辈艺术家及俞振飞、言慧珠等名师。扮相端丽、身段婀娜、姿态高雅、嗓音华美,表演含蓄而有爆发力,情感丰富而不失闺秀身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享有“小梅兰芳”美誉。塑造的代表人物有杜丽娘、陈妙常、白素贞、杨玉环、李倩君、李桂枝、费贞娥、蔡文姬等。第四届梅花奖得主。1997年获得美国政府最高传统艺术奖。

  时间:2014年5月1日

  地点:上海某公寓

  陪访:依兰

  

  启蒙老师朱传茗

  杨:你是怎么进入闺门旦的学习的?听说是跟俞振飞老师学的,是俞振飞跟周玑璋校长说的是吗?

  华:应该是跟朱传茗老师学的吧。当时就是觉得演戏很开心,在舞台上很漂亮,就去考这个学校,当时都是“传”字辈的老师。第一年我们都没有分行当,后来有,但是我一开始就是在朱传茗老师的组里,没有人介绍的。长得比较高一点的都是闺门旦,小姐。矮一点的是花旦,我们进学校的时候是这样子来分的。当时还要演出,因为太小,糊里糊涂进去,糊里糊涂学习。朱传茗老师的演出,演的是 《 断桥 》 里的白娘子,腰包没有打好,老是往下坠,老是拿手提。

  杨:我看好几个地方讲起你说,开始你是淹没在一群丫鬟中,不突出。在一次演戏的时候你是花神之一,然后周玑璋和俞振飞两个人在一起看你们演出,俞振飞发现了你,跟周玑璋讲,这个人很有闺门旦的气质,是不是这样?

  

  华文漪《牡丹亭·惊梦》饰杜丽娘

  华:这个故事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反正因为在六十年代的时候,梅兰芳拍了个电影,有二十个花神。梅先生问了华传浩老师,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因为他也姓华,所以问了这么一句。反正我们 《 游园惊梦 》 堆花里面这个花神有几个人是有大镜头的,杨春霞、张洵澎、王君惠、我、蔡瑶铣,都有大镜头。所以我想属于比较突出一点吧。那时候也没有看出什么苗头,我也不是艺术世家出身的,有些是世家出身,很懂的,像我这种进去时很幼稚,什么也不懂,开窍很晚。有些同学开窍比较早,像我这种是开窍很晚的。

  杨:您的家庭背景呢?

  华:我就是普通职员家庭,我爸爸是职员,我妈妈是教师。

  杨:那怎么想到让你去考这个呢?

  华:因为我妈妈有一个梦想,她梦想当电影明星,因为她很崇拜胡蝶,胡蝶那时候很红,我妈妈也有点像她那种类型。我妈妈很漂亮,我爸爸也很漂亮。我像我爸爸。

  她有这个梦想,但是我外公那时候叫她结婚了,然后就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从事一下艺术。我平时也跟我的祖母去看越剧,反正觉得很好看,昆曲什么的也不知道,就是演戏,然后就去了。而且因为我们家里有五个孩子,我最大,所以家庭情况也困难一点,我去了以后因为所有都是学校包的,可以减轻家庭的负担,所以就进了学校。

  一方面么朱传茗老师在那里,朱传茗老师他非常讲究眼睛,眼神,就是怎么使你眼睛说话。你要注意你的眼神跟观众交流,交代清楚,这个是他的特点。然后就是他的脸的肌肉运用。人们常说这个人一看会演戏不会演戏,不会演戏就是死脸子,不会动。肌肉要放松,笑要笑到什么程度,要有分寸,不应该穷笑的你穷笑也不行,要微笑的时候要微笑到什么程度,就得手把手地教了。

  然后是用腰,闺门旦的腰是非常重要的,青衣不大用腰,青衣的李三娘、赵五娘,都是穿黑鞋子,不大动。闺门旦是多姿婀娜的,是有身段的,用腰是很讲究的。手一指到什么位置,眼睛看脚在什么地方,这个都是非常规范。他要求比较严格,这个是朱老师的特点。

  糊里糊涂演《断桥》

  后来呢,言慧珠老师。因为我们经常看她演的戏,所以是潜移默化了,像 《 墙头马上 》。当然她也不是手把手地教,就是她们经常演出,我们经常看,潜移默化地模仿她的声音,模仿她的的动作、水袖,所以我的这出戏是比较像言慧珠老师的声音,像 《 贩马记 》 也是言慧珠老师的。她是在课堂上来教我们,还有一个她是校长。朱传茗老师是我们这个学校的开蒙老师,后来言慧珠当了校长以后跟俞振飞老师经常有演出合作,所以一直看她的戏,她就是我们的楷模,就是一直向她学习。学校里有个标语“学习言慧珠,赶超言慧珠”。不仅学习她还要超越她,提出口号,要有一个目标,我们受言慧珠老师的影响是很深的。因为朱传茗到底是不大演出的,只是在我们开学典礼的时候演出了一个 《 断桥 》 里的白娘子。我第一出戏也是 《 断桥 》,开始的时候是跟刘异龙。刘异龙那时候唱小生,他在小生组什么组都转过了,所以我第一次演 《 断桥 》 的时候是跟刘异龙,演得糊里糊涂,台上糊里糊涂下来。我糊里糊涂,他肯定也糊里糊涂,所以第一次就晕晕乎乎,糊里糊涂地唱下来了。

  后来有一次言慧珠老师他们到欧洲去演出,我们都去当宫女什么的。有一次,他们要看看我们的演出,我们就演了 《 断桥 》,演了以后人家说这个小姑娘扮相挺好的。本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扮相不扮相,他们说这个小姑娘条件挺好的,以后就重点培养我了。本来是不开窍的,淹没在里面,演了这出戏以后,人家说我很有条件,所以就培养我。

  沈传芷很细腻

  后来再大一点么是沈传芷老师,沈传芷老师也教得我比较多一点。沈传芷老师是教小生的,跟朱传茗老师是第一批人。因为有时候要跟小生搭配么,所以就在他的课堂上。他呢就是非常细腻了,戏非常细腻。

  昆曲就是在表演上有个特点,他不但是你唱的时候要有表情,要有动作,而且在没有唱的时候也要表演,不是像其他剧种,京剧你唱好了,就百分之九十九就在了。昆曲不行,要表演的,不是靠唱的,他一唱就是要做的。沈传芷老师这方面是非常好的。所以在他那里就学到了刻画人物的内心,很细腻,反正他不会僵的。比如小生唱的时候我在旁边干吗,不能发呆,像京剧就没有这方面的功夫,人家唱我就在那里站着没事。我们不能没事的,他唱什么我们要听进去,要反应,两个人要呼应的,不是说你唱你的我唱我的,所以这是我们昆曲的特点。

  沈传芷老师这点就非常好,掌握人物的分寸,配合人物很细腻。尤其是我们排 《 玉簪记 》 的时候,1985年的时候他帮我们排,排得非常细腻,也是跟岳美缇。后来有方传芸老师,我们排 《 牡丹亭 》 的时候他是技导,也帮助我们设计身段什么,还有我的 《 长生殿·小宴 》 他也给我加工了,往里面加了东西。这些是“传”字辈老师,我们吸收了许多“传”字辈老师各方面的优点。

  在美国讲学,专门讲昆曲

  杨:还有一个我想这样,华老师你在美国那么长时间,为昆曲做了很多事情。当然开头的时 候有些误会,现在不去管它,我们这个年龄都懂的,都很正常。就是实际上您没有离开昆曲,还一心一意为昆曲做了那么多的事,后来还到台湾去演出。我想问您为昆曲做了哪些事情,能不能说一说?

  华:就是怎么讲,一辈子学的是这个东西,也没什么本事,只会昆曲。到了美国以后,也是 很巧,正好是有洛杉矶的艺术节,有人来找我,借此代表China ( 注:中国 ) 人了。就是其他人不请了么,你们在么为什么不请你们呢?本来么就要另外请了,你们过来了么,正好。所以,这个朋友我是认识的,在上海的时候认识的,就是那个夏威夷的魏丽莎,是夏威夷艺术学校的教授。那么还有一个教授就是我的朋友,他们到上海来演那个 《 凤还巢 》。

  魏丽莎是演一个美丽的小姐,我一个朋友是演一个丑小姐。她是多才多艺的,她在中国写论文写的是川剧音乐,她的川剧是到成都去学的,所以她会唱川剧,那么她的博士论文也是川剧,川剧的音乐。他们到上昆来演出过,联合交流过,所以认识她。她一看我到美国,她就来找我了,就是第一次到洛杉矶我们就参加了洛杉矶艺术节。我们就是一台戏,四个折子戏吧,我就是演的 《 游园惊梦 》,还有陈同申的 《 借扇 》,蔡青霖跟史洁华的戏,小花脸,还有 《 山门 》。

  我们演了之后就有人请我们到欧洲去演出,意大利啊,西班牙啊,反正去了好多国家,去巡回演出过。后来因为Peter Sellars ( 注:彼得·谢勒斯 ) 这个导演,因为看了我们洛杉矶的艺术节以后对昆曲很有感觉,很喜欢,然后就研究昆曲了。因为 《 牡丹亭 》 有英文版的嘛,英文版的剧本,所以他就读懂了这个故事,他非常仔细,研究了昆曲三年,研究了这个剧本,三年以后再来找我,我就是跟他一起合作演戏。那个是后来了,这个艺术节是很早,最早的。然后接下来就是到各个大学去讲学。

  我在美国讲学,就是我那个朋友组织,她来计划,然后她来翻译,我讲她翻译。对象是美国人,美国大学生,UCLA ( 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缩写 )、USC ( 注:美国南加州大学缩写 )、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反正在美国的很多大学都走了一遍,都去讲学过。

  杨:他们对中国昆曲艺术那种理解那种感觉,你是不是一边讲一边表演,还要唱?

  华:对啊,表演着跟他讲昆曲是什么,一方面讲,一方面表演。

  杨:是不是要化妆的?

  华:不化妆,就是带着那水袖啊、道具啊、扇子啊、云帚啊,怎么拿。Chinese opera ( 注:中国的歌剧 ) 是怎么化妆的呀,然后再教他们,他们也学,怎么走台步啊,怎么练功啊。有次到Ohio ( 注:俄亥俄州 ) 的艺术学校里去么,我去了三个月,我的英文一塌糊涂,我愣给他们上课。我专门讲昆曲,他有一个戏剧系的老师请我去,他不会讲中文,我也不会讲英文,两个人就住在一起,搞七捻三,上了三个月。

  然后就给他们每天早上练功,劈腿,压腰。我那时候年轻么,跟他们一起,劈腿下腰,把子功啊什么都来,到最后教他们片段。演出就是在一个广场上演出,老外报幕什么的,苏珊就给我翻译,我们就在这里表演基本功,表演水袖,表演走台步,表演把子。然后再就是片段, 《 长生殿·小宴 》 的片段, 《 游园 》 的片段,杜丽娘跟春香的片段,就是演好几个片段,然后还得奖了,在学校里得奖了。

  杨:有没有大约的统计,跑了多少个学校,有多少学生听过你讲课?大概的。

  华:多少学生我也没有统计过,后来几个学生都叫我妈妈了,叫我mother( 注:妈妈 ),九个孩子一起拍照,都非常喜欢我了。后来我就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来学昆曲?”那个大学有个学生说:“因为我是跳舞蹈的,我的眼睛没地方放啊。”她来学了昆曲以后她就知道跳舞蹈的时候眼睛放在哪里,应该是看哪里。

  杨:她讲得很简单也很经典。

  华:对,很实在的!就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她就是想学。还有一个高个子的黑人,我说你干吗来学?她说:“因为我是个教师,上课的时候嗓子一天到晚发炎,嗓子很疼,声音发不出来,很痛苦,我就是要学学昆曲怎么发音的,科学地发音,怎么使得我嗓子不发炎。”那我就是有的放矢,重点就跟她讲声音怎么样发,你不要唱到嗓子,应该用气,这样你就不会有什么痛苦。一方面教他们一方面也是自己学习,所以蛮有趣的这样子。

  杨:那应该成千上万了吧,所有前后听过的学生?

  华:那也不至于成千上万,反正学生么一个班级就是二三十个人吧,各个学校都去过,都表演过,有些自己去表演的。Berkeley大学 ( 注:伯克利大学 ) 也去演出过, 《 贩马记 》 从头到尾的全本。那时候田长霖校长演出完了还有酒会什么的,他很可惜,后来就得了脑癌,走掉了。他对Berkeley学校是很有贡献的,因为他是华人,所以他对华人也是很重视的。

  美国版《牡丹亭》

  我们Peter Sellars ( 注:彼得·谢勒斯 ) 的美国版 《 牡丹亭 》,也在他们那里演出,我们这个戏倒是在欧洲兜了一圈,都去演出过的。

  杨:美国版 《 牡丹亭 》 演了多长时间?演了几折?

  华:不是,我们是穿插在里面的。他这个构思就是说,用这个故事, 《 牡丹亭 》 这个故事在美国也是有现实意义的。所以他觉得这个 《 牡丹亭 》 在美国演一定有现实意义的,他要用三种四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放在一起演这个 《 牡丹亭 》,演这个柳梦梅,演这个杜丽娘。因为他看中我们的昆曲它是虚拟的,opera ( 注:戏剧, 歌剧 ),美国的opera等于是话剧,话剧它是实在的,在舞台上都是真的,我爱你啊什么,做各种动作都是在现实当中的。我们都是虚拟的,戏曲都是虚拟的,舞台上什么都不用的,都是用我们虚拟的动作弄出来的。还有的一种opera是唱歌的,唱歌的一种艺术形式,还有一种是舞蹈,就是这几种不同形式的。就是用不同形式的艺术在展示这个故事,展示这个人物,一个是很现实的,一个是很传统的,结合在一起。包括音乐也是这样,我们昆曲是很古老的,当然谭盾用了非常现代的一些音乐,再结合,其实很有趣,它也是一种尝试、创意。所以到很多国家去,像法国、英国、意大利、荷兰。

  杨:美国版的 《 牡丹亭 》 去了很多国家,但是打的名义还是昆曲 《 牡丹亭 》,是吗?

  华:也不是,就是美国版的 《 牡丹亭 》。他在创作这个戏以前到中国来了解过昆曲的,了解过全国的昆剧团。 《 牡丹亭 》 什么的都看过,他就是为了找一个跟我配戏的柳梦梅,找了也没找到,后来找了一个湖南的,也不对,后来是找了一个舞蹈的,跳现代舞的。

  他是这样子讲的,因为看你们的昆曲觉得很远,离现实很远,不是我们现在都摸得着的,都是好像过去的事情,都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他是想拉近跟观众的距离,你太远了你就不能理解这个人物,所以他说你就不要化妆,不要用这个头面、贴片,什么水袖都不要,就是本人,你穿一个普通的衣服。就是设计现代的这种衣服,比较飘逸的,纱纱的那种衣服。当时我接受不了,因为我们演的那个 《 牡丹亭 》 小姐是十六岁,那时候我已经五十几岁了,我要演这个不打扮,不贴片子,不吊眼睛,我不像的。我没有自信心么,所以我当时很纳闷,这怎么回事,自己没有信心。后来他就说,你试试看,那我想试试看是可以的,也是一种新的尝试,就试了。

  试下来以后,他说,你就是一个十六岁的杜丽娘。这不是我的魅力,这是昆曲的魅力,因为它的基本功,闺门旦她的基本功就是这样,拿出来就是这么一个人,我自己对昆曲也进一步地了解了。它的传统的特点,另外你舞台上做出来的一举一动都是杜丽娘。

  杨:对不起,插一句,刚才讲的俞振飞,八十几岁演十几岁的柳梦梅,就是这种感觉,那就是昆曲的魅力。

——摘自《昆曲大观·名家访谈:上海 香港 台湾》

  

昆曲大观

《前世今生》

《玉山曲话》

《名家访谈:北京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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