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重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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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思绪不断地被汽车喇叭声打断。这让我很不习惯。在深圳,汽车鸣喇叭罚款两百元,香港更是听不见汽车鸣笛声。我恍惚回到了当年的谈判桌,彼时在国家机关工作,年轻气盛,与德国人据理力争:既然你们大众汽车在德国的标准是喇叭安全使用五万次,为什么要求我们上海大众是十万次?我以为他们是想用高标准阻碍我们的国产化率,所以怒不可遏,可德国人却慢慢地、冷静地回答:因为你们中国人喜欢摁汽车喇叭。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甚至汗颜。二十多年过去了,上海大众汽车的国产化率已经从百分之几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几,可故乡人依然这么喜欢摁喇叭。开车鸣笛到底是为了安全的需要还是一种下意识地炫耀?就好比移动通讯刚刚兴起的时候,所有拿大哥大的人都喜欢大声通话。

  因为有些烦躁,导致我再次恍惚。恍惚之间,我发觉街景忽然变了,变回许多年之前的模样。

  街上出现大标语,揪出‘4·14’反革命集团的幕后黑手!

  “4·14”是当时发生在马鞍山的最大案件。具体地说,就是那一年的414日,刚刚建成的十七冶会堂突然着火,大火冲天,势不可挡,硬是把一个标志性建筑烧毁了。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在马鞍山,在当涂,所以关于这座建筑的宏伟以及燃烧时候的壮观我都没看见,但是听说了,听说马鞍山的十七冶会堂像北京的人民大会堂,还说会堂的门口阶梯像南京的中山陵。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我没去过,但南京中山陵倒是去过多次,每次去都数台阶,却总也数不清,但知道门口的台阶分成三层,雄伟壮观。十七冶会堂也是建在一个高坡上,高坡上也是台阶,虽然没有南京中山陵的台阶那么多,但也分成三层,看上去也很雄伟。这么好的一个建筑,一夜之间烧了,确实令人痛心,特别是令十七冶的职工痛心,

  马鞍山当时主要就两个单位,马钢和十七冶。在这两个单位当中,马钢又一直是老大。所以,马鞍山人对马钢的称呼一直是马老大。现在,作为老二的十七冶好不容易搞了一个能代表全市的标志性建筑,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就被烧毁了,心中的窝火积压难受,整个十七冶职工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胸中都充满着怒火,却找不到发泄口。总不能说是马老大派人来纵火的吧。毕竟,马钢职工也是领导阶级,亲不亲,阶级分嘛。

  对,纵火,一定是阶级敌人纵火。

  革委会顺应民意,立刻成立“4·14反革命纵火案调查小组,第一个审查对象就是杜常红的爸爸杜任重,因为他的家庭成分是资本家,还参与了会堂的设计,知道从哪里点火才能一点就着。

  调查组下面有一个武装力量,叫工人阶级专政队,简称专政队,是专门代表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群众组织。十七冶的专政队队员是由下属各单位家庭出身好的职工组成,他们都曾经为雄伟的十七冶会堂自豪,也都为这座建筑在一夜之间被彻底烧毁而痛心。专政队从电影《烈火中永生》和小说《红岩》中获得启发,立刻给杜任重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扎手指签。

  杜任重到底是资本家家庭出生,跟江姐、许云峰比差远了,哪里能经得起如此折腾,没过三天就招了,承认是自己纵火。

  专政队队员欢欣鼓舞。

  可是,杜任重的交代并不彻底,只承认罪行,不交代细节,只承认是他放的火,但具体是怎么放的火,还有哪些同伙,一概不交代。

  杜任重说没有同伙,就他一个人干的。这也太低估工人阶级的智商了。这么大的火,是他杜任重一个能放得了的吗?要知道,十七冶会堂是由两个工人值班的,一个资本家放火,两个工人都防不住,不是贬低工人阶级的领导能力吗?肯定有同伙。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有一帮人,有一个反革命纵火集团。

  专政队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变本加厉地使用老虎凳、辣椒水、竹签。

  实践证明,一切反革命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一打他就招。

  杜任重再次招供,承认“4·14”背后有一个反革命集团,有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集团。

  专政队队员再次欢欣鼓舞。

  但是,对这个庞大集团里面的具体成员,杜任重却说不清楚。

  这不是不老实吗?

  专政队队员再次施压。

  杜任重彻底老实了,说人认识,但名字叫不出来,因为自己刚刚被调过来。

  原来,杜任重原先并不是十七冶的,而是设计院的。马鞍山钢铁设计院和十七冶一样,都是冶金部直属单位,都是为马钢服务的。可是,到了文革年代,认为这是教条主义,既然设计完了之后还是要由十七冶施工,不如直接把设计院合并到十七冶名下,这叫精兵简政,符合毛主席指示,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冶金部马鞍山钢铁设计院就归属到十七冶名下,所以,此时的杜任重虽然是十七冶的人,但由于两个单位合并的时间短,他确实叫不出很多人的名字。

  这点难不住专政队。他们把杜任重带到各单位,从办公楼的窗户里往下看,叫不出名字,指认还不会吗?

  十七冶下属八个公司,加上一个设计院,专政队队员每天赶在上班之前把杜任重带到其中的某个单位,趁上班高峰期让杜任重在暗中指认。

  杜任重完全以貌取人,从面相上看这个人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生活困难,老婆还是农业户口的,他不指,而那些看上去家庭负担不重,生活相对轻松的,他就指。只要杜任重轻轻地、胆怯地伸手一指,专政队队员立刻像饿虎扑食,一哄而上,当即把对方当做“4·14反革命纵火集团成员给抓起来。

  刚开始,人人兴奋,因为他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十七冶的内部,果然有一个“4·14反革命纵火集团,并且这个集团的成员正在一个又一个被揪出来。但是,随着运动的深入,又暴露出了新的问题。主要是杜任重判断不准,以貌取人常常发生错误,把一些家庭十分困难的顶梁柱给指认成了反革命集团分子,制造了许多家庭悲剧,搞得公司门口经常有人哭天抹泪,大骂杜任重伤天害理。其次,被指认出来的反革命分子绝大多数是正宗的工人阶级,显然比杜任重阶级觉悟高,稍微接触了一点老虎凳、辣椒水、竹签,就立刻主动坦白更多问题,不仅指认了更多的反革命成员,而且还承认烧会堂只是他们反革命计划的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他们还计划炸高炉、炸火车,甚至还要去南京炸长江大桥,这就让专政队队员非常震惊,更加兴奋,就感觉自己的调查不仅限于十七冶和马鞍山,而且涉及南京甚至更远,因此,意义更加重大。同时,他们进一步认清了杜任重的反革命本质,因为,这些问题杜任重并未交代。

  专政队再次对杜任重采取革命行动。杜任重崩溃了。彻底崩溃了。他真的感觉自己有罪,并且罪恶滔天,罪孽深重,伤天害理,天理难容。他意识到生不如死。继续延续生命,无非是继续指认更多的人,交代更多问题,除了加深自己的罪孽,别无其他意义。于是,在一次提审之后,他把自己的衣裤撕成布条,搓成绳子,畏罪自杀了。

  杜任重是畏罪自杀了,但运动并没有就此了结,因为“4·14”是一个反革命集团,既然是集团,那么,就不会因为其中的一个成员的自杀而影响全局,所以,运动还在继续,并且向纵深发展。主要表现就是专政队继续用老虎凳、辣椒水、钉竹签这样的方法以及新发明出来的专门对付女反革命的诸如坐木马这样的办法对付那些被杜任重指认出来的集团成员,而这些集团成员又被专政队押着用同样的方法指认更多的成员,由此进入了所谓的良性循环,人越抓越多。

  十七冶虽然是个大单位,但再大的单位也经不起这样的连锁反应,况且,十七冶被称为冶金部的野战军,有一个好传统,就是一人成了野战军,全家加入担架队,夫妻、子女甚至儿媳女婿也都在这个大单位工作,刚开始可能是临时工,干长了就转为合同工,再从合同工转成正式工。总之,一般是整个家族都是十七冶的职工,没搞运动的时候,大家一团和气,整个家族在一个大单位上班未必是坏事,可是,运动来了之后,特别是追查“4·14反革命纵火集团运动来了之后,像这样抓一个指一堆,抓一堆指认一大片,问题出来了。到最后,几乎家家都有人被指认来,每家都出一个反革命,甚至一家出了几个。当然,也有少数像江姐、刘胡兰一样性格刚烈的人,被指认出来后,无论怎样严刑拷打,拒不承认,并且反戈一击,指着逼供他的专政队队员说:你,就是你!你就是我们的重要成员,放火的事情就是你的主意!这个还想辩解,旁边的早已经等不及了,谁让你昨天抓我哥的,马上对其拳打脚踢,五花大绑,请君入瓮。这下,乱套啦。乱成一锅粥。

  前情提要:

  前情提要:重逢(2)

  (未完待续)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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