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感被人定义,重要的是自得其乐|单读

  

  蒋志是当代艺术家中极具影响力的一员,他的作品具有广泛的跨媒介性,涵盖了影像、绘画、摄影、装置、诗歌还有小说。

  蒋志年轻时受恩师范沧桑影响至深,他常和同学聚在范老师的宿舍里,听他聊艺术界的事情。每次收了学费后,范老师便请他们一众人下馆子,吃着肉、辣椒炒油渣子、啤酒鸭,谈着塞尚、莫迪里阿尼、莫兰迪、米开朗基罗……尽管生活拮据,但情感真挚。范离世后,蒋志坦言“范沧桑”的名字像锤子一样不停敲击他,“泪水就不知不觉流下来,脸上一片冰凉……”

  Hadrien de Montferrand 画廊在上周六续展《范沧桑 | 蒋志个展》(下),此次展出了范沧桑先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创作的油画作品。悼念,是蒋志艺术创作的关键词之一,该展也是蒋志对范沧桑老师的悼念,一个特殊并有对话意味的师生联展。详情请参见文末。

感性之牢与我执之狱

周婉京

  1991 年,蒋志考上了中国美术学院。

  考上之后,他湖南的美术老师范沧桑问他还记不记得一件事。

  据老范回忆,他的一群学生曾相约北上考中央工艺美院。

  只有蒋志在半路停了下来,他不走了。

  众人哗然,成绩最好的蒋志竟要弃考。

  蒋志给出的原因是:他要做艺术,先锋、实验的那种。

蒋志的故乡像许多县级市一样,是一个人口不多、民风单纯的小城。城市沿江而建,这让蒋志很自然地养成了去河边码头的习惯,望着船边的河水淙淙地流过去,他一步步走近藏在晨雾中的新鲜未知的未来。他想着,不知何时,自己也能乘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周遭人向他投来的疏离而好奇的眼神。

在沅江,想要指认“艺术家”并不难。暮色降临,背着画夹的长发“幽灵”就会在街上出没,这群“幽灵”看路人的方式亦自成一格。蒋志说,他们眼神的非物质成分大致由“我是傻逼”和“我不是傻逼”的激烈的内心反应生成,所以带有傲慢、孤独、不屑、敏感、冲动、幻象的气味,而这气味恰恰是老师与家长不愿闻到的。

  

蒋志

比起承认某人具有文艺才能,老师更倾向说:“写得不错,继续努力!”一篇好作文可以被誊抄在三米长的黑板上,被全班同学摇头晃脑地朗读下来,这种仪式满足了尖子生的虚荣心,但却不怎么对蒋志的胃口。

随着八十年代翻译文学的流行,蒋志开始读卡夫卡、罗兰·巴特和克尔凯郭尔,还接触到意识流。他陷入得太深太快,耗尽一个暑假读书,放任自己在文学的浅滩与泥沼里晕眩。最后他照着意识流的写法,作了一篇文章。老师给了蒋志 30 分,这还不解气,老师铁青着脸说:“这不是你练字的地方!竟然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老师生气了。老师的强烈反感恰恰说明“实验”的成功,蒋志对“实验性”的最初感觉就是从这样一种朦胧的带有挑衅意味的情绪中衍生出来。

  

  蒋志作品《散发之物 02》

  

  蒋志作品《散发之物 13》

从 1995 年毕业到 1999 年,蒋志陆续发表了许多实验小说。那时,尚有不少可以发表实验文本的刊物,诸如《漓江》、《花城》之类。蒋志还在《大家》上发表过,他的文章刊在一个名为“凹凸文本”的栏目里。直至 1997 年,蒋志才从潘家园购入自己的第一台相机,这台二手相机让他有了自己的第一组作品《屉中物》。

时至上世纪末,政府拨款急剧缩减,市面上“纯文学”的期刊、杂志陆续“关门”或“改嫁”。机会少了,蒋志还在写。他的小说语言密度高,文本与文本交媾。他也写短句,但不会刻意称之为诗,因为他认为诗是在说那些不能说出的、写不能写出的、显现不可见的东西,有神启的感觉。他对诗的态度体现在他对艺术的态度里。他的诗很少单独出现,总是浮游在视觉影像之内,细心之人可在展厅的角落寻觅到蛛丝马迹,一行行俳句般的文字:

伤口,又发出了一张新的请柬。

在你的皮肉上,攫取糖果。

诗和死是透明的,却看不见。

我们搞一下!(来!搞一下!)

  “搞一下!”这句不是诗,是蒋志恩师范沧桑的口头禅,范沧桑经常在大伙喝酒时讲的一句话。

  

  范沧桑旧照

  

  范沧桑和他的作品《每天的太阳》

今年五月,老范过世了,他的话刻了下来,刻在蒋志脑子里。告别了老范,蒋志决定将新展更名为《范沧桑》。在蒋志眼中,老范是一条河,纯净、明亮、清澈、湍急,流过了他的整个学生时代。

1991 年,范沧桑参加了徐悲鸿油画研习班。在北京进修期间,他手上突然多了一笔钱,差不多有 1000 元。当时人均月工资只有 200,1000 元堪称“巨款”。范沧桑却用 600 元买了一双耐克鞋,剩下的 400 元就用来招待刚来北京的学生们。一群人吃吃喝喝,钱很快用光了。

这件事在老范进修的班上疯传,众人皆道:“范沧桑疯了!”

可老范自己特别高兴,他喜欢那双鞋,走到哪穿到哪。新鞋配上老范的一袭长发,小胡子,和一条破烂到不行的牛仔裤,若他置身纽约城,无疑是陈升《老嬉皮》歌中游荡在十字街头的浪子——“讶异你说走了半生的路程,却梦想醉卧在包厘街头”。

老范从未提及自己是“ 85 美术新潮”中湖南“ 0 艺术集团”的重要成员。他反感所有有关帮派、集团的划分,反感被人定义。任凭旁人拿帽子去扣他的身份,他依然游荡在中心话语权力的边缘,重要的是,他自得其乐。

  

  范沧桑作品:有白铁水壶、石膏残体的静物

九十年代,北京没有画廊、没有展览机会,展览普遍是地下的或半地下的。平日里,蒋志爱听崔健和黑豹乐队的歌,经常找邱志杰看艺术资讯,跟杨福东泡在一起聊天,还和一群诗人、作家、剧作家厮混。如果有闲出来的时间,他就去旅行。

千禧年后,中国当代艺术在市场资本的介入下扶摇直上,时常陷入效仿西方当代艺术而不得、抛开中国传统文化而不能的尴尬境地。许多艺术家选择自吟自唱,放弃了吁情与反思社会公正;也有人倾向自怨自艾,将所有问题都诉诸于时代,慨叹着做艺术艰难。

“艺术家如何反映客观世界与主观情感”,“艺术如何介入生活”,“艺术表达了什么真实”等问题,重复被提出,被各路人马拿去高谈阔论。人们努力用自己的方式解码、呈现、再现我们的“世界”,拥抱着容易理解的解释,合理化一些看似不合理的事物。然后,迅速安抚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上的不稳定,直到用自身创造的“真实”奴役了自己。

  

  范沧桑,《每天的太阳》,布面油画,1987 年,蒋志个展《范沧桑》(下)的作品。

陌生人问:获得灵感是不是要经历很多人生挫折?

蒋志回答:你要是能写出这个小说,你不是靠冥思苦想、经历挫折、百折不挠就能写出来的。你首先要成为能写出这样小说的人。

没想到,经常成功的成功学,在蒋志这里碰了钉子。

如果想要改变这位“陌生人”的预设,改变他的显示系统,等同于改变他的认知模式,这就意味需要着改变他的全部历史和经验,迫使他重新“加工”自己的历史景观,甚至回到先验(A priori)的阶段。

  

  《静物之 1》,摄影、艺术微喷,蒋志个展《范沧桑》(下)的作品。

  面对蒋志的同一张作品,不同观众的系统反映出不同的色彩饱和度,他们对世界的偏见生于斯、长于此,偏见令画面有了鲜明与黯淡的分别。倘若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偏见,如何说明你揭示的东西比他人真实?倘若你表达的是自我,这个自我每分每秒都在变形,如何证明你表达的是自我?

政治之所以能控制人心,就在于它告诉你有这样一件事情,它是真的,而你必须追求真实,因为这是唯一正确的逻辑。

小时候,有些人看升国旗会颤抖。他们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听到“红旗的颜色是由无数革命先烈的血染红的”就会忍不住颤抖。这种颤抖的感觉是真实无误的,让人觉得这个庄严的仪式也是真的。于是,他们推导出:升国旗必须颤抖,如果我不颤抖,我就有问题,我就成了反革命,这是非常不对的。

  

  《来去之花之 2016-06》,油画于聚酯纤维布,2016,蒋志个展《范沧桑》(下)的作品。

学者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提出“感知工厂”(the factory of the sensible)的概念,指的是新感知模式与政治性主题之新形式的美学行动,是以多样的人类活动制造共同的感觉世界、共同的习性,而他所谓的“美学”意指辨识与反思艺术的一套制度(regime)。如果说政治逃不开判断方式,那么意义的生成(好与坏、正确与否)皆来源于“感知工厂”的流水线。在感性的作用下,明确的意义被批量派送到强权者的子民手中。

  

  蒋志《范沧桑》展览

  感知的问题,在蒋志的语汇体系中体现为“预设”的思考。以感性为工作平台的艺术家,用感性触动人的感知,时刻刺激、挑战、更新着观众的感觉。这亦解释了为什么希特勒曾两度报考维也纳艺术学院。希特勒在年轻时已经意识到感性工作的力量,他清楚察觉到改造大众“预设”的必要性。希特勒将他壮志未酬的学艺之苦写入《我的奋斗》:“我未能考取美术学院去学画,这对世界是个重大损失。”学者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的后记中,用警告的口吻把法西斯主义定义作“政治审美化”,指出法西斯主义的逻辑结果是,把美学引入政治生活,生产无数的感官麻木的“静观大众”,给予政治绝对的崇拜价值。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孟子·万章上》

不少当代艺术家喜欢把“介入性”“互动性”挂在嘴边,表面上宣扬着解放读者,却丝毫不留意自己的立场。毕竟,没有谁的立场是全然无私的。孟子也难逃这种主观性“介入”的嫌疑,他推崇“以意逆志”(以读者领会的意思推测作者的意图),并用《诗》来佐证自己的主张、打击质疑者咸丘蒙的提问,他的“介入”反倒证明了他是一个意图主义者。

  

  蒋志作品《散发之物 15》

  

  蒋志作品《散发之物 01》

蒋志在他的展览导言中写有“因变而做,因做而变”一句,说的是万物变化之无常,无常反映着天之造生、地之造成的自然。然而,他也在警惕有关“艺术家擅长转换事物意义”的问题——艺术家将 A 转换成 B ,用 B 代替了 A ,结果引来了观众的阵阵喝彩。观众见证了神奇的变化,误以为这变化是有进步性的,但实际上却被“另一个 A”统治了。B 取代 A,却做着和 A 一样的事情,即:规训它的读者。

这让人想起另一则趣闻。1995 年 1 月 15 日《纽约时报》书评版里,评论人莫特曼(Doris Mortman)大力推荐一本新出版的畅销书《真实色彩》(True Colors),她声情并茂地写道:“这本书的内容涵盖读者所有想要的情节”,诸如“亲情”、“爱情”、“背叛”、“竞争”、“天才”、“成功”等。

不过,“最想要的小说”何以证明它是所有人最想要的?通过固定读者的理解,它暴露了野心。很快,《纽约时报》又推出一本“最想要的小说”,读者争相追捧。事实上,《真实色彩》从未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

在《散发之物 06》的中心,一根阳具模样的香蕉正举起一张燃烧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只飞翔的信鸽,鸽子离火焰仅有一步之遥。软的香蕉与硬的相纸、冷的意象与热的火焰,这种隐喻性的对比构成了视觉上的矛盾冲突。同时,物理的场域塑造着感性的质地。

  

  蒋志作品《散发之物 06》

这是我基于蒋志作品《散发之物 06》做出的分析。但请小心,这段文字不过是另一个想要统治你意图的 A 罢了。“质地”之说不过是人的感性在起作用,是我让你觉得:香蕉可以勃起,相纸可以发蔫。

《表现的概念》作者托梅(Alan Tormey)指出,我们可以说某件音乐作品表现了一种肖邦式的忧郁,但这并不必然等于说这件音乐作品真的表现了肖邦的忧郁,这也不必然意味着肖邦是作品的作者、暗指的作者或该作品中的角色。我们能够将某件艺术作品所表现的情感与某人的情感联系起来,是因为我们发现了它们之间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通过某人的情感特征,方便自己更好地理解作品而已。

  

  蒋志《范沧桑》展览

受众小心揣摩着艺术家的情绪,暗自调试着“世界”的显示器;或被无形的手植入了成像系统,正当无所适从。

创作应如河流,不会自言其意。摄影作品《情书》中的暗蓝火焰,既不是故事的开头也不是结尾,不影射开头,不预示结尾。不留辙迹的实验,让蒋志的作品总处于一个正在发生的状态。

在艺术家把自己融进时间的那一刻,他不再有情绪。

没有情绪,为何还会忧伤?

或许,没人能够永远沉浸在文学或艺术中。鱼儿通过潜入海底来逃避海鸟的追捕,可它终将浮出水面,探出头来,面对生活。

  作者简介:周婉京,艺评人,北京大学艺术系博士候选人,研究方向为艺术哲学与中国当代艺术。1990 年生于北京,后移居香港。著有《一个人的欧洲》、《清思集》等。

展览名称:范沧桑|蒋志个展(下)

策 展 人:富源

开幕时间:2017 年 8 月 5 日 16:00 - 18:00

展览时间:2017 年 8 月 5 日 - 9 月 30 日

展览地点:Hadrien de Montferrand 画廊

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 4 号 798 艺术区七星东街

(AT CAFÉ 隔壁二楼)

编辑 | 朱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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