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高原上听贝拉塔尔讲……

  

  

  

  访谈 | 楚翘、全钲子(发自西宁FIRST青年影展)

  整理 | 球球

  编丨往事如烟

  

  

  对深焦两位小记者来说采访贝拉•塔尔是相当忐忑的,从进门见到老爷子和各大同行媒体的资深记者我们始终担心自己不专业,甚至担心连话筒都抢不到。整个聊天过程实际上并没有两位深焦新手想象那般剑拔弩张,由于老爷子身体不适采访很遗憾仅仅进行了半小时左右,但我们认为老爷子以及训练营学员们已经给予了我们很多东西,关于电影、关于学习、关于生活等等,足以反复回味与思考。

  据说十一家媒体一起采访,以下发问统称“记者”,老爷子简称“塔”。有些问题自带抓马的属性,读者们也可以猜猜看,那些问题是属于深焦的风格。

  采访正文

  Part 1:老爷子与学员的火花

  记者:今天非常荣幸能够采访到您,我们希望听到您最真实的声音。请问您怎么看这次FIRST电影展?

  

  :说实话,我对这次电影展知之甚少,因为我始终和他们(贝拉•塔尔此次指导的中国学生)一起工作,所以我没有办法一心一意去参加这次电影展,有些仓促。这批青年导演非常努力。他们只有三天的时间做准备,你相信吗?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实在是太紧张了。所以…

  记者:所以您认为学员们如何?您有在他们身上学到什么吗?

  :非常骄傲,非常。他们能够在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此大量的工作,让我印象深刻。

  记者:所以你对他们的努力非常满意。

  :平心而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参与其中,很难中立。

  记者:那你觉得他们给您带来新的灵感了吗?或者其他任何什么新的东西?

  

  :你知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你或许觉得有些人比较陌生、比较新,但你要去观察和发现,最主要的是,你要试着去理解,去感受。当然,他们于我而言,是比较陌生的,是全新的,但我现在比之前更了解他们一点了。

  记者:那具体来说,在他们身上,你刚刚讲的这个比较陌生的、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非常欣赏他们身上的活力,以及他们想要把事情做成的决心,这非常重要。

  记者:你在电影上的手法,已是非常成熟,而且你一贯非常严格,甚至可以说是几近严苛。但是这些年轻人,他们不像你那么有经验,甚至是有些未加雕琢。那你是怎么来帮助这些年轻电影制作者的呢?

  :我要强调一点:他们是很成熟的电影制作者。不要把他们看成是初学者,我把他们看作是我的年轻同事,这其中有很大的差别。我不是在教学,我们只是在分享感受和看法。就是这样。

  记者:所以你们是同事关系,而非师生关系?

  

  :不是教学。(问旁边的学生)你觉得我在教你吗?(学员羞涩地笑。)

  :哈哈,我只是在推你一把啦。你觉得那是在教你吗?

  学员:不是,他主要是分享。

  :我好为人师吗?不啦,不。(对记者)我最多的是分享。我试图去理解他们,有时也会表达一些我的想法。你要知道,我们彼此是在合作。

  记者:合作?

  :是的,必须是一种合作。

  记者:您为什么决定来参加这次电影展?是什么吸引了您?

  :他们邀请了我,我也在关注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这些作品吸引了我来看看。

  主持人:其实整个拍摄过程有很多值得讲述的过程,这中间发生了非常多的变化。从最初的假设是分两组,到后来变成分十组一起去拍摄,在西宁去取景,这整个过程同学们可以分享从开始到现在从这个过程所得到的东西。

  学员胡波:我是到西宁之后,看景的时候才开始想,具体怎么拍摄短片。我的感受是要做一个电影,还是应该感受手头上的东西,比如空间和人物。这个也是我从他的电影中学习到的,要真实的东西,以及注重自己的内心。

  

  记者(问塔尔):您来参加这次电影展,接触到了中国的年轻导演。您认为,欧洲的年轻导演与中国的年轻导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特别是他们在感情及想法的表达上?

  :(停顿良久)并没有(其他人笑)。实话说,没有。当然,像我刚才所说的,从个体的角度上来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从整体上,如果很笼统地议论,欧洲导演怎样怎样,东欧导演怎样怎样,中国导演怎样怎样,我认为这是很愚蠢的。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导演,我没看到那么多的不同之处。所以我没办法那么分大类。可能我们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历史基因、社会形态、抑或是宗教环境。但最主要的是,我们都是“人”,这点再清楚不过 。

  记者:那他们(学员)作为电影人,用了什么方式,给了你那么深刻的印象?

  :这你得问他们,拜托。(笑)你应该问他们。他们会告诉你,我不做这个评判。(小声议论和笑声)

  记者:我是想问,您是他们的导师,就单纯从您自己的角度,您对他们有什么评价?什么让您印象深刻?

  :两点。我刚才跟你讲了,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另外,我认为每个人都是非常坦诚的,而这点是最重要的。我跟你讲,这(次任务)实在是难透了——在四天里面,他们要彼此了解,要跟着这些演员,到各个地方去拍摄。实际的拍摄时间只有两天,而我们最终出的片子接近两个小时,这个工作量是巨大的。现在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比较轻松,但这是在定剪之后了。我之所以骄傲,就是因为他们做得非常好。

  记者(问学生):刚才老爷子说,这四天里只用两天去拍摄,包括去看景、选演员、拍摄,学员在这其中有什么特别难忘的事吗?

  学员江博铭:我之前在意大利国家电影学院,回国正好这次有机会,能跟贝拉塔尔老师学习。其实,(这次拍摄任务)对我们来说肯定是有难度的,因为贝拉塔尔老师不希望我们去进行创作,他不希望我们用大脑去构想一个空的故事,而希望我们从现实、从生活当中寻找题材,去了解这些人,从真实的力量找到我们要做的东西。所以其实,因为我并不了解西宁,那可能大家都是在看景的过程、与演员的沟通过程中、在这里的生活中,了解到我们要找的东西。然后老师会在拍摄的过程中,告诉我们哪条路,可能是我们自己通过大脑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哪些本身是现实给我们的。这点对我的帮助特别特别大。所以我还是挺感激这次机会的。

  

  某位未自我介绍的学员A:我觉得这次训练营最让我学习到的东西就是,故事是从现场发生,而不是去凭空地构想。老爷子让我了解拍电影可能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情境,就是你获得的地点和演员,然后故事在他们之间发生,导演和剧本可能是次要的。不需要去额外设计一些对白或者故事。可能在这个情境当中,就会发生他们真实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然后我觉得,有三句话特别重要。他说,尽可能简单,“Make it simple,Make it clear”。还有一句,我不知道(用英文)怎么说了,就是屏幕上看不到的东西,就是不存在。这个我觉得是特别重要的地方。

  学员周豪:我觉得学到了很多,我印象很深的就是贝拉•塔尔老师说,We need to hunt people's hearts. Not to use our brain to make a , or make up a structure. Your heart is the most important part to make people feel touching. (我们需要捕猎人们的心。不要掺杂太多的理性来设计台本,或者是结构。你的心,是打动人的头号利器。)

  某位未自我介绍的学员B:我觉得就是我对生活更加敏感了,这是我最大的感受。

  某位未自我介绍的学员C:对于我来说,我觉得我的角色并不是演员,而是真实的场地里的人物。我用一天的时间去跟他们去进行沟通,得到允许再来拍摄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我会发现,我产生了一种想要保护被拍摄者的心情。之前我总是觉得,去跟人接触或者去发掘角色,我总是觉得,就像是study,或者说就像是研究他们,或者说就是有点analyze(分析)他们。但这次,我觉得我不再是用大脑而是用心,我觉得我变得更享受去了解他们,去发现他们真实的处境,去理解他们的状态,理解他们每天在那个处境里,他们的心境。

  某位未自我介绍的学员D:可能记得最深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去找新的东西,没什么东西是新的。

  

  某位未自我介绍的学员E:我自己在这次的训练营中,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有一天我要拍摄的一个长镜头。当天下午,因为设备的原因,塔尔老师一直在帮我争取这个镜头的机会。附近有一个清真大寺,旁边都是他们在读经的声音,然后我那天中午,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念经的声音,还是因为老师的鼓励;无论怎么拍,或者用什么样的方法拍(都是次要的),我自己的内心被感动了。

  某位未自我介绍的学员F:其实我们制作条件是很艰苦的,刚才大家也都没说,其实大部分人最真实的感受就是,每天都想骂人,这是所有人的共同点,这是我观察到的。然后我自己觉得最幸运的就是从21号开始,每天能见到他(贝拉•塔尔)。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

  Part 2:在西宁,学习与生活

  记者(问塔尔):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贝拉•塔尔先生,您之前认为捕捉的影像来源于以前的生活,但在这里,他们专注于在西宁的生活,这个可能与你之前的生活环境差别很大,你是怎么感觉的,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的?

  :我从来了这里之后,我发现这里的生活,的确不是很丰富。但你知道,总体上来说,所有的人做减法,其生活状态,基本都是一样的。你可以在这里感受到这里的人,你可以看到他们如何生活,他们的生存状况,他们的反应。当然,欧洲的生活可能和中国的不同,但是,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当然,这里环境是有些脏,但你能找到人,分享给你不同的故事,这就电影的拍摄(中最为重要的)。首先你要发现生活,然后你才决定要给观众看的是什么,你觉得什么重要。然后,电影就简单了。

  记者(问塔尔):塔尔先生,您这段时间在这里,与在座的中国学生共同拍摄,我们都知道,您在欧洲也有自己的电影学校。您觉得,两边的教学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在欧洲的电影工厂(Film Factory School)是一所国际学校,我有五个远东的学生,他们来自新加坡、日本、韩国等等。他们从远东来,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疑虑。当然了,他们有很多不同之处。你看,她,他(指旁边学员),这些人都不同,但你要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想法,(分别戳)她的、他的、他的,但我不觉得说,(地域使得他们)有巨大的区别。这个我已经说过了。

  哎呀,我知道你们想听什么,想让我说有什么大的不同之类的(旁边人笑),但实话说,我真的没有看到(旁边人笑)。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脸,他的脸,她的脸,她的脸,还有每一个人。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你不能(因为他们都来自中国,)就把他们看成是同质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都是有自己的力量的,然后用这个来做电影。这是不同。

  记者:然后…

  

  :(打断记者,补充)跟你讲,我要平等地、无差别地对待他们(年轻导演),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差别,不代表他们是相同的。这点非常重要。

  记者:塔尔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之前去过北京,现在你在西宁,西宁不像北京那样发达,所以…

  :这里天气好一点。(全场笑)

  记者:你对这两个城市有什么看法,它们有什么不同?

  :你疯了吗?(全场大笑)我在北京待了一周,在西宁这里总共也就待了一周,我该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对两个地方作出评价?老实跟你讲,我对北京和西宁都一无所知。

  如果想要对一个地方、或者那里的人作出评价,你需要在那里待很久很久一段时间。这个你可晓得?每个地方都有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之处。妈蛋的(全场笑),我只是一个愚蠢的欧洲佬,我虽说不是个游客吧,但基本和游客也没什么区别。当然,最好在这里工作久一点,这样你可以看到更多一点东西,但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对这里进行任何评价。

  记者:如果您有机会,您会在中国待一年吗?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也有可能吧,为什么不呢?最好的是能在一个地方工作,这样你会有一个社会角色。如果你不是工作,那你只是一个游客。旅游一年,有点太久了,但如果是要工作,一年的话又有点短。这是“一年”这个尺度的尴尬之处。

  

  记者:我们都知道,您与编剧Laszlo Krasnahorkai长期合作,他来过中国很多次,甚至专门为中国写了一本书。他跟您讲述过他在这里的经历吗?你有没有可能跟他一起,未来做一个关于中国的电影?

  :我不拍电影了,这是关键。我很喜欢中国人,喜欢看他们的生活,但我不会想要拍摄了。我再也不拍了。

  记者:这是因为您的制片人的关系吗?

  :你说什么?噢,是的,因为我...(犹豫) 等等,去网上查查好吗?我知道他(制片人)的团队现在面临了一些问题,但你知道,有成千上万的说法回答我为什么不拍电影了,我不想重复回答了。

  Part 3:直面大师取景,究竟如何学电影?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拉斯洛•奈迈施(《索尔之子》导演)。他是您的学生,也是您的助理,我在网络上查资料时发现您并没有给他上过课,他只是跟在你身边,你觉得这也是一种学习吗?

  

  :你知道在我的电影《从伦敦来的男人》里面,他是我的助手,与我在一起工作,他做了很多布景。如果你想要学习拍电影,最好的就是找一名导演一起工作。因为导演并不仅仅是到片场去,然后指导演员,电影制作包含了太多的因素。即便你只是坐在一家咖啡馆,啜啜咖啡,看看生活,这也是电影制作。这里面包含万千。

  你看,即便是我只是跟她讲话(指身旁人),这也是电影制作。电影制作人需要无时无刻不置身于电影之中(Filmmaker is all the time making film.),不管这人现在手上有没有摄像机,还是说刚拍摄完。(你手上可以没相机,)但你不可能完全关闭自己,关闭你的大脑,你的内心,你的敏感,这是涓涓不息的。

  我和拉斯洛在一个剧组,我们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一起,当然了,这是除去睡觉的时候,不过在剧组的确是没有多少隐私可言的,我们更像是一家人。我不知道这对学习拍摄电影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这就是生活而已。你明白吗?

  

  记者:我认为能理解,您是说作为一个电影制作者,要保证自己的眼神随时抓取影像吧。

  塔:即使你不想,你也必须得这样。

  记者:这是一种责任吗?

  :不是责任,这是与生俱来的,对导演来说这是头等大事。你们都被这该死的责任与使命所诅咒,你们都被自己的好奇心所诅咒,你被需要与人交际所诅咒。你知道,这是一个永无止尽的序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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