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大师】《叙述44:叙述谱系的比较》

叙述谱系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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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研究小说叙事的时候,我发现西方小说的语言叙述体系里,至少可以找到一个与我提出的汉语叙述谱系相似的框架与结构。

  对此,我觉得再正常不过,一点也不奇怪或意外。因为,虽然英语法语等符号文字与中国的象形文字在语言的性质与功能上有诸多的差异(这种差异也是道与逻各斯之间的差异,所谓“习相远”),但中西方作家却面对着同样的表达难题与困境(“性相近”也),所以,他们的解决之道与语言策略自然也就趋于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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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大多数作家的叙述风格当然是属于或靠近中间值写作的,这一点无需多言。像福楼拜、托尔斯泰等无数小说家对语言艺术与叙述技巧的锤炼与追求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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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是极小值写作的案例。最典型的就是海明威与他的冰山理论。冰山理论说白了就是省略与简化的原理,海明威仿佛不是带着纸与笔而是带着斧头或剃刀进入文坛的,他把之前的英语小说写作中的繁冗与累赘成份悉数砍掉剔净,什么定语从句状语从句,什么形容词副词,他全都不要,他也不要什么心理描写肖像描写之类的东西,他的小说叙述最后差不多只剩下了减得不能再减的部分:人物对话。被昆德拉等许多作家所推崇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无疑是冰山理论的代表作品。海明威的简化写作与减省风格,对西方现代小说写作的影响非常深远而普遍,马尔克斯等作家都表达过这种影响的存在以及对海明威的敬意。我自己读海明威小说的感觉是:风格过于明显,有点像美女减肥减过了头,显得形销骨立。只剩对话的小说未免有些枯燥乏味(简约而又丰盈的《老人与海》当然是个例外)。

  美国当代作家卡佛与他的极简主义写作,也属于典型的极小值写作。卡佛的极简主义写作虽然与海明威有承续关系,但在我看来,他的简约更为自然,他的减省更恰到好处,其写作风格倒与陶渊明的沉默诗学更为契合一致:同样是不言之言,同样只写身边的生活,同样是看似简单实则丰盈、看似浅显实则深邃的叙述话语,两者的语言特征、叙述策略、写作资源等诸多艺术层面都极为形同神似。一个是诗歌,一个是小说,一个在中国古代,一个在当代美国,“沉默诗学”与“极简主义”、陶渊明与卡佛之间,却真的就如镜像对称,有一种令人惊讶的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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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是极大值写作。普鲁斯特的极度细腻与博尔赫斯的异位移值(见本书《博尔赫斯的幻想叙述》)等其实都是趋于极致的写作案例。

  这里不妨再补充一个案例,那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新小说作家克劳德·西蒙的“最大密度”叙述:为了穷尽物象,为了把真实性与客观性推向极致,为了把瞬间延伸拓朴为永恒与无限,克劳德·西蒙的写作策略就是让描述细致到极限并把语言的密度推向惊人的最大值,这样的密度与细致,几乎接近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西方文学的极大值表达相对倾向于理性的极致,即语言密度与数量上趋向极大,而中国文学如庄子的极大值表达更多地是一种感性的想象的奇异度,一种细节的精准度与感觉的最大限度或程度)。

  关于战场上的奔马与一具污泥中的马的尸骸,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作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极大值叙述:

  “……我老是看见马在我们前面呈现的黑色的外形轮廓(唐·吉诃德似的没有一点肉的形状,亮光把它的轮廓线啮食、腐蚀了)。它们在眩目的阳光衬托下难以磨灭的黑影,在大路上有时投在它们身旁像它们忠实的相似之物,有时缩短、堆积在一起,或更确切地说混杂在一起,变为矮小畸形;有时膨胀、拉长像长脚长嘴的禽类,同时以缩短、对称的方式重复相似之物垂直位置的动作。这些黑影似乎和其相似之物被一些无形的锁链联结起来:四个黑点——四个马蹄——交替地分开、会合〔完全像从屋顶滴下的水,或更确切说,这滴水断裂了,一部分还挂在檐槽的边缘上(其现象可以分析如下:水滴由于自身的重量,拉长如梨形后,继续变形,然后变窄,最大的下端分离掉下,而上端似乎朝上收缩,像在分离后立即被往上吸,接着由于新加入的水份,这滴水又再度膨胀起来,一霎时后,似乎还是同一滴水仍然在同一位置上悬挂着,再次鼓起,如是可以无究地重复。这滴水像被一种一收一放的运动所推动,像悬在橡皮筋一端的晶体球)。同样地,马的脚和其影子分离后又再接合,不断地相互靠拢,影子往自己身上收缩,像章鱼的触须一般。这时候马蹄腾飞,马脚迈出划成一条自然的圆形线条,但那在马脚下稍后面的黑点往后稍退,压缩了起来,接着又回过来紧贴着马蹄——随着光线的倾斜度,影子返回接触到原物的速度,这黑影逐步拉长。虽然开始时速度缓慢,但到最后却像箭一般朝接触点、汇合点尽奔过云,仿佛是被吸过去似的〕像是由于相互渗透作用的现象。影子与原物双重的动作增殖四倍,相互交融的四只马蹄及其四个影子好像在原地踏步似的来去之中一分一合。与此同时,在黑影下相继展现尘土飞扬的侧道、砾石路径、野草。像浓重的化开的墨迹,像战争遗留在后面的一长条的拖痕、污迹、沉船的余波,在散开又在汇合。它们在残垣破壁上,在死去的人身上飘拂而过,不留痕迹。大概就是在这附近,我第一次看见马尸。就在我们停下喝水不久之前或者之后。在那地方我发现它,在半睡半醒中凝视着它,像是一堆栗色污泥的样子,这样的烂泥好像也把我全身糊住了。也许当时我们不得不绕路避开这堆泥,或是猜测是它,但没有看见它:(如同路旁连续展现的一切:卡车、小汽车、小提箱、死尸)这是一种异乎寻常、虚幻不实、非驴非马的东西。这曾经是一匹马(我是说,我们知道,认出来,识别出来这曾经是一匹马),但现在只是一堆有四肢、蹄、皮、粘住了毛的模糊东西,其四分之三已覆盖了泥土。佐治思忖,不完全认真地在思忖,只是平静地、带有点惊讶地看着。这十天来的经历,已使这种惊讶的感觉变得迟纯、疲塌。这十天中他已逐渐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惊异了,他已经抛弃那种能够对所看见的或身边发生的事寻求原因或合乎逻辑的解释的精神活动。那就不问为什么吧,只是看见这样的事实:虽然长久没下雨——至少是根据佐治所知——这马或曾经是马的东西几乎全部覆盖着一片淡灰褐色的稀泥——好像是在一碗牛奶咖啡里泡过后拎了出来——这个马骸似乎已被土地吸收了一半,好像大地悄悄地开始重新占有原来来自它的东西,只是由于得到它的同意,它的居间作用(这是说大地生产的喂养马的草料和燕麦)得以存在。这样的东西必然要回归泥土中去,重新解体。大地分泌出的社种稀泥把它覆盖、包裹(像那些蛇,在吞食消化被猎到的动物之前,先涂上分泌的粘液和胃液),这已经像一个印章,一个明显的标记证明其归属,然后慢慢地最终把它吞入内部,大概同时还发出一种像吮吸的声音:(虽然马骸似乎一直是在这个地方,像变成化石的动物或植物返回矿物界中。它的两只前脚屈起,其姿势像腹中胎儿跑着作祷告的样子,如同螳螂的前肢似的。它的颈子僵直,发硬的头部向后仰着,下腭张开,露出上腭紫色的斑点)马死去没多久——也许是在最近敌机经过的时候?——因为血迹犹新。一大块鲜红的凝血,像油漆那样发亮,摊开在泥土的外层和粘结的马毛上面,或更确切说,这些东西之外,似乎这些血不是出自一只动物,一只被屠杀的牲畜,而是出自人在大地的粘土胁部所造成的亵渎神圣、无法补赎的伤口(像传说中的水或酒,经魔棍一敲就从石头或山岳中喷涌出来):佐治望着马骸,不自觉地使他骑着的马走上了一个很大的半圆形以便绕过它……”

  这段叙述出现在克劳德·西蒙的代表作《弗兰德公路》里,这部奇异的极端的小说中,类似的叙述比比皆是。

  摘自新著《叙述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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