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对话】成中英 黄田园:美国人对《易经》战略思想的研习与运用

  

  作者分系作世界著名哲学家、易学家、管理学家,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终身教授;美国夏威夷大学政治学博士,主要进行比较哲学和国际关系的跨学科研究

黄田园:成老师,据您了解美国人对中国传统的经典,比如说《易经》,他们有没有这方面的研习,或者他们有没有对这方面的运用,乃至转化成美国国际政治的策略?请您就这方面谈一谈。不一定限于《易经》,中国传统的经典都可以。

成中英:我从1964年开始在夏威夷大学主讲两方面的课程,一个是当代(西方)哲学,一个是古典中国哲学。在古典中国哲学里边,我最重视《易经》,我从大学以来就从研究中认识到《易经》是中国哲学思想的源头活水,虽然现在很多人都不了解。

  《易经》是中国哲学思想的源头活水,它是一个根本,是一个体系,具有整体性。从历史上也能看出《易经》深刻影响着中国文化,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价值观、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这个“用”从传统来看它是可以用在政治上面、经济上面、管理上面,都有用,甚至包括健康保健这方面都有用,所以它是有大用。也有小用有人把它用在算命、卜卦、看相这些方面。

  黄田园:占卜、看风水。

  成中英:原来就是占卜。

  黄田园:可大可小。

  成中英:对。占卜可以是国家大事,也可以是小事。占卜,比如说算命或者问财,它都体现着个人的利害之处,是小用,不涉及大用。占卜可大可小,占卜是《周易》表达对未来的认识或者是测知的一种方式。我开讲都是从理论讲的,因为我知道,在美国我是第一个讲述《易经》而且在哲学系讲述《易经》,尤其讲述《易经》的哲学。这既是《易经》哲学化的一个开始,也是《易经》哲学在西方大学讲述的开始。当然其影响是逐渐发生的,学生逐渐了解到《易经》的重要性,了解到《易经》的根源性,当然也了解到《易经》的应用性。当时有一个美国学生,蒙多·塞克托,他写了一本书,就叫作《易经手册:决策分析》,而且还译成德文,因为他德文很好。这是我用《易经》影响的第一个西方人,这个学生在哲学系拿了硕士学位,实际上他是宗教研究系的,然后他又到美国大陆念博士,一直跟我保持联系,后来他的博士论文也是我审查的,包括《易经》的象数结构。把《易经》带向美国学术界,在这方面我是第一个。

  另外,美国有一个战争学院(U.S.Army War College),它们平常讲一些《孙子兵法》,后来因为我讲述《易经》多年,它们也试图讲述《易经》了。它们是从战略的眼光来研究,我并不参与,但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研究使它们了解到《易经》很重要。而且我还发表过一篇相关文章,是我有一年参加台湾的一个战略研究会议,为此我写了一篇文章《从易经到孙子兵法》。我提出这样一个基本的理论:孙子可能同时受到《道德经》和《易经》的影响,他把《易经》强调的创造性、机动性、主动性作了一个策略安排,同时,结合《道德经》强调的一种柔性应变和自然无为的态度,从而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思想体系,成为了《孙子兵法》。《孙子兵法》一方面总结了战争的经验,一方面从《易经》和《道德经》中掌握了一种权变的思想,再把它用在战争的战略战术上面。大家都知道,《孙子兵法》提出天地之中人要作为一个将领带兵要了解天地环境,要了解时空环境,才能够面对问题,分析战争的特殊情况,出奇制胜,或者说以静制动,抑或以动制静。这些都是在《易经》的上下左右、前后四方变动的基础上面,去掌握一个变动的主动性或者是变动中的潜在的主动性,或者是实际的主动性,达到胜券在握。《孙子兵法》“不败之地”的思想,类似《周易》“不易之易”的思想,一方面可以以静制动,另一方面也可以以动制静。

  当初我把《周易》重新提出作为哲学思想来探讨,一方面是要还原出《易经》的原始创造性思维,另一方面是想把《易经》的“体用”诠释出来,在“用”方面充分发挥其社会的影响。我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讲述《易经》,出了很多易学研究方面的文章,更重要的是我在1985年创立了一个“国际易经学会”,这个影响比较大,后来我们开过几次重要的易学会议,特别是在夏威夷大学Hilo分校,以及东西方中心,有日本、韩国、越南、英国、德国、美国的学者参加。在美国学易学的人数虽然比较少,但我一直尽量鼓励有兴趣的、稍有研究的学者参加。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开始有《易经》新的译本出现,同时卫礼贤的译本又重新发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段时间易学成为学术新贵。

  我可能需要再提一下,有些西方人对易学的兴趣很浓厚,因此一定要有一个好的老师能够把易学的真精神,其所承载的意思讲述出来。西方人学易学,等于进入了中国哲学的核心,需要掌握一个象、一个术、一个义、一个理的关系。易学的形上学根源上是一种变化、变动的认识,是一种深刻的、动态的发挥。我的看法是,西方人要真正掌握易学的精神,在象术方面比较容易,在义理方面比较困难,因为整个义理代表着动态的形上学、创造性的人跟人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知行合一的变化、自我的内在合一,这都需要一种高度的和深刻的把握,才能够认识到一个天地万物内在的精神。

  西方人偏向于一种追求纯粹客观的自然律的认识,这种思维方式让他们很难完全掌握一种自然的内在生态,或曰“元气”这方面他们有缺失。这也显示出两种文化的对照,中国文化强调一种生命变化强调整体性、创造性,所以人要修德,也能够修其德,人能达到一种与天地万物同为创化者的境界,这是很高的境界。西方人往往只能掌握具有形象面的东西,在象数方面甚至掌握得更深、更细。他们能够跟自然数学或者是其他物理学科联系起来,比如就有一本书叫《物理学之道》(Dao of Physics),这里面包含了形上学的《易经》之道,所以使《易经》从科学角度得到了一种新的解释,这是《易经》在西方最大的突破和特色。

  《易经》所强调的更多是一种和谐化的阴阳互补,所谓正负相应,相互补充,然后是所谓五行共存、人我互动的精神。从政治角度来看,西方和中国打交道有上百年历史,包括殖民战争,但是西方对中华文化的了解,特别是对易学的了解,我认为还不够深入,仅仅是开始,所以并不能期待他们会完全地转化成为易学的应用。但潜意识里他们已经开始了解到,中国强调的是一种和谐化的阴阳互动,这也是中国文化中的精神所在,中国并不是有意愿要发动战争,或者说要制造一种矛盾或冲突反而在整个发展当中中国的主动性很少。中国内在的道家、儒家所继承的一种天地精神,一种阴阳合德的智慧,都是在寻求一个整体的和谐、稳定和一种逐步实现的理想,这样一来大家就很清楚,为什么从抗日战争到今天中国的小康社会的追求,整个社会都在强调一种稳定性、发展性、安定性。《易经》里面就强调“和”要在“安”的情况下去产生。中国传统就是要讲互补,要讲稳定,要讲和谐。

  我们看到欧洲也好,美国也好,虽然它们与中华文化有着迥然不同的路径,但是冷战以后它们已经开始逐步认识到中国文化的一些特色,逐渐注意到中国文化内涵的精神是和谐的精神,是易学的创生精神。尽管不是内在地去肯定,至少也认知到中国有这样的特色。

  黄田园:过去日本人就常常把《孙子兵法》当作一种阴谋诡计在用。

  成中英:我们刚讲的是西方,日本是另外一种情形。

  黄田园:西方人也有这样的,比如说“用间”、偷袭,他们特别重视这个,但却忽略了中国人所追求的是最终通向和谐的大道。

  成中英:他们认识到了,但还没到相信的地步,所以他们学到的只是由象数引申出的各种计策。你说的很对,在《易经》影响之下,道家产生了《道德经》,《道德经》对治国这一块产生了一种法术的概念,因此有一种权术的道家,比如鬼谷子、鹖冠子等等,包括黄石老人也都是道家。中国治国方面的学问,尤其战争方面的学问,受道家的影响是很大的,《道德经》里面有很多篇章都在说治国之术。再有就是围棋等等。

  《孙子兵法》强调出奇制胜,日本人因为要侵略中国,所以处心积虑地研究中国兵法。不管是九一八事变还是七七事变,都体现出奇制胜这一特点。至于西方是不是也有这个味道,这可能也是逐渐出现的,美国开始说钓鱼岛的主权不知道归谁,最近的消息说美国和日本公开宣布要共同守卫钓鱼岛,由模糊策略到逐渐占有,可能他们现在已经学习了中国的《孙子兵法》,或者《易经》,然后进行一种高度的、具有组织行为的运用,以此跟中国对抗,而不是追求世界的和谐化。这跟中国的目的还是不太一样,所以他们重视的是象数、权术和技术这一面,而中国强调的是一种理想,一种道德,一种生命的发挥、发展,基本的价值观还是《周易》的生命和谐。《易经》要发挥影响,可能还需要更多地推广,尤其是对它的理想面,道德精神、和谐精神、宇宙精神要发挥出来。不然西方就只看到《易经》的占卜之用,但那是一种小用。

  黄田园:所以您特别强调“本体知用行”是一个完整的易学体系,要对西方人产生积极的影响。用《易经》来影响美国,乃至日本,就需要用到这个完整的体系,不要让他们把《易经》误解为低下的小术。

  成中英:对,“本体知用行”,“本体致用”也可以,还有一个是“技术致用”,西方人现代往往讲“技术致用”,不是“本体致用”。我们不要以为西方人学了《易经》就会自然地更了解中国。

  黄田园:他们是用有色眼镜看《易经》。

  成中英:很对!他们已经形成一套权术理论、占有思想,而且是站在西方的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的二元论基础上,把《易经》变成工具了。我要强调的是,要把中国文化、《易经》的价值作为理想去看待,而不是把它作为一种实现特定的西方价值的一种工具或手段,我们一定要注意这个差别。

  我很欣赏你的一个特殊的观念,即强调中国哲学理论特别是易学,在政治学、国际政治学上的应用。在国际政治这一块,我觉得你现在有这样一个关注是非常好的。易学对于理解国家的相对关系、互动关系很有价值。国际关系既是一种行为学,又是一种关系学,它是一种变化的行为关系,同时又涉及所谓目标管理和行为管理。国际关系涉及大量策略的思想,你能对此加以研究,并把《易经》的模型和理想融入其中,具有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我觉得你上了我的这么多课程,来研究理解现实政治尤其是中美关系可以说更有意义,这代表《易经》能够在政治学里面,或者在国际政治学里面产生一种良性的作用,它能够帮助国家跟国家之间、人跟人之间,产生一种更好的和谐的互动。

  黄田园:是的。特别是您在本书中就提到要用易学改变美国的霸权逻辑和日本的强盗逻辑。

  成中英:很对。要用易学这门哲学使他们了解到过去西方霸权主义的负面作用,这种占领主义、侵略主义本身是违反“天道”的。那么为了人类共同长远的生活,要如何改变他们自己的生态或者价值认同?这是新新儒学长远的工作。

——本文摘自东方出版社《易经文明观:从易学到国际政治新思维》

【开卷有益】成中英、黄田园新著《易经文明观 : 从易学到国际政治新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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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出版社推介《易经文明观:从易学到国际政治新思维》;国关国政外交学人微信公众号平台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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