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告子的辩论是不讲逻辑、强词夺理吗?

  

  国学小喵听闻有人认为孟子与告子的论辩不讲逻辑,决定问问何杰老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孟子与告子论辩的道理与逻辑

文/何杰

  听说语文教材要大幅度增加文言文,有不少论者反对。其中反对的理由之一就是中国的许多文言文不讲逻辑。

  “中国的许多文言文不讲逻辑”这个话很难证实或证伪。因为这个“许多”是多少说不清楚,怎么就算是“不讲逻辑”也莫衷一是。当下舆论界和学界,特别是自媒体上这种大而化之的判断非常多,我们不必将其当作事实判断,不妨将其看作一种情绪表达。因为在这些论者看来,很多国人在表达时不讲逻辑或者不讲道理,于是他们迁怒于文言文,用“中国的许多文言文不讲逻辑”来表达愤怒之情。

  如果仅仅是表达愤怒倒也罢了,反正没有伤到谁。但为了阐释自己的观点,举了一些例子,恰恰这些例子根本不是论者所说之不讲逻辑,那我们就要认真辨析了。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笼而统之骂某一类现象容易,虽然没有多大用,但说一些正确但没有用的话,或者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于社会也无碍。毕竟说者有心,听者可以无意呀。

  但如果涉及到具体人或事,那就要非常慎重,因为我们很可能因为自己学识浅陋或主观臆断而错判了人或事,那样就伤人了,哪怕这些人或事是过去几千年的人或事。

  

  最近看了一篇文章,基本观点是“请将不讲逻辑的文言文移出语文教科书”。这话肯定不错,我双手赞成。但看作者对例子的分析,却实在不能苟同。

  文章先举了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并引用了一位著名作家的观点代为阐释。对于庄子是否诡辩,我曾在一篇题为“惠子何以被庄子绕了进去”的文章作过分析,这里不再重复,欢迎读者去文末查看链接

  这里主要针对这位论者对“孟子雄辩”的大批判提出自己的看法,请读者批评。

  这位论者指出,“孟子以‘好辩’著称,但其辩术往往不讲逻辑。”

  然后就告子与孟子人性善恶的论辩,引用了一位著名学者的分析:

  • “孟子硬到底要说‘人性本善’。……我也不是说‘人性本善’不对……我只说孟子论证时的逻辑不对。比如当时有一个告子,他主张人性无善恶,善恶出于后天的影响。为了说明他的这个观点,他作比喻说:‘这就好比是水,一池的水,挖开东边水就往东流,挖开西边水就往西流,水本身没有什么或东或西的本性,它或东流或西流,都是由于外在的引导。’孟子一听,便较上劲了:‘你说水不分东西,但难道也不分上下吗?水总是往下流的,人本性都是善的。’

  • “我们来稍微分析一下。告子是先有结论,然后用比喻说明的。用比喻说明是可以的,允许的。但孟子是以水为喻来证明。用比喻来证明就违背了逻辑了。比喻怎么能用来证明呢?——顺便说一句,在中国古代的论说文中,常见用比喻来证明的例子,那一概是错误的,违背逻辑的。直到今天,我们的中学教材或一般写作学教材上,还把‘比喻论证’列为论证方法之一种——况且,水永远往下流,也只能比喻一定的方向,而不能说明具体的方向。孟子这地方的原话是:‘水无有不下,性无有不善。’他用第一句‘水无有不下’来证明第二句‘性无有不善’,那我们改一字:‘水无有不下,性无有不恶。’怎么样?我们用孟子的论据与方法,还证明了人性恶呢!同一种论据与方法,竟证明了两种相互矛盾的观点,这论据与方法不是大有问题吗?”

  著名学者的观点可谓犀利,尤其是“他用第一句‘水无有不下’来证明第二句‘性无有不善’,那我们改一字:‘水无有不下,性无有不恶。’”这一分析非常有力。

  按照著名学者此处的分析,孟子确实自相矛盾。但可惜著名学者的引用错了,孟子的原文是“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我怕那位论者引错了著名学者的话,特意到著名学者的个人博客上去看了一下,著名学者果然是这个表述。

  不要小瞧“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两个短句的顺序,因为顺序不同,意思就不一样。

孟子

  且看孟子原文:“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两句话,都是后半句用形象方式解释前半句,后半句是确定的,解释了不确定的前半句。

  如著名学者所言,“水无有不下,性无有不善”确实可以换成“水无有不下,性无有不恶。”因为后半句都是待说明、未确定的事物,不能用待说明、不确定的事物去说明已确定的事物。

  但孟子此句可不是,“水无有不下”是确定的和众所周知的,用这个说法去说明“人无有不善”是确定无疑的,是可以使受众理解的。

  请注意,我在这里都用的是“说明”,而不是“证明”。

  这位著名学者认为,“告子是先有结论,然后用比喻说明的。用比喻说明是可以的,允许的。但孟子是以水为喻来证明,用比喻来证明就违背了逻辑了。”

  著名学者认为告子的比喻是说明,因为告子先有结论,后边的比喻就是说明;而孟子先做比喻,后有结论,那就是证明。

  我不知这个判断是何依据。

  在我看来,告子与孟子都是在用比喻说明。

  科学研究需要论证,写论说文也必须论证。

  需要指出的是,这两个“论证”有相关性,但不完全是一回事。

  人性善恶可以是事实判断,也可以是价值判断。

  如果要做事实判断,对于人性的分析要有数据支撑、现象总结和规律提炼。可惜,这个人性善恶的事实究竟是什么,学界并没有共识。这一点著名学者也不反对。

  孟子的人性善论断,有基于他对所需要事实的概括,但更多是价值判断,也就是孟子认为人性应该是善的。

  换言之,孟子对人性善的论证,并不纯科学意义上的、完全真理性的证明,而是价值观念上的论证。

  科学意义上的论证重在证实,而价值观念上的论证重在说服。如果能证实,自然可以说服。但在许多事实和规律还不能彻底证实之前,若想说服受众,就需要其他条件:一是使更多受众认定所持观点符合事实,二是使更多受众认为所持观点符合自己的利益,三是使更多受众认为所持观点符合自己的价值观念,四是清晰形象表达所持观点使更多受众理解。

  做到以上四点,就是在论证。论来自于述或说,论是对述与说内容的分析、阐释、归纳、提炼,证则是在述、说、论的基础上依靠规律与逻辑得出结论。

告子

  回到告子与孟子的论辩,他们都是在自述、自说,然后做出论与证。

  且看告子的论述。

  •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在告子看来,人性无所谓善与不善,全靠外界引导,就好像河水无所谓流淌的方向,外人怎么把挖掘河道,水就怎么流。告子以水喻,并不是为了“证明”“人性无所谓善与不善”这个道理,而是清晰地“说明”“人性无所谓善与不善”这个道理。

  孟子承认“水信无分于东西”,但认为告子“述”的这个现象不能说明“人性无所谓善与不善”,因为告子只述了一方面的事实:“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

  也就是告子看问题不够全面。

  水固然可横流,但水更会下流。横流可受外人影响的,而外人的影响与否并不确定;水下流是不可阻挡的,虽然可能会因为搏跃、激行使水过颡、在山。

  孟子想告诉告子,你只看到“行善作恶”可变的一面,但我要看到的是善乃人性本质,人性的力量不可阻挡;至于有人作恶,那不过是“其势则然”,是外界环境使之变坏的。

  实事求是说,在今天看来,告子的人性无善无恶而由环境导致善恶行为的说法,更符合唯物主义原理。但孟子此论,意在强调善是人的天性,不行善是违背人的天性。因此,不行仁政就不是人。孟子认为,人行善是发自本性,人作恶是环境所致,这就是说“错的是世界,而不是我们”。这种强烈的价值判断虽然略显武断,但他对人主体精神之强调,与当世统治者、主流价值观的决裂之坚定,其悲天悯人之执着,足以令万事敬仰。

  当然,孟子绝不仅是一个“倔老头”,他在激情之下,看穿了告子观点的实质,看穿了告子理论推导下去的后果。

  • 告子曾说:“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意思是“人的本性好比柜柳树,义理好比杯盘,把人的本性纳于仁义,正好比用柜柳树来制成杯盘。”

  • 孟子则指出:“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意思是说“您是顺着柜柳树的本性来制成杯盘呢,还是毁伤柜柳树的本性来制成杯盘呢?如果要毁伤柜柳树的本性而后制成杯盘,那不也要毁伤人的本性然后纳之于仁义吗?率领天下的人来损害仁义的,一定是您这种学说吧!”

  孟子此反驳的核心在于反对将仁义作为外在约束。在孟子看来,仁义之心是发自内心,不应该外在规约。孟子的思想对否可以再讨论,但孟子的逻辑是清楚的,他对告子言论的担忧也是有依据和道理,因为如果过于强调外在规约,就会使人失去主体性,也会使统治者更有借口实施暴政。

  从这个意义看,孟子绝非强词夺理。

  

  没有谁掌握终极真理,没有谁的观点无懈可击。孟子的观点也有可商榷之处。

  但我们对任何一种思想和观点,特别历经千年能够流传的思想、观点,首先要抱着学习的态度,进而分析这些思想观点的针对对象、内在逻辑、成立条件、适用范围、发展结果,而不是虚妄地发出惊人之语。

  后人反对孟子的观点,并以“不讲逻辑”指责之,其原因要么是立场与孟子根本不同,要么是对孟子思想缺少全面了解,要么是自己主观臆断。当他们用自己的逻辑机械套在孟子身上时,发现用自己的逻辑解释不通,却并不认真反思自己,而是简单粗暴地认定孟子没有逻辑。

  现在很多学者、文人、写作者,打出了重视逻辑、重视常识的旗号,而将所有与自己不同的看法都指为不讲逻辑、不重常识,反而显出了自己的偏激和狭隘。

  某些惊人之谈或许会激起阵阵应和,但再过几百年,历史上记住的还是孟子与告子的论辩,而不是这些惊人之谈。

文章转自公众号:杏坛赤子

  

  【作者介绍】

  何杰老师,北京师大二附中语文特级教师,北京师范大学基础教育研究员,北京市级骨干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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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蔡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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