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艺术若即若离的三个海员兄弟

  

  我当过海员,这篇专栏文章要讲讲三个和艺术有关系但又没什么关系的海员兄弟——

  我的第一个海员兄弟叫刘占民。网上搜一下,叫刘占民的人真不少,有教授,有医生,有作家,有总经理,还有开飞机的机长……唯独没有海员刘占民。

  刘占民从小被父亲逼着写毛笔字,长大了当海员,寂寞时就用书法来解闷。有一次随船到连云港,他一眼就看上了一个比他个子还高的连云港姑娘,船回上海,就拼命给对方写情书。姑娘说:你字写得这么好,叫我怎么给你回信?

  刘占民有些得意,继续在情书上练字不息。连云港姑娘觉得奇怪:你的字为什么不去参加比赛?刘占民想想也对,就把他的钢笔字寄到全国青年人硬笔书法大奖赛组委会。没想到夺了一个特等奖。第二届全国硬笔书法展览就展出刘占民的作品了。至此,刘占民终于晓得他的字真写得蛮不错。

  接下来,刘占民是不是拿着他的参展证书和奖状去申请加入书法家协会?没有。他是不是筹备出一本硬笔书法字帖?也没有。

  他不急,我急。我和《书法》杂志的副总编是好朋友,就把占民的书法推荐过去。副总看了说:刘占民先生的行书当中有一个字写得不太规范,请他修改一下,下一期我们就刊发。然而,这份书法稿件有回无去,刘占民不高兴再改一改。我对他说:《书法》杂志是中国书法界有权威的,你就改一改吧?有名有利的好事,有稿费的!

  刘占民轻描淡写说:让伊去……

  也许,他喜欢书法除了受内心驱使之外(特别是受爱情的驱使之外),再没有什么其它的驱动力了。也许,他觉得出名不是人生的目的,不出名也蛮好。如今,他有空就练练毛笔,写写钢笔,悠然自得。他还是大头百姓一个,知道他的人不多。

  顺便提一句,亭亭玉立的连云港姑娘后来嫁给了他。海员们都说:这是“高低杠”嘛!姑娘却说:我一半是嫁给了他的字。

  我的第二个海员兄弟叫何承勇,是船上的机匠,可是他坚决要求爬出机舱当水手。船老大莫名其妙:机匠是技术活儿,用不着风吹雨打,当然比水手好。可是何承勇非要当甲板上的水手,为了唱歌,工作是次要的。当航拖403轮在黄浦江航行的时候,船尾总是拖着长长的一串歌: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何承勇从船上下了班,就赶到声乐教授那里去练美声,教授到杭州出差去了,他就追到杭州。后来,他结婚了,他有女儿了。再后来,他离婚了。分手的理由说出来很少有人相信:因为声音,震耳欲聋的嗓音。他在窄窄的屋里练美声练流行练民歌,嗓音大得玻璃窗都震动。老婆实在受不了,只能带着女儿到马路上散步,腰酸腿疼散了一个多小时回家,何承勇还在唱,还要接着练。老婆终于说:这种日脚没法过了……

  那年,上海演艺界为歌手定级,最终,没有评出一级歌手,二级歌手只有几个,一个是周冰倩,一个是何承勇,都是货真价实的好嗓子。

  离婚以后,何承勇独自到海南岛闯荡江湖,他到哪家歌厅、酒店、饭馆去唱歌,那一家就火爆得不得了,跟着他的粉丝有上百人,酒店老板把他当财神菩萨。海南文化局想请他代表海南省去参加全国青歌赛,他却说:不行啊,我35岁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年龄不符合了。

  数年后,何承勇赚了个盆满钵满回到上海,他还是唱唱歌,练练声。他有没有申请加入音乐家协会呢?没有。他有没有筹备开一场大型的演唱会呢?没有。

  他不急,我急。我说:你完全有条件成为歌星。这样吧,我协助你出一盘你的歌带,我请烁渊帮你写歌词,烁渊是写过《我是公社小社员》的著名歌词作者,我还可以请东北著名作曲家陈涤非为你作曲,他们都是我的哥们儿。歌带起码发行几万盘。我们再来筹办一场大型演唱会,钱,你有了;歌,你也唱得好。电视台、电台和报纸那边的宣传报道,都由我来负责……

  我以为他一定动心了,哪晓得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再讲再讲……

  也许何承勇没有陷入出名、挣钱、更出名、更挣钱的怪圈;也许他不觉得名气大的人就一定可以变得很高大。他就那样原生态地生活着,唱唱歌,有时候客串做婚庆主持人,一旦为新郎新娘献歌一首,就欲罢不能了……

  我的第三个海员兄弟叫奚建忠,72届,中学毕业被派到“航卫2号”当水手。船队宣传组知道他喜欢画画,就让他参加船队美术创作组,拜张培础为师(张培础也是我的海员兄弟,后来当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从此,奚建忠彻底溶化在画笔画稿画彩之中,不声不响,默默无闻。

  1977年,中国美展向全国征稿,这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一次,海员奚建忠搞了一幅版画《油香飘四海》,夹在众多美术家的画作里送往北京。结果,全国美展只选中了一幅上海作品,就是《油香飘四海》。随后,联合国收藏了这幅木刻,把它挂在科教文组织。

  不得了,联合国啊,那就是全世界!奚建忠神采飞扬了?没有。他是不是筹备开个庆功会,好好庆祝一下?没有。他是否从甲板上下来,从事专业的美术创作了?也没有。他觉得业余也蛮好,自顾自地画呀刻呀是老扎劲的事。接着,他的作品在第七、第八、第九届全国美展展出,上海美术家协会吸收他为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也让他当了会员。

  现在,他可以开个个展,好好向社会展示一下他的才能了吧?他摇摇头:不打算。不打算拍卖画作,不打算请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报道,不打算和美术评论家联络联络,不打算邀请画家们碰碰头,泡点好茶,喝点好酒……他就躲在浦东一个阁楼里,沉浸在他的画作之中。美术界新闻界很少有人认识他。

  他是美术界一个藏龙卧虎式的人物,也是水清无鱼的角色。在当今什么都职业化的文艺界,他属于另类,那是肯定的。

  常言道:机会总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多少人日夜翘首盼望着机会的到来,可机会就在我这三个海员兄弟的门外敲门,笃笃笃,但是他们不开,不想请机会进屋来坐坐。他们似乎和纯粹的艺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似乎觉得当一个艺术界的漫游者比较舒服,用他们喜欢的书法、版画和歌声来消除现代生活里的疲惫,这就够了。这是海员本色吗?不是。但多少有点海员的豁达。

  我如此这般记录下我的三个海员兄弟,会不会得罪众多文艺家?似乎我要否定艺术家对名利的追求……不不,我不是故意的。说到底,我至今都没有探索明白这三个海员兄弟为什么和艺术若即若离。

  (本文原载于二〇一七年一月号《上海采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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