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印记】吴冠中: 丹青魂魄在 风骨冠中华

  

  吴冠中:

  丹青魂魄在 风骨冠中华

  文/彭 俐

  一位出生在江苏宜兴的瘦骨嶙峋的老者,对中国油画和国画皆有筚路蓝缕之功,他自言崇拜骨头最硬的中国现代文化先驱、启蒙思想家鲁迅,而他本人一生的作为与言说亦堪称中华民族的文化英雄。学贯中西,赤子怀抱,画笔常吟故园情;特立独行,大家风范,文心追慕民族魂。

  对于画家吴冠中来说,任何赞誉之词面对经历过社会生活的深重苦难和付出过艺术创造之苦工的人来说,都会显得黯然失色,那就只让一代艺术大师的思想和足迹来自我印证。或许我们应该留意,吴冠中成就了什么?是什么成就了吴冠中?他一生的追求启示何在?

  让我们来为一直在为他的祖国、故乡、亲人与同胞画像的人也画一幅素描吧,如果我的文字能具有一种生动、鲜活的表现力。或者,我们该拿出城市中的一小块空间,用那剖面可以自然呈现水墨山水画的大理石立一尊雕像,永久地纪念和追忆那曾经用一支画笔荣耀过他的国家和民族,同时也令世界惊艳的人。

  

  怎一个“苦”字了得

  1919年是中国腥风血雨的年份。

  吴冠中是在贫寒农家降生的一个苦孩子,笔名“荼”,即苦菜之意。

  他住在宜兴闸口北渠村几间矮小的祖屋里,小时候常在离家不远的一片野草地——坟场上玩耍。母亲生了六个孩子,体弱多病,繁重家务全由做小学教员的父亲打理。家中仅有的十几亩田地养活一大家人,父母拿出平时积攒的血汗钱供子女上学,小冠中懂得其中滋味,甚为发奋,每次考试都争取班里或学校的头名。

  18岁,刚在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读书一年,就遭逢日本侵略军攻占卢沟桥的“七七事变”。

  国难当头,他随师生颠沛流离,只能在临时搭建的木头房里上课,到过湘西的沅陵,又辗转贵州的贵阳,再到云南的昆明,直至落脚四川的山城重庆。

  苦难家庭的孩子常怀苦心,苦难国度的学子善于苦读。

  在杭州艺专的7年时间,吴冠中受到留法的校长林风眠,教授吴大羽、蔡威廉、方干民、李超士、雷圭元、刘开渠等影响,得益于注重个性解放的开放式教学方式,同时在素描基础训练、法文课语言训练两方面大有长进。而绘画系的课程包括油画和国画,二者兼学,为他日后对油彩、墨彩的融合探索奠定了基础。像老师们那样去法国留学——勤工俭学,成为不少学生的梦想,吴冠中把攻读法语作为实现梦想的准备。对于学油画的学生来说,“拼命也要学好法语”,正像一个学歌剧的学生,一定要学会意大利语一样。

  在重庆大学担任建筑系美术课的助教时,他用业余时间去中央大学旁听法语课,并到“文化中心”沙坪坝的旧书店里淘换法文旧书,包括小说原文和中文译本,并边查字典边阅读,半小时翻一页也要“啃”。机遇,就是这样“等”来的。

  1946年,全国遴选公派留学生考试举行。

  27岁,他好不容易考上去法国留学的政府公费留学生,却要面临和新婚妻子朱碧琴的四年别离。那时万里之遥,手头拮据的小两口付不起探亲的路费,而通信又是一种令人焦灼的漫长的期待。

  在国立巴黎高级美术学校,吴冠中师从四五十年代名震巴黎的画家苏费尔皮教授,受益匪浅。

  留学的日子,生活上较为优裕,“公费留学属于中法文化交流项目,在法费用由法国外交部按月支付。大学城的宿舍一人一间,约三十平米,包括小小卫生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每层楼设公共淋浴室及煤气灶,可煮咖啡烤牛排。每晨有老年妇女服务员来打扫……”但内心的痛苦和压抑只有苦难中国的学生们自己知道。

  几十名中国留学生搭乘美国邮轮“海眼”号前往欧洲大陆,船上服务生拒绝收取住在廉价的四等舱里的中国人的小费;

  巴黎卢浮宫的一位大腹便便的管理员曾在维纳斯雕像前挖苦地问:“在你们国家没有这样的珍品吧?”吴冠中立即回击:“这是希腊的珍品,是被强盗抢来的。”

  最受刺痛的经历发生在暑假去伦敦参观,红色的双层巴士上,一位绅士打扮的乘客,拒不接受从中国人手中交给售票员的硬币——作为找零。这“一件小事却像一把尖刀刺入心脏,永远拔不出来”。

  如果说吴冠中“童年认知的苦是穷”,那么他青年认知的苦是歧视,贫穷落后的国家和民族被人歧视。

  “我曾千方百计为学法语而怀抱喜悦,而今付出羞耻的实践。但咬紧牙关,课余每晚仍去夜校补习口语。”——为的是学到知识报效祖国。

  

  怎一个“情”字了得

  人的情感向背,不光凸显其心灵气质,也常常能够决定其人生走向。对于艺术家来说,情感的重要性甚至超过理性思维,而直接反映其艺术天分的高低,也影响其艺术作品的优劣。天下绝妙艺术皆出自至情至性之人。

  吴冠中91岁人生的千万件画幅、百万字文章、五洲四海的画展与画藏捐赠……怎一个“情”字了得。

  巴黎艺术深造深得导师苏费尔皮教授的赏识,一心想为其签署延长公费的申请表,这是多少留学生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事。但是,经过再三考虑,最终吴冠中还是婉谢了教授的美意,他执意要回到故乡,回到祖国,回到那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与同胞们在一起。

  1950年的暑期,吴冠中从巴黎返回,奔向他向往的新中国。行前,他曾给母校——杭州艺专的吴大羽老师寄函一封,倾诉其思念故土的衷肠。赤子情浓,跃然纸上。在谈到回国从事艺术创作的抱负时,他说:“我不愿自己的工作与共同生活的人们漠不相关。我的父母、师友、邻居、成千上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我!总得要以我的生命来铸造出一些什么!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个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不会再憧憬于巴黎的画坛了……”

  对于自己的祖国,吴冠中是肝胆相照的赤子;对于绘画艺术,吴冠中则是倾心奉献的恋人。

  2005年,上海美术馆举办的《吴冠中艺术回顾展》的自序,以“一个情字了得”为题,追忆了他痴情艺术的经过。

  “年轻的我,抛弃浙江大学的工程学习,宁愿降班,转入了杭州艺专。从家庭的贫穷着眼,从我学习成绩的优异着眼,从谋生就业的严峻着眼,所有的亲友都竭力反对我这荒诞之举。我当然也顾虑自己的前程,但不幸而着魔,是神,是妖,她从此控制了我的生命,直至耄耋之年的今天……恋情无边,发现真实与创造美,永远是诱惑科学家和艺术家忘我的动力。别人称颂他们的使命感,这使命感其实是感情的喷发或爆炸。”

  作为艺术家兼艺术教育家(常年任中央美术学院、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的吴冠中,告诫他的弟子,“名家不等于杰出者,名画未必是杰出之作。”

  “我分析自己对名家与名作看法的转化因由,要害问题是着意于其情之真伪与情之素质,而对技法的精致或怪异已不再动心。”“情之素质”,是吴先生创造的词汇,那是指所有以艺术创造为生或以艺术鉴赏为业及以艺术爱好为乐者所必备的一种素质,需要悉心涵养。他说,“情之传递是艺术的本质,一个情字了得”。

  吴先生除了大量奇崛画作外,还留下很多珍贵文字,洋洋洒洒有170万字之多,如《我负丹青》(自传)、《画外文思》《艺海沉浮》《吴冠中文集》(5卷)、《吴冠中文丛》(7卷)等等。这些源自他青少年时代的文学情结,渴望追随鲁迅,用文章做文化启蒙,影响世道人心。其油画《野草》(中国美术馆收藏)表达了他仰慕先贤的心绪,“我从鲁迅的小说中,感受到故乡美”。

  说到故乡——烟雨江南的美,必得看吴冠中的画作《鲁迅故乡》(油画1978年)、《江南人家》(油画1980年)、《静巷》(油画1981年)、《双燕》(墨彩1981年)、《水乡周庄》(墨彩1986年)、《忆江南》(油画1996年、墨彩1996年)、《江南居》(墨彩2000年)、《白墙与白墙》(油画2002年)…… 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21世纪初,这20多年间画家魂牵梦萦的故土,通过写实与写意、具象与抽象、油画与墨彩的交替与叠加,在画面中呈现出一个个基于印象的新奇世界——艺术的境界,如同高飞的风筝系着母亲大地一起翱翔……“风筝不断线”是他的一个艺术观点,作品是风筝,线是灵感的母体——大众情意。

  他说:“这情,万万断不得。”

  晚年的吴冠中,一直蜗居于北京方庄小区普通的单元楼里,书房仅5平方米。然而,他的画作拍卖总额却高达十七八亿元,仅一幅《长江万里图》(油画长卷1974年)便卖出5000多万元的天价。其拍卖所得或捐赠清华大学作为“吴冠中艺术与科学奖励基金”,或捐赠给其他助学基金会或灾区……明月无私照,艺术不私藏,“我满意的作品约有两百幅,舍不得卖。这些作品都是我的好姑娘,总不能一辈子守着我,总有一天要让她们嫁到好人家。好人家就是博物馆和美术馆。”他捐赠给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浙江美术馆、香港美术馆、新加坡美术馆等美术馆的作品400多件。老画家占有着世间最小的居住空间,却把最有价值的艺术和艺术精神传递给无限的时空,并珍藏于千万人的心灵……

  

  怎一个“负”字了得

  关于吴冠中,在艺术圈外的社会上称得上是“我负丹青”。

  细细品味画家的一生,“负”字可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辜负”,另一个是“背负”。前者,体现出画家视艺术为神圣,境界之高远穷其一生也难以抵达;后者,则表示画家愿为艺术献身,甘愿做创造之苦工,如同背负重物前行,无怨无悔。

  吴冠中先生正是这样做的。

  他的一生致力于东西方绘画艺术的“打通”,并以兼容并蓄的大家风度努力探索、尝试,立足本土,留洋取经,古慕石涛,西崇梵高,始终以艺术创新为天职,不畏世人的讥讽、侧目,在技法和形式上了无禁忌,在内涵和意境上殚精竭虑。其作品具有超前意味,可做跨国界的交流而无碍,足为后世楷模。应该说,他用油彩和墨彩为世界谱写了中西合璧的不朽乐章。从此,油画家的作品中有了结合得更加自然的气韵生动的中国诗意,而国画中也有了欧洲现代派、印象派的光影。《大漠》为证,《交河故城》为证,《高粱与棉花》为证……他创造出一种属于绘画的“世界语”。

  事实上,这魅力已显。

  高傲的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不仅收藏了吴冠中的《小鸟天堂》(墨彩1989年),并于1992年3月专为这位中国画家破例,首次打破200多年来只展出古代珍贵文物而不展览在世画家作品的规矩,举办了轰动雾都的《吴冠中——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画展。英国王室成员和各界名流参加开幕典礼,《国际先驱论坛报》艺术主编、欧洲权威美术评论家梅利可恩赞誉展主:“发现一位大师,其作品可能成为绘画艺术巨变的标志,且能打开通往世界最古老的大道。……这位中国大师的作品是近数十年来现代画坛上最令人惊喜的不寻常发现。”

  1993年,巴黎市立塞纽齐博物馆举办了《走向世界——吴冠中油画水墨速写展》。巴黎市政府授予吴冠中金色勋章。2002年,吴冠中被授予法兰西艺术院通讯院士头衔,他是首次获此荣誉的中国籍艺术家,也是亚洲首位。欧洲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向中国画家献殷勤,那是他们真正认识到吴冠中绘画艺术的世界级水平和永恒价值。

  吴冠中说:“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是前人的脚印。今天走向哪里,需要探索创新。”他在“油画民族化”“国画现代化”的艺术主张和实践中走在时代的前列。

  冬天可读吴冠中的文字,读之血热;夏天可看吴冠中的画作,观之凉爽。而春秋可睹吴冠中的为人,如春风拂面,秋月临窗,温暖而澄明。

  吴冠中先生不仅无负丹青,亦无负苍生。

  (作者:北京日报高级记者)(绘图:刘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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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本文刊发于《北京文化创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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