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看理想”
由"时代之歌 华语流行音乐大事记"录音整理而成
时代之歌
华语流行音乐大事记/上
主播|李叔 小伙子
嘉宾|马世芳
音乐除了动听的旋律和隽永的歌词,是否还能赋予更多的意义?从流行音乐最初被认为是靡靡之音,到如今各种音乐风格争奇斗艳,期间经历了哪些演化、变迁?中国的流行音乐受谁影响,又被谁发展?
端午节期间,李叔、小伙子与马世芳老师一起录制了两期音频节目——“时代之歌 华语流行音乐大事记”。三位沿着时间的脉络,从80年代开始,以10年为单位,细数两岸具有代表性的歌,并试图由一首歌背后的人和事,还原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和那一代年轻人的所思所想。
第一部分,从罗大佑、李谷一,聊到陈淑桦、崔健。歌唱着事,事谱着歌,看尽风起云涌的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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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不太一样的尝试
李叔:大家好,这里是日谈公园,我是李叔。
小伙子:我是小伙子。
李叔:今天我们的录音室来了一位老友,也是电台行业的一位非常非常资深的前辈,来自于台湾的马世芳老师。
马世芳:大家好,李叔好,小伙子好。
李叔:首先打一个广告,欢迎大家到优酷独家去收看由马世芳老师主持的《听说》第二季。不过第二季和第一季隔了好久啊。
马世芳:对,真不容易,不过总算还是做出来了。今年4月上架,第二季跟第一季的规划不大一样。
《听说》第一季主要谈的是台湾流行音乐,第二季就希望把眼光跟时间的范围都更放大一些,不只是谈台湾了,包括整个中文世界的流行音乐,还有西方世界的音乐,主题式的题目也做了几个,是不太一样的尝试。
希望端出来的这个菜是大家觉得味道新鲜,但是又好吃的,也不知道做的好不好,就请大家多指教了。
罗大佑
第一个把摇滚乐做的那么淋漓尽致的人
李叔:今天难得请到马世芳老师过来,不能随便放过他。我专门设计了一个选题,想聊聊在不同的年代,年轻人爱听什么歌。
从大陆这边来说,真正有现代流行音乐这个概念是从80年代开始,所以我们就把80年代作为这期节目的开端,而台湾流行音乐本身是比大陆早好几步的,包括“民歌运动”应该是在70年代。
所以今天不同年代的音乐推荐就由马芳老师先开始吧,我们今天共同拟定了一个歌单,里面包括了1982年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收录于《之乎者也》专辑,我们就从大佑开始今天的音乐之旅。
马世芳:罗大佑蛮有意思的,对大陆的老文青来说他是绝对的启蒙者,对于台湾的老文青来说也差不多,但是相对应的那个历史情境是很不一样的。
因为在罗大佑之前,台湾已经有了很热闹的唱片工业,很多很火的歌星,“校园民歌”的时代已经差不多到了尾声,我们对流行音乐的理解也已经有了蛮清楚的概念,什么是流行歌,我们可以期待听到哪些东西。
罗大佑的出现是替正在蓄势待发,要走向下一个阶段的唱片工业,打出一片新的声音。
他当然自己不会有这样的自觉,他就是一个创作歌手,滚石唱片公司当时把他签下来发片也不会有这样预言的能耐。
可是现在回头看,罗大佑在台湾的出现,他是第一个把摇滚乐这个形式做得这么淋漓尽致的人。之前也有很多人去做摇滚的元素,但是摇滚在罗大佑之前比较像是一种音乐形式,在精神层面的结合,尤其是在演唱上的表现方式,罗大佑确实是划时代的,因为他的嗓子是完全不可能用以前的美学标准去看的。
李叔:除了音乐结构之外,还有他的人文表达,也是划时代的一个人物。
年轻时的罗大佑
马世芳:罗大佑厉害的地方是,我们现在再听这些早年的启蒙式作品,我们聊崔健,聊罗大佑,聊侯德健,常常不小心在做歌词分析,但是他们的歌当年是被听见的,而不是被看见的。
罗大佑最厉害的是他永远旋律先行,他是一个作曲人,他可以找到最好的词曲搭配的方式,同时开发出一种中文流行音乐历史上没有过的文字的质地,这是一种更近于白话的质地,却有诗的气质。比如说《光阴的故事》,语言非常流畅,但意向是非常诗意的。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这个句子你念跟唱都听得明白,但是语感特别好,你去拿来跟之前的流行歌相比,语言的质地有很大的差别,这个启发了很多后来要尝试写歌的人。
“我怎么能够写出掷地有声的语言的质感”这个讯息是很重要的,很有分量的,同时保留诗的质感,然后唱出来的旋律是要漂亮的。
罗大佑《之乎者也》专辑封面
这些要同时做到非常难,但罗大佑他下了死功夫,他写歌从来不容易,他花很多功夫去做词曲的磨合。罗大佑为什么到现在听还是很动人,因为他有下过功夫,他让词曲的咬合是成立的,让旋律本身是支得起的,然后他用他的破锣嗓子去唱这首歌,大家听了觉得很动人,而不会觉得很奇怪。
这个现在听都觉得很理所当然,但是在1980年代的初期,1982年他出这张唱片的时候听,那是非常非常新鲜,我没有挑他的那种被归类为抗议歌曲的《鹿港小镇》或者是那种比较有现实意识的《未来的主人翁》,或者是像《亚细亚的孤儿》,那些当然很重要,但是罗大佑的情歌的革命意义并不在那些歌曲之下。
《亚细亚的孤儿》收录在专辑《未来的主人翁中》
小伙子:在录节目之前我就一直有一个期待,因为我一直看马世芳老师《听说》这个节目,包括第二季第一集讲的是《何日君再来》这首歌的一些故事。其实在看这个节目之前,对我自己来说就是一首很普通的情歌而已,因为我也没有经历过那些时代,但是看完之后就感觉一首歌背后有这么多的故事和创作的背景。
像刚刚这首《光阴的故事》也是,讲的那些故事我之前其实也不知道,但是这个歌听了好多遍。所以现在我是作为一个听众,好好来听一听音乐背后的故事。
李叔:而且我觉得这也是它这个作品厉害的地方,你知道它的时代背景,你会听出更多的意味,但你不知道的话,它就是一首优质的情歌。
马世芳:你现在想想不觉得蛮有意思吗,这么个破锣嗓子唱这么抒情的歌,我们听着觉得挺动人的,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程琳:西北风浪潮的弄潮儿
李叔:现在我想讲一个大陆女歌手叫程琳, 她十几岁就出道,隶属于海政歌舞团,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从台湾跑到大陆的侯德健老师,然后两个人就有了长达几年的合作,程琳一张非常重要的专辑叫做《新歌1987》,这张专辑的制作人就是侯德健,这张专辑里面有一首歌叫《信天游》,作词是侯德健和刘志文,作曲是广东音乐人解承强,这首歌跟崔健的《一无所有》一起引发了“西北风”风潮。
马世芳:你们要帮我科普解说一下,一个广东人写的歌为什么会变成西北风的代表作。
李叔:分析西北风音乐风格的来源,如果从时代去究其缘由的话,那其实是从改革开放开始,大家都很兴奋,可以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对物质、对财富的追求。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难免会碰到一些迷失,因为相对来讲是一个相对比较混乱的时期,很多的商业法则还没有建立起来,所以当大家面临这种迷失的时候,一些开始反省自身的音乐出来了。
《新歌一九八七》卡带封套
包括像《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这首歌的创作,崔健自己讲过,红军长征是有根据地的,也有目标的,但他们这一代人感觉自己没有目标,也没有根据地,不知道该往哪去,它实际上是代表那一代人的迷茫。
西北风这个风潮其实是正好反过来,就是因为大家在这种改革开放过程中有所迷失,所以有些人就会想还是家乡好啊,实际上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快速变化的社会的一种内心的抗争。
小伙子:就是一种不适应的一种回避。
李叔:《信天游》、《黄土高坡》、《我热恋的故乡》,这些作品听上去好像很土,实际上写这些歌的人全都是一些真正的文化人,他在写这些东西。他本身是带有一定的批判意义在里边。
陈淑桦:女性主义的“梦醒时分”
李叔:马芳老师下一位要推荐的是80年代在台湾非常有代表性的歌手,陈淑桦的歌曲《梦醒时分》。
马世芳:陈淑桦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位歌手,她在演艺圈的生涯是有好几个阶段的,她从童星开始唱,到后来染上一些校园民歌气质,就变成带着一点小清新路线的流行歌手,再之后,她就在李宗盛的介入之下,被打造成都会女子情歌的代言人,也是演唱生涯最辉煌的一段时间,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
陈淑桦
陈淑桦的演唱生涯最重大的转折点应该就是1989年的这一首《梦醒时分》,这首歌是李宗盛作词、作曲,李正帆编曲,陈淑桦演唱。
这首歌我别的先不说,我就先说它的编曲,为什么特别提到李正帆,因为整首歌都是用电子合成器编曲的,他完全没有用到其他的乐器。
李正帆他亲口跟我说这个故事,他说当年他很年轻,也就是20来岁。那个年头整个音乐圈都是少年英雄,都是二十来岁,甚至十八九岁就入行了,已经站在第一线,打这种大战役。
李正帆本来是先用合成器去编一个大概的线条出来,之后去找真正的乐手来录乐器,结果制作人李宗盛听过李正帆编的MIDI架构,说直接用这个就可以了。
小伙子:等于它里面所有的都是合成器的?
马世芳:整张《梦醒时分》的声音都是合成器做出来的。80年代末期的合成器的音色跟现在当然特别不一样,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是用真的乐器取样,那时候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一种人工感,这种人工感的音色无法去模拟真乐器,那是模拟不来的,你就运用这种人造感去做编曲,反而出现一种特别摩登的都会质感。
《梦醒时分》卡带封套
李宗盛他并不见得是要为滚石唱片省钱,而是他听到这样的音色里面有一种特别的都会感,所以这首歌就变成了台湾的整个流行乐工业历史上,电子合成乐器作为编曲主导的一个很重要的转折。
之前已经很多人在用,但从这之后,因为这首歌大畅销,当年度在台湾就卖了80万张,到了1990年跨年度继续卖,就卖破了100万张。那时候全台湾人口2000万人,一张唱片能够卖到100万张,还加上大概盗版的数量可能是两倍三倍,那是不得了的一个数字,所以这首歌就唱到街知巷闻。
陈淑桦当然唱得好,这没话说,李宗盛的词也很厉害,你知道台湾在一个快速都会化的过程里,男女关系出现很多的变化,以前的情歌都是要唱海枯石烂,什么舍不得,一个人要去异乡打拼,一个人留在故乡守候这种。但是到了80年代,像张艾嘉张姐开始唱《忙与盲》。
张艾嘉的《忙与盲》
李叔:一些感觉很女性主义的作品。
马世芳:对,一种带着女性意识的或者带着一种都会场景感的,然后开始发生一种女人是可以在社会上独立生存,但是同时对感情有渴望,但是她要去追求事业,常常就必须忽略感情。
但是在感情的世界里男女仍然是不平等的,这时候就会有很多的伤心故事。整个都会情歌的脉络大概就是基于这种情境去写出来的,所以80年代到90年代好多都会女子情歌,几乎都是感情上面有多惨。
李叔:有一点那种怨妇的感觉。
马世芳:很多怨恨之歌。辛晓琪的《领悟》,彭羚的《囚鸟》,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等。
《梦醒时分》这个歌我觉得就是整个时代的一个浓缩,“有些事你永远不必问”,其实听起来很委屈的,男人干了什么你都不要问他,由他去吧,但是下一句就反转了:“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你就不要他了,你不要问了,你就把他甩了吧。
李宗盛写词,擅长在大白话里面去嵌入非日常语言。这首歌写“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这个不是我们平常说话的语言,没有这种说法,但是歌唱出来了就顺了,它就变成我们日常语言的一部分,这是李宗盛的功夫。
所以我觉得像李宗盛、罗大佑写歌词,他们并不是把口语直接变成歌词的,他们是中间经过转化的,你得在这个陌生化的语言跟熟悉的语言中间找到平衡点,有时候有点陌生就会变成这个歌的亮点,但是全部大白话就太鸡汤,全部很陌生就变曲高和寡。厉害的词曲作者懂得在这中间找到平衡。我觉得这也是他们的功夫。
《周华健、李宗盛、陈淑桦、赵传大陆演唱会》专辑封套
小伙子:淑桦姐应该是我最喜欢的台湾的女歌手。我其实真正第一次接触到港台的流行音乐,就是因为滚石唱片的四个人,陈淑桦、李宗盛、赵传和周华健到大陆来,在北京、上海办了几场演出。
然后从那场演唱会的现场专辑里,我知道了淑桦姐,知道了周华健,到现在淑桦姐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台湾女歌手,华健是我最喜欢的男歌手。因为我自己也做了一些音乐的事情(组建青年小伙子乐队),最初我和我的搭档(青年)能走到一起都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喜欢周华健,才觉得我们是不是也要尝试着做做音乐,试试看。
马世芳:对啊,陈淑在那次的现场第一次唱了李宗盛临时赶出来的那首新歌,叫做《问》。那真的是一个很精彩、很经典的时刻。我在《听说》节目有介绍这个故事。
崔健的《一无所有》与“让世界充满爱”
李叔:这首《梦醒时分》是1989年的作品,我接下来要介绍的一首歌,它的第一个正式的录音室版本也是1989年,就是来自于崔健的《一无所有》。
这首歌被公认为中国摇滚乐的开端,因为它第一次被演出的时候是1986年,在北京有一个叫做“让世界充满爱”的一个大型演唱会。
马世芳:那是世界和平年。
李叔:是的,首先是在那之前一年,美国有四十多个歌星唱了一首《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为非洲的灾民义演,接下来台湾搞了一首《明天会更好》,这时候在北京,有一个22岁的年轻音乐人叫郭峰,他当时在王昆老师领导下的东方歌舞团上班,跟自己说,“不能输给他们,我们也搞一个吧!”那个时候其实整个的大环境还是对流行音乐有一点点压力,甚至有一个说法,就是三个流行歌手不能同台演出。
马世芳:我听说过这个说法。
李叔:既然三个不行,那我就弄100个吧。
小伙子:大家可以一起闯红灯的那种。
年轻时的崔健
李叔:可能是这个意思,然后他们就是在1986年的5月9号的那天,在工人体育馆举办了一场叫做“让世界充满爱”的演唱会,当时参加的歌手很多都是当时东方歌舞团的演员,还有一些当时已经成名成腕的明星,比如说韦唯、程琳、杭天琪,付笛声、蔡国庆,还有崔健。
崔健当时参加这个活动其实有点意外,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在北京歌舞团吹小号,虽然那个时候他已经组了一个乐队,叫七合板,但是一个翻唱乐队,就是专门翻唱保罗西蒙这些老歌的。
他在1985年的时候也去参加了一个通俗歌手大奖赛,海选即遭淘汰,但是给当时的某些评委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包括东方歌舞团的团长王昆。
我稍微补充两句,王昆老师真的很厉害,她是1927年生人,参加过抗日战争,中国的歌剧《白毛女》的第一次公演,喜儿就是她演的,她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直在负责很多文艺工作。
但是她到了80年代之后,她对这种新的流行音乐、摇滚音乐接受度特别高,她当年大力的提携的这些年轻人,现在也都有年纪了,但他们提起王昆来,都会说这是知遇之恩。
小伙子:在当时那些环境下,她要顶住很多压力,才让这些年轻人唱这些当时不知道能不能演唱的歌曲。
马世芳:这个特别重要,要没有王昆老先生当年挡住这样的压力,就不会有崔健上电视,全国老百姓都看到他一脚高一脚低的上台,现在想想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就想到台湾中影有个老长官,也是类似的角色,他也不拍电影,也不写剧本,就是在中影当长官,然后像侯孝贤、杨德昌这些年轻人一天到晚要弄一些实验性的东西,这个老长官就会替他们挡住很多的压力。
《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专辑
李叔:我还专门去看了一下1986年这个版本的“让世界充满爱”,里边崔健算是一个领唱,他唱的那句是这样的,“这世界在变换,唯有渴望不曾改”,在舞台上他整个人的状态还挺紧张的,相信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一个场面。
同时也是在这场演唱会上,他第一次演唱了《一无所有》,在台底下,我相信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被震撼到了,因为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还有一部分人就疯了,说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据说有人去跟王昆投诉,怎么搞的?这种人都能出来?王昆说我觉得挺好的,我觉得这个歌能打动我。
就像刚才我提到的,这首歌它在那个时代的意义,不光是说它直接把一种西方的摇滚乐的形式引入到中国,还在于它的歌词表达。
在之前的流行乐的歌词里面,很少有这种自省类的作品,更多的是表达一些热烈的情感或者是歌颂,但这首歌在那个时候,无论是在大陆,还是在海峡对岸,都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马世芳:真的,我那时候印象特别深刻,那年我18岁,1989年夏天听到这首歌,听到唢呐一飙出来就惊呆了,再接下来马上转入下一段,艾迪弹那个Funky的电吉它,然后马上进入电吉他的独奏。天呐!我怎么可能想象到大陆会有这么厉害的摇滚乐,对我来说也是极其震撼的聆听经验。
现在回头想,老崔这一代人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们真的可以把形式充分掌握,渗透消化,重新再交出这样的东西,我觉得那个启发太大了。那时候有很多思考,摇滚乐到底是我们的,还是别人的?我们到底是要学人家的,还是玩自己的?你听听这个歌,很多答案都在里头。……
录影合照:小伙子、马世芳、李叔(左起)
致风起云涌的8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