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陪伴 | 谭健锹

  夜深了,病房里静悄悄,只听见病床旁的心电监护仪偶尔发出嘀嗒声。窗外的夜空,星星、月儿疲惫地用浓云把自己裹起来,似乎连眨眼的气力都没有。

  妈妈正浅睡。在澳门工作的我匆匆赶回老家,坐在她病床前。作为一名心脏科医生,我懂得监护仪上所有数据的意义,却无法预测它们的变化。妈妈的心跳时而一百四十多,时而八十多,紊乱至极。每当那荧光绿、乱如麻的波形突然加速时,我的心便一阵紧缩、酸楚,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也在皱眉,在强忍不适。我把手放在她腕上,感到皮肤有点凉,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从来都是妈妈陪伴我,今夜我尝到了陪伴她的滋味。非常惭愧,如果不是她卧病在床,我真的没有仔细梳理过对她的记忆,那一幕幕妈妈陪伴我的瞬间,历历在目……朦胧中,我似乎听到旧式火车的汽笛声,时间定格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家在广东南部,爸爸是军人,远在西安,很少有空探亲,妈妈是返城知青,在县城里工作。全家团聚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种奢望。记得妈妈背着幼小的我,两手挽着沉重的行李,先爬上颠簸的长途汽车到达广州,再挤上闷罐般、往北驶去的绿皮列车。行李装的是日常用具,这一去就将数月。我依稀记得,那时火车内又乱又窄,几乎不能舒展身体,烟味、汗味夹杂着各地方言,令我惊惶大哭。妈妈紧紧搂住我,没有太多的言语,拿手在我脑袋上轻抚,车上几个日夜就这样度过,我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力气和体温,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难以忘怀的安全和温暖感,尽管是在背井离乡的火车上。

  我的思绪被监护仪的报警声突然打断。值班医生轻轻对我说:“谭医生,你母亲心率太快。注射西地兰控制一下也许好些。”面对外院同行的建议,我自然心领神会,只是担心妈妈会疼。这时,她睁开眼,仿佛看出我的顾虑,捋起衣袖干脆利索地说:“好,打就打吧,我听医生的。”

  妈妈患的是心房纤颤,通俗讲,就是心脏颤抖乱跳,长期失控有可能导致心脏衰竭或中风。此刻我为妈妈的病情焦虑,可曾几何时,多少次,她在我的健康上倾注心血、时间、精力和汗水。

  我并非生而健壮,更非坚韧如铁,和大多数小孩一样,我常会发烧、喉咙痛,一打针就又闹又哭。几乎每个夏天我都遭一趟罪。妈妈个头不高,蹬起二十八英寸高的自行车似乎有点费劲,可她当知青时练就的气力总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我送到医院。我怕疼,她就用战争年代的革命英雄事迹鼓励我,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特有的教育模式和思维习惯,我似懂非懂,但在她严厉的目光下,只能伸出小手给护士。我生病时,妈妈总是忙碌得蓬头垢面、汗流浃背,但她不会一味抱我哄我,不会愁眉苦脸,反倒乐观向上,甚至斗志昂扬。半夜,我被体热燥醒,看见她摇摆着葵扇,挥汗如雨。有的同学曾说,自己肺炎住院时,他母亲为此伤心落泪。可我从未见过我妈妈流露出一丝一毫失望和悲伤,这不是刻意掩饰,而是性格使然,无意间也在磨练着我。妈妈的陪伴,让我慢慢学会坚强。

  康复后,我便想向妈妈索取战胜病魔的奖励。她对普通玩具似乎不屑一顾,最大的兴趣就是带我逛书店。我家在新会县,小城里的书店比较袖珍,由于父母从小培养我看书的习惯,一点点长大,我便发觉可看的书少了。于是,妈妈又骑着她那二十八英寸自行车,载上我,径直蹬到三十公里开外的江门市寻找大书店。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以今天的小车速度可忽略不计,可在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学时,普通家庭极少有汽车,而一两块钱的公交车费在我们看来又实在有点贵。我坐在妈妈身后,听见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看见她湿透的后背。她那时三十多岁,但腰部由于年轻时过劳而常疼痛,有时半路上不得不停下歇一会儿。我当时只是一路抱着妈妈的腰,当作一次“旅程”来享受,想起在市区内能买到好书便心花怒放。

  晚间灯下,妈妈打开新买的《唐诗三百首》,一字一句地带我背诵。其实她的文化程度跟语文老师有较大差距,不过课堂上老师念的是普通话,她念的是粵语:“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两个黃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用带中原古音的粵语吟诵更有韵味,更能启发初学少年。我在文学氛围中,流连于古代文人墨客的情怀,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半夜醒来却往往看见她在微弱的灯光下夜读、书写。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当时一边读电大课程,一边准备律师资格考试。时至今日,我依然对文学尤其是唐诗宋词抱有浓厚兴趣,行医之外,我还写专栏、出版人文著作。她的伴读,她的勤奋,使我在终生学习的道路上越走越自信……由于幼年体弱,妈妈便鼓励我练长跑,说可增强体质。于是,我几乎像电影里的阿甘一样,在看似枯燥的跑道上、山路上迈开腿,乐此不疲。后来,我甚至参加了县里的锦标赛。赛前,我和妈妈在晚间的田径场反复练习,我起跑,她计时。清阔的夜空下,有我的奔跑声,有她的加油呼喊声。累了,看看同样满头大汗的妈妈,我便在疲劳面前丝毫不敢退缩。现在,我依旧保持长跑的习惯,身体也结实多了。更难得的是,她的陪伴让我把握住自强不息的脉搏。

  此刻,夜阑珊,灯昏黃。借着监护仪荧屏的光线,我看到妈妈半醒半睡。从来没有发现她的白发那么密,从来没有观察到妈妈的皱纹那么深,从来没有感觉到妈妈的脸庞那么瘦。这么多年,是她在一直陪伴我,用她的热泪、热血和热汗灌溉我的生命。而我,却只有这吝啬的一晚,陪伴她。

  小学五年级头一回演话剧,台下坐满了观众。我在舞台上,心怦怦乱跳,像怀揣着兔子。但我知道观众席里定有允诺出席的妈妈,虽然看不清脸孔,但我感受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的期待目光。有她陪伴,我的表演渐入佳境。演出后,我跑到台下,终于找到了她,便乖巧地坐在她身旁。妈妈兴奋地亲了我一下,用力扯了扯我的耳朵,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眼神充满欣慰,我趁势偎依着她,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刹那、最刻骨铭心的分享时刻!

  凌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沉浸在回忆中,紧握着她的手。她慢慢睁开眼。

  “我感觉好一点了,心跳没那么快。你昨天真行啊!拿听诊器往我这里一放,就听出我得了房颤。”妈妈笑道。

  “这是医生的基本功!”我说。

  “还记得你是怎么报考了医学的吗?”妈妈问。

  “记得。高二的时候,你希望我有一技之长,最好当医生。我说,我没有体验过医生的生活。你便带着我,来到咱家乡这医院……”

  “对,那是我们第一次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这里。我跟你坐在急诊走廊花了大半天时间,特意让你观察医护人员是怎样救死扶伤的。我对你说,医生要背好多书,工作好辛苦啊,你能行吗?你想了很久,没有作答。”

  “第二年报考志愿时不就回答了吗?”我自豪地说。

  妈妈满意地笑了,笑眼里浸透着泪光。是啊,没有妈妈的那次陪伴,世间也许就少了一名医者。这些年来,我离家深造,她自然不在身边,毕业后我到澳门镜湖医院发展,日子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妈妈更与我相距遥远,但我从来没感受不到她的陪伴。天南地北,日月如梭,她其实都陪我一路同行,给我生活的勇气,教我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有担当的人,让我养成锻炼身体的习惯,培养我坚忍不拔的品格。

  那幕幕瞬间,是阕阕故事、分分感念,不能用时间来衡量,只能用生命去体会,它们终归凝聚成最隽永的温馨,任时光流逝、岁月变迁,仍日久弥新。妈妈好比一棵水稻,我就是上面的稻穗,她用一生承载、滋润我的存在和茁壮,我成熟了,她却无奈地枯萎、老去……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妈妈转红的脸上时,我得向她依依惜别了。人生最大的不舍,莫过于此。可在关闸另一边的澳门,也有许多像她这样的病人在迫切等待。妈妈,就让我在您身边获得力量,去尽一个医生的责任吧!

  (本文获2015年由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人民政府、淮安市人民政府、澳门笔会合办的“首届淮澳‘漂母杯’母爱·爱母主题散文诗歌大赛”散文组一等奖。)

本文摘自:《炉石塘的日与夜》

  

  作者

  谭健锹,广东新会人,中山大学心内科医学硕士,爱好文学、历史。2010年移居澳门,现为镜湖医院医师、《澳门日报·新园地》专栏作者。2012年开始从事写作,闲来弄笔,见报出书。云飘过,心逸动;风掠过,心相随;水漫过,心不溢。吟诗作文慰平生。常参与文学创作赛,获澳门文学奖第十届散文组季军、第十一届小说组亚军。著有书籍《病榻上的龙》《疫警时空》《历史本本没写出的隐情》《历史课听不到的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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