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书记

  随园主人发关涉借书之慨时,想来是有翻旧窠出新声的意思,没料想被后世直用成滥调,若有后知,亦会愀然不乐的。毕竟,借书一事,读书人多多少少总是有的,不过其情形及缘由差别颇大,岂可单线条一语概之,即使偶有中的,仍未免简化得令人避之不及。若以个人经验谈谈此事,或有廓清之效,兼及忆往,一举而两得,是不妨一记的。

  初始的借书,全然出于匮乏。幼时自己手头的《草原小姐妹》、《海岛女民兵》、《山间铃响马帮来》,还有如《红缨闪闪》之类小孩子机智抓潜伏特务的书,翻腻了,借邻居家的《大林和小林》,没头没尾的格林童话、天方夜谭,《没头脑和不高兴》什么的,看得津津有味。总是特担心没头脑设计的那栋九十九层的高楼,没电梯,大家爬上去,自带的干粮够不够吃?武松在台子上打老虎,怎么也打不死,要不,给老虎下点蒙汗药?阿拉伯的在天上乱飞的毯子,让我看着眼晕,显然超出了其时童稚对世界的认知能力;阿里巴巴故事里,勇敢的女人用滚烫的水浇死瓮子里的四十个大盗,想想那些个强盗的感受,得多疼,竟然一声不吭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全挂了,不可思议。

  大了些,知晓金庸好看,就到处觅来。全的不多,东零西凑,且得一本一本借,常常缺斤短两,乃至颠三倒四。如《笑傲江湖》,第一册看了,忽然蹦到第三册,情节断了,没关系,照读,然后是第二册,再然后,没得了,成了断尾巴蜻蜓;《侠客行》,自始至终只看到下册,倒是毫不影响阅读,“狗杂种”的前史在想象中补齐,自有乐趣;《倚天屠龙记》更绝,只有第一册,张无忌的江湖奇遇记刚刚开个头就煞了尾,惹得牵挂不已;《雪山飞狐》倒是薄薄一小册,没缺什么,但胡斐那一刀到底是劈没劈下去,苗若兰在外面等得心焦,让我心里极是担忧。彼时的借书,彷若沙漠中寻找绿洲,惶惶不择,逮着什么是什么,勿管天头与地尾是否齐全,抓来就读,心悬着是免不得的,倒也颇有趣味。

  时光忽忽而过,匮乏时代已然消逝,但借书之事并未随之中断。缘由不在少数,先谈其一:有些书,多半只能通过借的渠道才能看到。如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我想读的时候,尚未有简体版(当然,即使后来内地引进,因删节过多,已不适合研究之用了),只能从图书馆的港台室借出香港友联版,厚厚一册,繁体竖排,却读得舒服,也快,因为相较国内的同类著作,格调大不同,没有头巾气,独立发声,敢于做论断,虽不无偏见或偏颇,但仍是好看的。

  再有,由别的书牵扯出来,算是随机的。如读《暴风雨的记忆: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三联2012年版),有一篇陈凯歌的文章,极好,知晓是从其自传中摘出来的一节,就去图书馆找那本《少年凯歌》。还真找到了,人民文学社2001年版,读后有些吃惊,既因写得太好(幸而做了导演,否则或会抢专业作家的风头),亦因发现后出的那本书竟有所删节。也即是说,初版本一字未动,十余年后再出,且是撷取其中的一章,竟要删去其中的“违碍”之处,不知是不是时代在进步的缘故。

  另一种借阅,是版本的杂,致使重合中时有遗漏。汪曾祺的书,版本的众多是识者皆知的。全集有1998年北师大版(虽然也是全集不全,遗失太多),另有据说正在编撰中的人民文学版,前者错过不再可得,而后者标价之昂,显然拟将普通读者拒之门外。除此之外,即各类选本了,我手上有十几种,虽然尽量收集较好的版本,但免不了多多少少重合,亦不可免遗漏。但还是想尽可能将没读过的篇目找来看看的,而许多本子里未寓目的也就几篇,数十页而已,买来是不值当亦无必要的。此时图书馆的作用就相当显豁了,借来多本,抽取来读,阅后还掉就是了。另有想读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时》两篇小说,并未涉及别的作品,不想为这些篇幅买一整本书,不如去借一本丁玲的小说选,是既经济也省力的一种法子。

  还有一些绝版的单行本,借来看看亦是别有意味。如三联有套白皮小书系列,小巧,装帧素净,里面收有金克木的三种:《天竺旧事》、《旧巢痕》、《难忘的影子》(后两册署名辛竹)。尽管后来八卷本的金克木文集推出,这些作品均已收入,但单行小册的雅致精巧招人爱是不会为读书人忘却的,其价值不是其他版本可以轻易取而代之。我们且可发现,这套书的封面设计署“叶雨”,亦即范用,大出版家的别样爱好,是值得细细端详的。而杨绛的《干校六记》,首次在内地问世,也是在这个系列里,想想当初无人敢接手,只得在香港出版,之后北京三联接盘,颇费周折。若在图书馆里看到几种这样的书,即使有的已在别的版本里读过,再借来把玩一番,又有何妨?

  如此种种借书的情状,稍作勾画,抛砖引玉而已。忽想起两位前辈学人或作家,钱锺书与汪曾祺,原因无他,只因其家中均无甚藏书,需要读时,显然是需要借的。这样的记述,前者见于来访的后辈或记者的笔下,后者见于子女所撰《老头儿汪曾祺》之中。这是很奇特的事情,因钱为大学者兼作家,汪为学者型作家,读书之多是题中应有之意,这与家中藏书之少构成鲜明比照,他们借书而阅的频繁及数量是可想而知的。其实略做探究可以分析,钱锺书在清华时放言要扫清学校图书馆,自然是借来看,去英国读书,远行万里,应不会为书所累,亦会借国外图书馆的书读;回国后适逢战争时期,奔波于湖南、云南、上海之间,即使有藏书大约亦会散尽;建国后,想来会有一些藏书,但很快这物什即成为四旧,务使毁之而后快,是存不下多少的。待至海清河晏,钱先生或已没了囤书的兴趣,于是家中三个读书人日日手不释卷,室内却无太多存书,“借”字而已。汪曾祺虽小钱锺书一辈,但四〇年代之后的经历大致如此,日后除手头经常翻的《梦溪笔谈》、《容斋随笔》、《宋提刑洗冤录》等,要看别的,多半即从单位借来就是了。

  这不免让我联想至目下读书人于书的某些问题,固然不很高雅及脱俗,却也有说说的必要。我们身处太平盛世,自然不会有前辈们在动荡中的忧虑,藏书不会无妄毁去,于是囤书之欲望大增,不过对于许多人而言,买书是买得起的,但放置书的空间却大大发愁,以至沉默无语的书籍渐渐侵占活人的领地,予人不小的压力。当此之时,我们抱怨城市诡异的房价是不可免的,是不是也要稍稍念及一些久已冷落的“借”书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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