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闽东籍作家李师江的小说《鸡鸣寺》在2017年5月号《上海文学》新鲜出炉。这一回,李大师一反狂欢沸腾、咸辣酸麻的语言风格,用起了轻揉巧捏、清蒸细煮的技法。故事内核像一枚精致的扬州蟹黄汤包,鲜香水嫩、皮簿筋软、玲珑剔透,让你轻轻一吮啜就齿颊生香。行文运笔、环境渲染则有如一盅闽菜佳肴佛跳墙,精髓入锅,一汤十变,浓而不腻,普通家庭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备料出不了这样一道汤的。
故事说的是“我”应住持之邀到“鸡鸣寺”去小住创作,却瞥见当年暗恋的小师妹如惊鸿掠过,忍不住潜入“鸡鸣市”去打听其行踪,非但无果,还因付不起足浴城巨额账单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那么问题来了,李师江这家伙真的那么老实,仅止是截取生活片段来讲述一个似乎不太着调的故事吗?或者仅止是反思“我”身上那点小德性吗?不,不是的。
纵观全文,故事中出现的两男一女,各有自己的心灵桎酷,只是各自面对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是个小文人,因看不惯红尘俗事,无法与追求完美的另一个“自我”完成对话,郁闷颓废到“缩回自己世界,看着幻象一点点崩塌”。小师妹呢,明明只是浪迹他乡、沦落风尘、自生自灭的荒草命,却放不下曾为校花一枚的光鲜面子,春节回老家约同学吃饭,声称自己在加拿大混成了知名瑜伽教练,还带回一个“在加拿大使馆工作”的老公。纠结也好,粉饰也罢,毕竟诸如“我”和小师妹之流,都只是六根不净的凡夫俗女。
可是,在山中寺内风清云淡的住持,他又放下了么?最为耐人寻味的人物当数这位住持了。
作者在不经意的叙事间,为我们勾略出一个优秀的僧侣形象。他热情悲悯、口念阿弥,却在“鸡”市有朋友,“对人间的事也颇为熟谙”,在“我”身陷欠账门的时候能够及时“叫了个混黑道的朋友说和,最终以一万块钱把我救了出来”。呵呵,可见这位高僧秉持的是出世情怀、入世手段。他素衣素食,却有“每日斋饭的讲究之处,就在于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吃素”的品味,有“白毫银针”上等白茶带来“茶香清冽入脾”的享受,更有与桂林独秀峰“三百零六块石阶”相媲美的清幽环境可以修身养性,人家那境界真是禅茶明心、取舍有度。他济世普度,清心寡欲,当我说出“第一次动的情,就是一生的情”这种男女私情体悟之际,他竟为此“猛然一震”;而在面对我挨揍后的惨状时,他却陶醉地说:“这么好的伤口,让它自然溃烂,化脓,结痂,蜕皮,这个过程极为愉悦,不可多得”。是什么样的经历和伤痛,让这位年纪尚轻的住持能够把苦难当成“一场花开花落的盛事”?只道是情到深处,人最孤独。
诚如我们的李大师在文末用一个轻轻悄悄的句子点出的:
“对了,住持法号一尘。”
原来,即便是貌似了却凡尘苦恼的住持,也终究挣不脱自己“一尘”的命运。反之,即便是一粒尘埃,也会有自己的痛楚和光芒。
这篇小说精巧到只有6000余字的容量,却是内涵满满,才情侧漏。哪怕是一些闲笔,也不可等闲视之。在网聊中,“我”与住持交流的是“拐卖儿童事件的帖子”;在足浴城,“电视里在播的是央视《走近科学》节目,一个老汉家的地砖渗出了血水”。社会乱象导致新闻热点不热,科学栏目远离科学。“我”一开始认为“世间能与子宫媲美的场所,大概是寺庙”,后来干脆觉得足浴城忽明忽暗的环境“像个教堂”,小姐们说话半真半假,让你不得不相信“上帝和魔鬼总是同时居住在一个地方”。
文里文外,一脉相通。
这是一个信仰缺失、人心浮躁的时代。世界充满不安,社会充满诱惑。精神虚幻、患得患失的人们只能用不同的方式解救自己的心灵。处理得高明的,你说他参悟苦乐、智慧人生;处理得拙劣的,你说他贪婪虚荣、作茧自缚。其实,大俗若悟、大奸似忠。社会大染缸里,尽是江湖、尽是套路。我们都是“巨婴”,还没学会信仰和敬畏,没能走出对母亲子宫的依赖。但是,世上哪有什么“子宫”可以容得下你的幼稚和贪婪呢?
这些隐喻,全都应了小说开头的一句话:“拿不起,放不下,这是人生常态”。
此前,李师江惯用粗野的噪音呐喊,甚至嘶吼。这一次的《鸡鸣寺》,他只是鸣叫,鸣叫之声儒雅得一如他自身的文质彬彬、腼腆羞涩。他以细如针、密如线的叙事来讲述一个简短而饱满的故事,一针见血却还不动声色。那些敏锐的文字已然抵达生活的每一个细胞,抵达人性的每一丝神经,让被压抑和被遮蔽的生活在你的甄辨中露出真相,让真相在原形毕露后令你咋舌。人世间多少或浓或淡、若有若无的伤痕,在这里统统喻无形于有形,化有形于无形。
品读《鸡鸣寺》,我不禁想起铁凝的短篇名作《春风夜》。二者异曲同工,只是前者让人想笑笑不出来,后者却叫人欲哭无泪。
小说末尾,“我”问住持在“鸡鸣寺”里有没有听过鸡鸣,住持并不回答,只是咳嗽了一声。而我,听到秋虫呢喃,倍感寂静,“黑夜里没有恐惧”。
是的,铁凝或是李师江,以及一批批的铁凝们、李师江们,正在文学创作的不同海拔层面上,一次次地探索高难度的自我较量,用万马啸嘶的、金鸡啼鸣的,或是秋虫呢喃的音调,各自发声。
有了这些声音,我们心神安宁,没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