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艺术，但其实也懂那么一点点的壹读君 | 何满子
戴好耳机，语音导览就启动了。通常一开始它们都会欢迎你来参观、并且祝你有一个美妙的、淫浸于艺术世界的上午或下午，但我知道你对于艺术其实并不怎么感冒，甚至心情有点忐忑不安。你来到这里可能只是旅行中不得不经过的一站、或者应一些附庸风雅的朋友邀请。你扭头四顾看看大厅里川流的人群，似乎每一个都满腹经纶，充满了欣赏艺术的头脑。
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们并不比你知道的多，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也分不清巴洛克和洛可可。呃……这个容后再讲。
不管怎样，你进来的第一件事是要决定拿不拿场馆导览图，以及从哪里开始参观。除非你是第二十次来（要是这样的话你也不需要我了），不然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装x，乖乖去拿一张美术馆地图，这样你在各个大厅里晕得团团转的时候，至少知道出口在哪里。
通常艺术博物馆的收藏，是大体按照时间和文明陈列的，所以你最先看到的馆，一般里面尽是些奇形怪状的史前时代出土物。譬如像这个，沃尔道夫的维纳斯——
不要笑、也不用假装被震撼，这种石器时代的出土物，基本都是一些图腾式的作品。简单来说，远古时期的艺术主题，不外乎神、自然、力量，这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三种基本崇拜。像上图中这个公元前两万多年的石灰石雕像，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肥硕的身材和丰满的胸腹，这些都是旺盛的生育能力的象征。
不过这些出土雕塑又丑又陌生，没有人会在它们身上停留太长时间。你刚刚进入博物馆的忐忑心情还没有平复，急匆匆地想寻找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别着急，很快你就会来到古埃及馆，在那里你会看到画报和电影里常常出现的，法老和公主们的壁画、铜像、象形文字、器皿、还有整个展厅的中心展物——棺材里的木乃伊。
自诩拥有上下五千年的中国人看到别的古老文明，总免不了一个攀比的习惯：到底是别人早，还是我们更早？不过到了这里，我建议，还是不要把每个出土的陶陶罐罐都换算成夏商周了，因为不得不承认，古埃及的文明确实比中国还要早。胡夫金字塔建成的时候，传说中的夏朝还没开始。不仅是古埃及，还有两河流域的苏美尔和古巴比伦、古印度，和它们相比，中华文明的起步都算是晚的。
不过！你一边在诚恳地承认中华文明起步晚的同时，还有另一件事可以让你小小地吹嘘一番：中华文明是唯一一个从未中断的古文明。历史学上有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伦，却唯独没有“古中国”，因为4000年前的中国，就是现在的中国，一条线发展下来不曾被截断。
现今中国的文化、语言、文字，基本就是3，4千年的活化石。
辞别了古代，接下来就是遥远但又令人有点印象的古希腊和古罗马——它们确实组成了一个漂亮又恢弘的一千年。古希腊人重视数学和理性，所以大到建筑物上的浮雕，小到日常的酒杯酒壶，处处充满了几何学的美感。他们的雕塑和人像尤其著名，这时你可以称赞一下他们张弛有度的肌肉、栩栩如生的脸庞和一丝不苟的中轴线，古希腊人将“真实”接近得无以复加。
如果有余力，你甚至可以引用一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但是光掉书袋也招人讨厌，那就不如笼统地讨论，你可以说，亚里士多德心中的艺术，是对真实世界的模仿；柏拉图的艺术，则是抽象的感知。
古希腊的雕塑与绘画，就是模仿的顶峰。
罗马人复刻的古希腊雕塑《掷铁饼者》
你可能想要在古希腊和罗马区域里多待一会儿——因为接下来的一千多年，就是沉闷的中世纪。你对于这次艺术博物馆之旅的一切抱怨都可以尽情发泄在这儿：无聊、沉重、千篇一律的宗教主题、毫无美感的绘画和颜色，还有就是美术馆实在太大了、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
这样抱怨黑暗的中世纪，没有人会觉得你不懂艺术。
但是接下来，15世纪到来的时候，展厅里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因为文艺复兴终于来了！首先，你要知道的是，文艺复兴里所谓的“复兴”，复兴的就是古希腊和罗马的艺术。文艺复兴与之前中世纪绘画的最大不同，是由2D变成了3D。最直观的，是画中的人终于“鼓”起来了，远近的光影有了变化，人物有了血肉和表情。
像你所熟知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这些人，都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翘楚。文艺复兴初期，禁锢刚刚褪去，艺术家们如同春雨惊蛰后的小虫子，一个个兴奋得充满了无限的创造力。他们在作品里埋藏的秘密，也被后世永不休止地津津乐道。当然，这个时候再大谈特谈《最后的晚餐》里那只不知出处的手就过于大众化了，但如果你恰好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画的《创造亚当》——
米开朗基罗画的是上帝创造亚当时的情景，可是你发现没，右边上帝身后披的袍子，实际上是一个大脑的轮廓？事实上，这个大脑，很可能不是巧合：当时的解剖学在艺术家中盛行，米开朗基罗知道大脑的形状并不奇怪。他通过这种隐喻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人类诞生的认识：所谓创造人类的上帝，其实是人的自我意识。从这一点上来说，大脑就是上帝。而文艺复兴作为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就相当于人类的重生。
当然，以上的这些，你可能是从大一的艺术史课里学的，也可能是看书上写的，反正我是不会告诉你，这是我从HBO电视剧《西部世界》里看来的。
等等——你也许在文艺复兴的几个厅里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想起来，最著名的那幅画——《蒙娜丽莎》——你来这儿的目的和意义，不就在附近了吗？你的心里一阵兴奋，毕竟你找了好久、走了好几层楼，终于觉得那件声名远播的稀世珍品就在这间大厅里了。可是你还没走到那件珍宝的跟前，眼前先出现了乌央乌央的人的背影——这个场景几乎让你想起了自己的中国。原来外国也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的时候，你半是惊讶、半是揶揄地想。
当然，这种乡愁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你就会发挥自己驾驭拥挤人潮的独特优势，终于冲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可是当你抬起头，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却一下愣住了：
蒙娜丽莎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她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很小，比你见过的大多数复刻版都要小，而且套在一个反光的玻璃框子里，画面的色泽经过了几百年的氧化和光照之后也显得十分暗淡无光。于是你站在拥挤人群的第一排，本来澎湃的心情在那一刻变得十分沮丧，你有些可笑地还看看已经调到拍照模式的手机，想自己毕竟大老远地来了一趟，到底要不要给这张稀世珍品拍张照呢？
那么我建议你：不用拍。拥挤的人群里你的手机摇摇晃晃，罩在画框外的玻璃也会反光，想拍出美感根本不可能。
好吧，你已经拍了。反正我一猜你也不会全听我的。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完：非要给蒙娜丽莎拍照的话，不如到出口的礼品店去拍那里的复制品。复制品鲜亮、细致，你挑一个店里最大的拍照，尽情地用闪光灯闪闪闪也不会被说。
这等聪明绝顶的秘诀，不要轻易告诉别人。
辞别了蒙娜丽莎的笑容，这个美术馆就进入了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一段：你会看到华丽的巴洛克和洛可可风格，法国的新古典和浪漫主义，接下来就是著名的印象派、后印象派和梵高……
文艺复兴之后的这几百年，是专业术语迭起的几百年。我知道你听着这些各种主义已经晕了，所以我就尽量简要地只挑典型：巴洛克你一定听说过，那些标价过高的会所和度假中心就经常标榜自己的“巴洛克风格”。所谓的巴洛克，可以用来形容建筑、室内装修、服饰、绘画甚至文学，但不论形容什么，都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华丽、最张扬的那一种：建筑上优美繁复的花纹，室内装饰里镶金带红的绸缎窗帘，还有辞藻华丽、诘屈聱牙的游记和小说，反正你能在凡尔赛宫或者有关路易十四的电影里看到的，基本都是巴洛克风格。
至于在绘画上，场景华丽、不拘于实际是巴洛克的标签，譬如如果你看到一幅画中恢弘的殿堂背景下，一堆人在天上优美明快地飞来飞去，那就是标准的巴洛克绘画：
巴洛克风格充满了运动、想象力和诗意。而到了后期一点的洛可可，则变得诗意有余，想象不足。你可能会看见一些贵族男女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姿势优美地玩耍，或者几个穿着大裙子的宫廷贵妇围着床不知道在干嘛，那么就是洛可可风格。
像这位蓬帕杜夫人，胸前繁复的蝴蝶结和裙子上的小碎花都是洛可可风格的标志
当然，这些画里画的贵族夫人和小姐，在随后18世纪的法国大革命中死了一大片。法国人革起命来其实和中国人有点像，都充满了理想、暴动、狂热、鲜血。在这期间出现了几幅著名的油画，譬如那副《自由引导人民》，穿了一半衣服的自由女神几乎和古希腊的女神形神皆似，就连袍子也是同款，活脱脱像一个希腊女神穿越到七月革命的战场上，所以被称为“新古典主义”。
法国革命的鼓声一歇下来，接着就是女孩子最喜欢的克劳德*莫奈——就是那种无数个小道道小点点组成的油画。莫奈是印象派的代表人物，所谓印象派，就是超脱于物体景象的事实，而去描绘景物落到画家眼里／印象中的形象，所以极为注重观察的角度和光线的变化。
莫奈的名画，就叫《日出的印象》
印象派之后当然还有后印象派，基本的趋势是从表现自然景物转向为表现作画者的情绪。像梵高、高更这些人，都在引导着绘画离实际的事物渐渐远去，而进入画者的精神世界。
梵高的向日葵、夜空和自画像都被讲了太多次了，这次不如花点时间来看一眼挪威人爱德华*蒙克的《尖叫》：
画这幅画的蒙克形容说，他看到正落山的太阳和染得像血一样红的云，忽然感到一声刺耳的尖叫穿过天地——是这些颜色在尖叫。
焦虑、困扰、失眠、幻象充斥了爱德华*蒙克和他之后大部分艺术家的创作，以至于从那以后，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甚至于行为艺术，都在抽象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而你也走进了这座博物馆的最后一部分——现代艺术展区。这时也许有一个戴眼睛、穿双排扣老式西装的青年正经过你的身边，向女伴滔滔不绝地讲着马塞尔*杜尚和他的立方主义。他可能会谈到碎裂、解构、空间和概念艺术，但你只需要知道，杜尚就是那个把男性小便池直接搬到大庭广众并称之为自己雕塑作品的人。
【为了美观和照顾正在吃东西的人，我就不再放一次封面图了】
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艺术区域，就可以再次解放天性和无知了：你大可以自豪地说，我真看不懂现代艺术。须知看不懂现代艺术，并不是一种贬低。人们对于离自己的时代过于接近的东西，敬畏心和崇拜感总是要少很多。
接着在某一时刻，你会看到展厅的尽头又重新出现了属于21世纪的场景——可能是一座玻璃房子、里面打着闪亮的白织灯，也可能是清新的白墙和超大号的折扣标志。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来到了博物馆出口之前的最后一个通道——纪念品商店。纪念品商店是博物馆维持开销的重要来源之一，但我建议你在刷卡结账之前先想想你快要爆炸的行李箱和手提袋。
不管怎样，不知不觉中，你已成功地游览了整座高大上的艺术博物馆，并且一点都没有被打垮，是不是？一般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工作人员引导着你将语音导览还回服务台，但是我这一份，你就不用还了。艺术博物馆几乎遍布了每一个大城市和每一个文青聚会的核心，你留着将来总有能再次用上的一天，请收好、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