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反正就这么活着,有时很快活,有时很痛苦

  

  贾平凹是少有的让你不会失望的作家,因为和贾平凹接触越多,越发现他令人尊敬的部分。

  传说都是其次的,真正重要的是,他让我知道,写小说除了靠才华,除了比野心,更是耐心,纪律,以及,对这个世界爱和好奇的程度。

  老虎一般的耐心,铁一样的纪律,和孩子一样的爱与好奇。

  又有什么事不是这样,如果这事真的令人着迷的话。

  文丨网易蜗牛读书领读人_蒲荔子

  “反正就这样活着,有时很快活,有时很痛苦。”

  在贾平凹那边传真来的11张手写的回答记者提问的纸上,这句话像最先射出击中眼珠子的一颗子弹,从挤满文字子弹的枪膛里。

  如果这是一个小年轻说的,那么,洋溢着青春无敌的无所谓。如果出自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成年人,那么,弥漫着悲观。而知天命之年的贾平凹写下这句话时,是什么?是看云卷云舒观花开花落的自在、洒脱、超然?还是白云苍狗、人生无常的宿命?

  写稿之前去图书馆借贾平凹的几本传记,借书的阿姨先是没听明白,接着说道,不是贾平凹(Ao,阴平)吗?

  生活中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把贾平凹(Wa,阴平)念成贾平凹(Ao)。人们这样念,并不表示他不被人熟悉,实际上该说恰好相反——就算没读过书的人也知道他的名字。在最初接触他的书时,我也一样这么读。但不管大家对这个字音有没有争执,有一点估计分歧不会很明显:贾平凹是中国最具有大众影响力的纯文学作家。

  就像在他父亲眼里,他永远是“平娃”一样,在各种不同身份的读者眼里,他有着完全不同的色彩和剪影。他躲在佛像、奇石、字画、香炉、书籍后面,文字织成百叶窗,将他分割成一百种以上的形象。

  

  普通人,见过贾平凹三字而念不准的那些人,知道他大约有因为两件事。一是三毛与贾平凹有关的一切。1991年1月4日,三毛自杀。在三毛死后的第十一天,贾平凹收到了她写给自己的信。信写于1991年1月1日凌晨两点,里面说,“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信,写给您:我心极喜爱的大师。恭恭敬敬的。”此后,贾平凹写了《哭三毛》、《再哭三毛》等文章。贾平凹的名声,从纯文学界跨向通俗流行文学界的读者群。

  二是《废都》引发的中国文坛地震。这场地震,震中在文学,但震波,已远超文学之界,政界、商界、学界,但凡读点书的,都知道有一位作家叫贾平凹,出了本当代《金瓶梅》,书里都是框框,被禁了,又获奖了……这次让贾平凹经受非议、痛苦、恐惧与屈辱的事件,却也让他成为中国纯文学界最具有大众知名度的作家,成为中国作家的符号性人物。

  

  在一个大屋子里,声音很多,每一种声音就都不清楚。关于贾平凹的说法越来越多,像是无数的细微水珠构成弥漫的大雾,你再也看不清这个人了。一种神秘笼罩在他头上。人们说,他像是他最喜欢的苏东坡那样旷达飘逸,说他精通命理,但生活中的他,永远是蓝灰衣衫,绝不是羽扇纶巾、锦屋纨绔的风流才子。

  他说自己永远是个农民,“像乌鸡那样,是乌到了骨头里的”,但他爱书画,喜收藏,家中古物成群,往来虽然不至无白丁,但也名士成群。

  多年以来,我看了他几乎所有的小说,也陆续看过传记、回忆与各种谣言传闻。有限的接触和断续的阅读,和大多数人对他的观感并没有两样。

  重读《废都》时,已人在西安,并且贾平凹大学同学冯有源先生正是我们的文学创作老师。他无私而热情地极推崇自己的老同学,课堂上除了讲贾平凹的作品,就是讲他的人生,以及私下行为的趣味。

  

  后来便离开西安,却在广州、北京见了他几道。都是因为采访。第一次有些紧张。2005年,他因《秦腔》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5年度杰出作家”,我在宾馆采访他。紧张的表现之一,是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录音笔没开,回来时只好凭记忆写了一个版。

  他说话时,很少有大段理论,都是感性的比喻,有时跳跃得很远,但比喻为这种跳跃架设了彩虹一样的桥。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说的一些比喻,比如问他为什么会在《秦腔》里选择巨细无遗的散文式的笔法,他说,结构严谨大开大合的作品就像是很美丽的玫瑰牡丹似的,而那些细小的琐碎的,就像是小黄花,一朵小黄花不好看,但漫山遍野的小黄花就很能让人震撼。

  又问他这么写的难度在哪里,他说,小黄花要紧密地绵延才有气势,所以写作时最难的,就是掌握好气息和节奏,极其缓慢,极其耐心,要是时疏时密,有的地方花一丛丛的,有的地方又一朵朵的,就像癞子一样了。

  

  当我这次真的完整观察他的印记,才发现,他喜欢苏轼,并不是因为苏轼的神秘,苏轼的“派头”,不是因为苏轼那被传说模糊和神秘的皮影。也不止是因为苏轼的旷达。不光是这些。我想,最核心的,他最喜欢的,是苏轼的天才,是苏轼对自己天才的追索和表达。他不能浪费了自己的天才。认为天将降大任于己,偶尔犹豫但终于不悔,才甘愿受筋骨之苦,心神之累,甚至精神之辱。生命被贬黜,可以旷达待之,偶而对酒当歌;天才之火,只能随生命熄灭,却不能因境遇而暗淡。

  所以,1982年,他被批评不够关心社会和政治,落魄委屈却没有一蹶不振,却回到初生之地商州。以脚为尺,丈量每寸土地;以心为眼,察看每缕风情,得《商州初录》及又录、再录。

  1985年,贾平凹患了肝炎,遵医嘱,要搁笔治病,但他没闲着,开始创作长篇小说《浮躁》。

  《废都》被猛烈批评后,他相继推出《高老庄》、《病相报告》、《怀念狼》,几乎以一年一部的作品在创作,像大跃进一样生产,却并不想像放卫星一样收获;他在寻求生命的突破口,天才的另一次迸发,但并不十分成功,直到《秦腔》。

  这部看不进但一旦看进去就出不来的书,让我看到一颗不肯停止的心,而在此之前,我以为他已经只能自我重复。

  

  也没错,他有忍耐,他有质朴,他有狡黠,他有怯懦。但忍耐不是为了平安,质朴不是为了形象,狡黠不是为了声名,怯懦不是为了屈从。也自然,最初动笔须为立身,难免野心。

  当看到他如何在商州翻越山头,在病榻冥思苦想,在担惊受怕中秘密守护那些稍纵即逝的火花,痔疮发炎,就跪在椅子上写,趴在床上写,妻子坐月子,坐在烘尿布的炉子边写,我并不感到他这是在受苦,实际上,他彼时肯定幸福。

  他痛苦,是感觉到天赋似乎离自己远去的时候,于是他说“我是太贫乏了,贫乏到一种自大,无知到一种无畏。著书立说,书是著了,说却未立。我得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去作功夫,我想,博大的艺术,何时亲近到我呢?哪一日才能脱去小家子的硬壳啊!”

  他又说,“处世没从流俗走,立身敢与古人争”,把这个古人假设为苏轼,那么,他争的是什么?肯定不是忍耐、不是旷达,也不是派头、不是传说,而是与天才一较高低,因文章把酒相会。

  贾平凹一直以带点惶恐的语气说自己才华贫乏,人们一般认为这是一种谦虚,其次认为这句话说明他的执著。但谦虚和执著都并不真顶事,这是人类的精神,而造物主不关心这些。

  最后,且把苏轼的诗和贾平凹的话拼贴在一起:“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反正就这样活着,有时很快活,有时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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