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乡村,是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的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这个场景。

那天,天气出乎意料地晴朗。县城里的、邻市的亲戚提着大包小包,男人迈着矫健的步子,女人则特意用头油梳了头,把发丝抹得精亮,三两成群,一边拉着家常,一边踏进这个平日里安静的院子。他们身后往往跟了一两个“乖巧”的孩子,在大人眼皮底下绝不打闹,可私下聚起来又一肚子坏水。

这就是我们这个大家族,我叫不上来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可他们又随时准备用无上的热情来拥抱我。

母亲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那裙子显得她的肤色愈发白皙,她像一条江河里的游鱼,穿梭在这一群人里面,上下打点得妥妥帖帖。

那个时刻,我觉察到自己还是和母亲有太多的不同。和她的世故精明不同,我几乎没有继承她身上的任何优点。

我尴尬而呆板地挨着大水缸,等待被介绍,等待融入这个群体。

表哥小宇

喂,带你出去溜达溜达咯。

虚掩的木门外突然探出一个留着板寸的黑脑袋,那是我的表哥小宇,这是他独特的打招呼方式,没有客套寒暄,无论多久没见,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总是这个

或许在他看来,我独自一人难以消解寂寞的乡村时光,躺在凉席上望着蚊帐发呆,这样的消遣方式对我一个“城市孩子”而言,略显残忍。尽管我很享受这种无所事事。

我也知道,他的热情多多少少来自于大人的胁迫。他正在叛逆的青春期,体内膨胀的荷尔蒙令他长了一脸痘,有体恤我这个表妹的时间,他宁愿和同学混迹在街头,路过的时候掰下土墙上的碎石块,再把他们丢到墙那头,抽一根烟,大喊大叫、漫无目的。

小宇的右手食指没了一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小秘密。他总是蜷曲着那根短食指,不想让人发现。失去的那一截,据说是很小的时候被石头砸断的,因为有限的乡下医疗条件,他留下了终生遗憾。

“去哪儿?”我从床上蹦起来。

在外面洗菜的二舅妈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拉大了嗓门说:“小宇,你带她上县里耍,带她吃羊肉串去,她妈妈说她爱吃羊肉串。”

小宇嘟囔了几句,说羊肉串的摊儿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见了,他也不知道那人跑哪里去了。

“没准犯了事儿被抓了。”他说。

“净胡说!我看你被抓还差不多!”二舅妈呵斥道,并坚持要他带我满城去寻那不见踪影的烤串摊儿,以显示他们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友好与热情。

小宇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一溜烟地跑出了那个院子。临走时,舅妈的声音还从院子里传出来:“路上小心车啊!别把她弄丢了啊!”仿佛我是一个没有意识的物体,更不具备在这里生存的能力。

“知道啦!弄丢了我把头割给你!”小宇发出了不耐烦的诅咒,伸出断指的右手挠了挠后脑勺,嗓音嘹亮。

他在暴躁的青春期。

奔丧队

那天,我和小宇比赛,看谁能更快地从巷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巷子的前半段是石板路,到了后半段就是泥路了。前一天刚下过雨,我跑着跑着,塑料凉鞋就陷进了泥里。我停下来双手支着膝盖,喘着粗气,看小宇在我前面像兔子一样蹿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拐了个弯跑到别的巷子里了。

我只能认输。

我靠着墙歇了一会儿,突然看到小宇一溜小跑又原路返回了,并示意我快走。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浩浩荡荡的奔丧队,领头的人身披麻衣,哭哭啼啼,手里抱着一幅巨大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眉目慈祥,眼神还充满朝气,就连头发好像都是黑油油的。这副样子实在令人难以将其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小宇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拖着我的衣服示意我赶紧走。此时我听到了领头的某个人嘴里蹦出了一句话,继而整个奔丧队在他身后发出了震天的恸哭。我听不懂,但哭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在城市里,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奔丧场面,我们的人死了,医护人员就给他清理身上失禁拉出的屎尿,拿布一裹,送去火葬场直接烧成灰,没有什么尊严。

我伫立在院门边,看这个队伍走过。小宇朝我“哧”了一声,说了句“这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晦气”,便回屋了。

队伍后排的女眷每个人头上都戴了一顶尖尖的帽子,像一个个小精灵,她们面容姣好,但每个人的眼眶都红红的,红得发干、发涨,似是再也流不出多余的眼泪了。我甚至看到几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在队伍末端低头偷偷地笑,帽尖一颤一颤的,灰白色麻衣底下露出了藕节一样的四肢,年轻、稚嫩,和死亡无关。

那些听上去比实际的悲伤程度还要夸张许多倍的哭声,就是这些女人哭出来的。好像按照习俗,哭得越响亮,流的泪越多,老人便走得越放心,也昭示着这个家族将人丁兴旺,子孙团结。

我倚在门边,像看戏一样看这队伍走过。回头竟发觉姥姥站在我身后。

皱纹像藤蔓一样爬满她的脸,看不清明显的神情。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搀扶她回去。

“有什么好看的,走吧。”我说,也不知道她听懂没有。

推着一车葡萄的男人

我们家的侧院,租给了另一户人家。每天早上天刚亮,那家的男主人就推着一车葡萄去赶集了。葡萄躺在三轮车后座自行搭建的木板箱子里,晶莹剔透,车轮有时候磕碰到地上的石子,颠簸之下,葡萄也滚落几颗。

我的睡眠很浅,有时候醒得很早,有可能被热醒,或者被尿憋醒。如果是后者,我往往就趁没人的时候到院子里的柿子树下解决。

那天早上,我也是这样做的。

天边刚浮现出一丝鱼肚白,我蹲在地上,一边用手抹了一把颈后,汗津津的,湿凉,做了一夜的梦,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要被这暑热蒸腾掉了。

完事之后,我提起裤子走到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喜欢这种无人的静谧时刻,等天亮了,磨菜刀的人又开始走街串巷地吆喝了,和我一样的同龄人都醒了,或者睡眼惺忪地被父母拉出被窝,发出不满的抱怨。

整条巷子散发出久睡之后苏醒的气息,好像打开了一扇尘封的柜门。待到准点的时候,客厅里那老爷钟也要发出哀哀的低鸣。这一切于我而言,都过于喧嚣了。天亮之后,就听不到蟋蟀有规律的、催眠般的叫声了,再听到,便还要等过漫长的一天。

这时候,卖葡萄的人推着三轮车从侧院的小门里出来了。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木然地推着车往大门走去,留下一个寡言的背影。

他穿一件洗得发黄的汗衫,背上的肉雄浑而有力,是典型的北方汉子。这个背影走到门口时停住了,只见他把门栓抬起,小心翼翼地竖放在一边,又使劲地拉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发出了“吱呀呀”的声音。

为了越过高高的门槛,他把前轮先抬了出去。车身有些倾斜,眼看着后面摊放的葡萄就要跌落下来,我跑过去,扶了一把。他的目光对上了我,嘴唇动了动,用低哑的声音说了句“谢谢”。我摇了摇头,正准备往回走,他叫住了我,给我塞了一小串葡萄。

我把手背到身后,表示不能收。

他好像没明白,用一口方言问我:“你是张家人吗?”

我和陌生人攀谈的能力极差,脑海里往往电光火石间闪过无数妥当的回答,但那些句子最后蹦出嘴时往往答非所问。

“我在放暑假呢。”我是这样回答的。

他“哦”了一声,听到我说的是普通话,便也改口说了普通话。

“读几年级了?”

“五年级,马上要上六年级了。”

“我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大,叫倩倩。我们两家是挨着的。”他笨拙地嚅动着嘴唇,为了使谈话更正式些,似乎总要客套一番,“葡萄你拿着吧。”

我很不好意思地接过他给的葡萄,道了谢后,看他推着车缓慢地走向巷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

他有个女儿,可为什么我每天在侧院打水,却从没见过这个小朋友呢?我想不明白,又觉得太阳升起来后,室外很是燥热,爬到了铺着凉席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我又做了一个梦,这次我记得很清楚,梦里有个穿着碎花袄子的小女孩,叫我陪她玩,可问及她的名字时,她只是吃吃地笑,一言不发

万物在暴雨中

那一次回乡,我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原本清澈如洗的天空忽而愁云满布,继而电闪、雷鸣。看形势,这种大雨在我的故乡是极为少见的。

孩子们四散奔逃,争相涌向自家的屋檐下,就连猫猫狗狗也躲了起来,我在轰隆隆的雷声下四处寻找咪咪,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

我在院子里叫唤着她的名字,甚至连我最不想去的厕所我都去找了一圈,始终不见,只能沮丧地回到屋里。

“她自己会找地方躲雨的。”二舅妈怀里抱着一大堆刚收的衣服,急匆匆地往客厅的藤椅上一塞,又奔走出去收剩下的衣服,拖鞋在水泥台阶上踩出嗒嗒声。姥姥杵着拐杖坐在厅里,她的眼睛浑浊,却也紧张地盯着屋外的动静。

“哎呀!要下大雨喽!”头发半白的二舅急急忙忙从自家跑过来,手里还握着个吃了一半的柿子。他把柿子往地上一扔,手脚麻利地把地上的塑料布抱拢起来。我忽然意识到,院子里还晾晒着棉花,还没来得及收。

豆大的雨点已跌落下来,狠命揍着这泥土地。大地也只能以沉默相回应。我冒着雨去帮二舅收棉花,他却用一只大手把我推搡开。“回去!回去!”他推着我往回走,自己抱着满怀的棉花,步履蹒跚。

很快,院子就被这瓢泼大雨淹没了。雨没过了碎石围成的菜圃,没过了柿子树的树根,还浸润了那些没来得及收的棉花,它们湿溻溻地躺在地上,就像落水的女子,头发扭结在一起,披在肩上,狼狈不堪。

天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灰蓝色,我隐约可以察觉空气中的尘土味在慢慢脱落,空气变得细腻又可人了,甚至有点江南的味道。

人们看了一会雨,便纷纷进屋了。

我坐在廊下,看木门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万物都在躲避这疾风骤雨,躲避不了的,就默默承受,又或是死亡,静悄悄地,在雨声里。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是猫,是狗,还是人,这都是避免不了的宿命轮回。

我托着头,想到了几年前家里养的鹦鹉。它聪明地自己打开了铁笼子门,扑棱着翅膀在我眼皮下飞走,任谁叫它的名字,它都不再回来。

■本文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

编辑:郭歌

/ 成为城市的漫游者,寻找日常的高光时刻/

11月10日开始,连续四周

《人物》杂志执行主编 赵涵漠 线上写作工坊第二期

每一次写作,都是重新发现和打量城市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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