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岁昆曲大师蔡正仁,坦诚得可爱

本文采写:新京报田超

新媒体编辑:大丸子

本文图片来源见署名

今年在东方卫视《喝彩中华》的舞台上,76岁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和小孙女蔡乐艺一亮相,就引得徐帆、王珮瑜、程雷、霍尊几位观察员集体起立致敬。节目中的蔡正仁一点架子也没有,给小孙女打着节拍,还唱了一段《长生殿•哭像》中曲牌【脱布衫】,让更多人知道了这个“喜欢唱昆曲的老头”。

在昆曲界,蔡正仁有着“蔡明皇”的美誉,也被称作是“天下第一官生”,是昆曲界国宝级的表演艺术家。

他在剧中扮演的皇帝大多命运悲惨,《长生殿》里的唐明皇经历安史之乱,《千忠戮》中的建文帝被逼出家,《撞钟分宫》的崇祯自缢身亡。但生活中的蔡正仁却是个乐天派,看到他标志性的笑容,就会让人觉得亲近。

上海昆剧团供图

11月19日,蔡正仁在国家大剧院演完《长生殿》第三本《马嵬惊变》的隔天早上,接受了新京报记者的采访。

76岁还能登台演唐明皇,蔡正仁说他得给两位恩师俞振飞、沈传芷拜三拜,“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有今天”。采访中,蔡老儿对一些大家关心问题并不回避,比如因年龄大唱不动《闻铃》了,对于两个学生张军、黎安选择不同道路的看法,他也坦诚相告。

全本《长生殿》第三本《马嵬惊变》第七出《埋玉》

蔡正仁饰演唐明皇、张静娴饰演杨贵妃,这二位的版本被称为“大师版”

摄影:苏岩

从艺63年,蔡正仁经历了昆曲的起起落落,如今看到剧场的观众从“满头白发”到全是黑发的年轻人,他心里高兴,却也多了份担忧:正如“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各地发展不平衡的矛盾”,现在的昆曲也面临相同的局面,一方面观众这么年轻、热情,另一方面昆曲从业者却还没准备好迎接这种热情。

想不到会学“小生”,被俞振飞迷住

一演就是60多年

蔡正仁与《长生殿》缘分,从1954年他考入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那一刻就结下了。当时全班的同学都要学一个启蒙戏《长生殿•定情赐盒》,男生学唐明皇和高力士,女生学杨贵妃。学期结束后,蔡正仁的唐明皇得了3分,高力士得了2分。那时还是5分制,如果不是演唐明皇刚及格,他就被劝退了。

不过,一开始蔡正仁对“小生”行当并不感兴趣。他的老家江苏吴江有一个剧场,每逢演戏有小生登台,他在台下就坐不住,搬起凳子就走,“讨厌的不得了,因为小生用的是假嗓跟真嗓,忽高忽低,不愿听。”所以考入昆曲班后,老师问他选什么行当?他坚持选老生。蔡正仁说,他性格很倔,即使老师把他分到小生组,他还是会调回去。

直到1955年,蔡正仁在一个排练场看了俞振飞先生的《评雪辨踪》,一下就被俞老的风采和嗓音迷住了,“原来小生也能这么好听。”没多久,碰巧学校沈传芷老师的小生组要排《断桥》,来老生组挑选许仙时,把蔡正仁选上了。

之后,他专心学小生戏,一演就是60多年。

和恩师俞振飞。上海昆剧团供图

76岁再登台,观众叫好抹泪

他饰演的唐明皇最为经典

蔡正仁第一次正式登台演《长生殿》是在1959年,当时浙江昆苏剧团周传瑛、王传淞等老师们来上海“光华大戏院”演出,有人提议俞振飞、言慧珠和戏校的朱传茗、沈传芷等传字辈老师一起合演《长生殿》。后来,第一出的开锣戏《定情赐盒》交给昆曲班的学生来演,蔡正仁幸运的在众多大师前面演了唐明皇。

蔡正仁饰演的唐明皇尤为经典。上海昆剧团供图

这次“上昆”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全本《长生殿》,第一本的《钗盒情定》由90后的昆曲小生倪徐浩主演,要扮演唐明皇这样的“大官生”,倪徐浩的火候儿确实还差点儿。

不过,蔡正仁说:“我那个时候,可能连他都不如。这些孩子那比我们那个时候学生的条件好得多,当时我们完全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会。当然,我们最值得自豪的是当时有昆曲的传字辈的一批好老师,那时全国有大概只剩下20多位传字辈老师,上海政府就集中了10多位老师来到戏校。”

十年前,“上昆”全本《长生殿》首演的时候,蔡正仁演出了三、四本《马嵬惊变》和《月宫重圆》,其中的《惊变埋玉》《闻铃》《迎像哭像》等都是他的“拿手戏”。

这次再演,蔡正仁和张静娴演出第三本,演到《密誓》下跪时,这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要互相搀扶才能起身。看到此景,记者身旁的一位观众开始抹眼泪,这一出演完时,她鼓掌更加用力。

演出完后,蔡正仁跟身边的同事说,76岁他还能登台演唐明皇,得给两位恩师俞振飞、沈传芷拜三拜,“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有今天”。

第四出《密誓》 摄影:苏岩

观众私心可惜未满足

“《闻铃》唱不动了,忍痛割爱”

观众都是有私心的,想在第三本的演出中再看蔡正仁演《闻铃》。

这一出讲的是杨贵妃死后,逃难中的唐明皇在剑阁避雨,夜里听着雨声和屋檐下随风而响的铃声,四年杨贵妃、肝肠寸断。这一段的节奏变化多,听后令人荡气回肠,韵味无穷。

但身体不饶人,“《闻铃》我当然很喜欢唱,但是《闻铃》太累了,从唐明皇一出场开口唱,一直到他退场要唱半个小时,中间只有一点念白。这段戏号称‘100板’,后来我仔细算了下这哪儿是100板,一共156板”。

在《长生殿》复排时,蔡正仁和乐队排练过《闻铃》,“唱完特别累,我后来就跟领导说,看来我得忍痛割爱了,《闻铃》我真的不行了,就让黎安来唱吧。”

他说,当戏曲演员一直处在矛盾之中,“按道理,我现在的年龄和阅历都适合演唐明皇,但当你年龄达到了后对人物的理解达到了,可是自己的条件又跟不上了。”黎安唱完《闻铃》后,蔡正仁挑了不少毛病,他也鼓励学生就要大胆的唱,“我当年也在老师面前唱,学生不如老师正常,没有什么可怕的。”

《闻铃》 摄影:苏岩

曾不让儿子学昆曲

小孙女上台不紧张

与蔡老师聊天,他最愿聊的就两件事,一是昆曲,二是小孙女。爷爷对孙女是“隔辈亲”,就像《红楼梦》里的贾母,如果父母要是敢训小孙女,他肯定在旁护着。有朋友跟蔡老说,“你唱了几十年昆曲,还不如你孙女上电视火”,他听了倒也高兴。原本,蔡正仁没想到孙女会对昆曲感兴趣。

年轻的时候,他曾不让儿子学昆曲,为此还让惹得俞振飞老师很生气,“我儿子跟黎安他们差不多大,如果学戏也是昆三班,俞老师觉得我儿子的嗓音特别好,就让送他来考昆曲。我是知道儿子嗓子很好,但儿子人比较老实,恐怕学戏不行。后来就一直没让他去考试,觉得他不是唱戏的料,这个事让俞老师心里不高兴。”为这事,俞振飞老师责怪了蔡正仁多次。

为何“老实”就当不了好演员?蔡正仁对记者说:“演员老实不是个毛病,但是如果在台上你一直老实下去,那就是个毛病,就是这个问题。”

在小孙女蔡乐艺身上,她看到了一股闯劲儿,有一次在北师大一个礼堂演出《牡丹亭》中的唱段,因为没来得及换乐队老师,蔡乐艺仓促登场忘词了,“当时台下有几百位观众,大家都会唱【步步娇】,就一起接着唱。她也没害怕,慢慢的又想起词来了,就继续往下唱。”前段时间,去《喝彩中华》录节目,10岁的蔡乐艺也一点没紧张。

有人问为何不多教孙女一些戏和身段?蔡正仁不同意,他觉得有点太早了,如果不规范容易教出来一身毛病。“我学戏的时候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好处也是一张白纸。如果在学校里,一个学生这也会点,那也会点,但却是一身毛病,我反而不愿去教他了。”

回应

张军和黎安的选择,需要等待时间去验证

新京报:您的两位学生张军和黎安,现在走了两条不同的路——一位离开剧团自己发展,另一位是剧团的主演,戏越来越多,您怎么看他们的选择?

蔡正仁:你说的这个问题,它确实是个问题。我现在还在思考,有些事情过早地下判断是不合适的,是有前因后果的。他们两个是同班同学,又在一个团,两个人可能就有一些冲突,这个冲突不是吵架,而是比如张军演《玉簪记》,黎安势必就演不了,这是演员同行必然会发生的一个重叠。

从这个角度讲,张军的离开就给黎安造就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黎安是“巾生”、“官生”一把抓了。

但是反过来,张军一下离开昆剧团,就少了一个团队在后面支撑了。就像昨天的《惊变埋玉》,台上有那么多人,你一个人能唱吗?哪怕台上你一个角色,一个人也唱不了,还要有乐队、服装、化妆。从这个角度讲,我觉得张军看似有一条道路要去尝试一下,不是不可以,但是应该说他有一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张军丧失了好多机会,任何事情有得必有失,不可能什么好事都轮到你。那么问题是你这个举动,对你更有利还是更不利?他是想闯一条道路,现在大概也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了,有成功,也有争议。譬如说,他终于排出了一个《春江花月夜》,还得了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平艺术家,而黎安有一个强大的团队在支持着他。

2008年,蔡正仁(中)、张军(右)、黎安分饰的唐明皇同时出现在“皇家粮仓”内,启动《长生殿》进京演出。

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摄

新京报:离开昆团后,张军跟您学戏的机会也少了。

蔡正仁:在五年当中我教了黎安《太白醉写》等好几个戏,张军都没学过,也没机会来学。所以从一个演员的成长角度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损失。

有些人看过张军的一些演出后经常来告诉我,说你这个学生现在乱唱,爵士乐他也来,什么都来。这个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尝试,但是毕竟跟你从事的昆曲是有距离的。如果你想探索一个道路,允许你失败,但是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几个月前,他还邀我去看他演的《迎像哭像》,这是一部非常著名的唐明皇戏。整个演出就他一个人从头唱到尾,宫女太监都不要。我去看了,心里头觉得他敢于尝试,我也不能上来就把他霹雳啪啦骂一顿,但是我看完后的表态,他没想到。我说你一个人唱《迎像哭像》,在处理上好像还不够大胆,他说怕我骂他。

我说,假如唐明皇在回忆过去杨贵妃的感情,又回忆当时马嵬坡怎么被逼迫的,戏里头不是有一个杨贵妃坐在椅子上吗?我觉得你可以一边唱、一边想,慢慢把杨贵妃给唱活了,她可以在你想象当中活过来了。你在伤心《暝誓》的时候,杨贵妃可以站起来也跟你一块《暝誓》,只要你的构思合情合理,可以再把精彩地唱转化为一些有形的动作。

所以说,你张军要一个人唱唐明皇可以,我要演还是有一堂宫女也可以,问题是你要把它唱好,要把观众感动到。杨贵妃也不是摆着在那做做样子,她要确实给你起到一个作用,一个交流。

蔡正仁和张军

今天的昆曲环境,让人喜也让人忧

新京报:现在看昆曲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演出也多了,您如何看下载的昆曲环境?

蔡正仁:现在昆曲处在一个非常难得的大好形势里(可以说 60年来从来没有这样好的形势),但同时也出现了很多令人担忧的问题。比如突然产生了一大批喜欢昆曲的年轻知识分子,但是昆曲界好像还没有准备好——它的整体力量,还有它培养人才方面在大好形势前有点力不从心。

比如有些青年演员我在下面听他们唱,我几次想离开剧场,我不想听,忍受不下去。这个问题怎么办?谁来纠正或提出问题,引起重视,我想不出来。

还比如唱歌跟唱戏完全两回事,比如唱一段“天淡云闲”,如果把现在唱流行歌的理念拿过来去唱曲子就全错了。可惜有些演员不懂,他们以为自己唱得好,恰恰就是糟糕的,谁去说他们?假设真有人去说,他们能听吗?这也是一个问题。

如果若干年后,就剩下这些演员来唱昆曲了,这还叫昆曲吗?我很担忧,搞不好昆曲是救活了,可真正活在人们心中的恰恰不是正宗的昆曲,是另外一种昆曲,那我们的老祖宗就要骂我们了:蔡正仁你怎么搞的,变成了这样!那我怎么办?我就很担忧,而且这个问题还相当严重。

另外,北京、南京、杭州、苏州都在办学校、学员班,培养新的昆曲演员,这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但是我一看他们新请的老师就看不下去了,有的人根本不会几出戏,他去当老师也教不了什么,要把这些学生引向何方?这也是一个大问题。

新京报:蔡老师,您自己演过多少戏,统计过吗?

蔡正仁:我大概统计了一下,我学了大概八九十出,我所说的这八九十出大部分都是我能演的,不演的我就不统计在里面。我担心万一有一天上天了,那身上这些戏不也跟着上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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