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迁那年,发生了许多事丨单读

钱佳楠的小说里,女主人公往往经历了许多女性成长中都遭遇过的困境与无助。她们在爱与背叛、秩序与偏见的吞噬中困惑与挣扎,留下了一部部动荡的心灵史,她们都是具有象征性的——她们的抑郁与惘然、与现实残酷的对峙都折射着当今社会的种种隐疾。

小说的最后,作者也没有给黑暗中的她指明出口,生活随着这一次动迁支离破碎。这种极度的无助深深地印在读者心里,或许正是作者试图传递的某种清醒。

《不吃鸡蛋的人》| 钱佳楠 著

大方 | 中信出版集团 2018.01 出版

乍浦路往事

文 | 钱佳楠

思琪坐轻轨回乍浦路的老宅,原本以为搬家后就跟那里一刀两断,六根清净,不想会碰到这种“霉头触到菲律宾”的事情。他们一家历时十年给市政府写的信终于得到回复,政府愿意出一些补贴让楼下的房东以低于市价的租金顶下两楼和三楼,这样他们可以有钱出去租房子,不用一到午夜十二点就听到楼下卡拉 OK 的咚咚锵,每一块木地板都变身成为低沉的琴键,震得他们的脑袋也像共鸣箱,嗡嗡响,廿一世纪后卡拉 OK 不那么流行,那家就开起鸡公煲和烧烤店,灰黑的油烟从地板缝隙里蒸腾而出,熏得他们也像烤盘上的一道佳肴,老妈只得从柜子里翻出三只纱布口罩,分发给他们,如果实在受不了她老爸就拎起话筒拨幺幺零,可也不过是心里安慰而已,属地派出所民警已经来过几趟,这个肥头大耳肚皮挺出不知还追不追得动小偷的民警只会嬉皮笑脸地两边奉承,末了在出警记录本上写下“历史遗留问题”,指指当时还在念初中的思琪,说一声,不早了,睡吧,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们虽然对这个草草了事的民警心怀怨怼,但还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只有住在三楼的姑父会直接对他骂娘,问他什么事都办不成,要你他妈的幺幺零干吗?民警也跟他说穿了,要么你们打起来,打伤了,我带你们去验伤,然后到派出所调解,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姑父听他这么说真的抡起过拳头,但姑父儿时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是瘸的,稍微用力过猛一些,掌握不好平衡,要摔跤,还得靠老爸一把扶住,劝一句,你省省吧。民警和老板便得以悻悻地离开。

楼下的老板不是楼下的房东,房东很省事,老早就搬到新盖的公寓房子,这里的一楼门面房价高者得,所以管你是开卡拉 OK 还是鸡公煲。晚上这边是闹得不可开交,那边他关了手机照样睡得舒坦,因而思琪一度也以为他们把房子租出去也可以过上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这个时候的思琪已经度过了最需要安宁的学生时代)。

钱佳楠,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美国爱荷华作家工作坊。曾获第 34 届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组别评审奖,出版有短篇集《人只会老,不会死》,译有《粉红色旅馆》。《不吃鸡蛋的人》是其个人首部长篇小说,为 2015 年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品。

两个月前,他们要跟楼下的房东续租约,踏进楼下的餐厅,怪怪,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个开烧烤店的老板竟然自说自话地把思琪家二楼的地板挖了个四四方方的洞,装了楼梯,这样,门口也可以贴上“楼上有雅座”的告示,生意如火如荼。思琪跟她爸登时傻眼,愣了两秒,终于想起应该掏出手机打幺幺零。还是这个派出所的李警官,不见数月,他似乎更丰润了,肚子已经足月,思琪的老爸向天花板上的洞使了个眼色,民警还摸不着头脑,你们有事没事报警,到底有啥事情?

结果自然又是不了了之,民警只说你们既然租房合同上写过“不允许更改房屋结构”,就入禀法院告他们去,派出所这个层面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思琪和他爸还特地到三楼原来的姑妈家去看过,幸而这里没有被扩作餐厅的三楼,横七竖八摆满了上下铺的床,专供给餐厅员工歇息。思琪注意到角落里堆着密密匝匝的面盆、脚桶和锅碗,昨晚下雨了,果然这边还是老样子,外边大雨,里边小雨。

那些年一到雨夜做的噩梦思琪还依稀记得,开心些的是大水淹掉了初中母校,河上浮着老师的脑袋,她和为数不多的朋友手拉手站在一块礁石上等着爸妈来营救;恐怖些的则是她鬼压床似得无法动弹,好像自己的脸被压平了贴在一只花瓶上,花瓶就是她的身子,一个生锈的水龙头正对着瓶口,滴滴答答的水灌注在她的体内,她似要被这浑浊的水充满,淹溺,孤零零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末了她还是能醒过来,八成是因为她踢掉了原本用来盛水的汤锅,雨水滴在她的脚边。她住两楼也这么大反应,不知道窝在三楼三角顶的姑妈一家会怎么样?她很想问问表姐,但从没问过,表姐生下来和姑妈一样,只能听不能说。思琪曾狠心地想过,如果索性听也听不见那反倒省心了。

那天回家思琪就打电话给她的大学同学,问谁认识法学专业的学生,把家里房子被挖洞装楼梯的事情告诉他们,拜托他们帮忙问问。怎么解决暂时还不知道,但听到的同学无不啧啧称奇,说从来没听到过这样荒唐的事情。

她也懒得去说,你们没听到过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只是央求同学多帮她打听一下。

打听下来的结果其实和民警说的没什么区别,要么调解,要么打官司,但后者显然劳民伤财,不划算,期间他们回一次老房子打一次幺幺零,民警反而站在楼下老板那边劝他们不要多事,反正你们总是借给一楼餐厅老板的,有一个洞和没一个洞有什么区别?她到底阅历浅,差点被搪塞回去,还是父母精明,冲民警一句:“那我要卖掉怎么办?带一个洞卖给你,你要不要?”

民警便苦笑着不说话了。

正当他们开了无数次家庭会议预备拿起法律武器的时候,昨天居委会竟然打电话来告诉他们此地要动迁了,父母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终于盼来了动迁,固然喜出望外,然而这个洞怎么办?父母等不急,今天就要来问问清楚,他们先到居委会,让她下了班直接乘轻轨过来,万一要谈拆迁细节,三个人都在,索性谈清楚,要签字就签签完拉倒,不用下次再大老远地跑一趟。

思琪知道父母心急之中另有一层原因。昨晚电话一挂,父亲就在问母亲:“那张条子还在吗?”母亲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答应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乱丢。父亲还是不放心,在母亲翻找抽屉的时候反复嘀咕着“不要在搬家的时候丢掉喽”。直到母亲从五斗橱第二个抽屉衣服下压着的月饼盒子里抽出这张条子,父亲才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摊开单子,墨水没有褪色,纸头也没有破洞,他满意地看了一下,又把纸头折好,让妈妈收在月饼盒子里塞回抽屉的一叠衣服底下。

思琪不说话,看着父母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父亲说,唉,阿娟命苦啊,如果等到现在拆迁也算翻身了。母亲说,这也难说,小孩没了,教她怎么活得下去?

阿娟就是原本住在思琪她家楼上的姑妈。思琪本以为这样问下去好歹会问到姑父,她就可以把上个礼拜在回家的轻轨上看见姑父的事情告诉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下班高峰的轻轨很挤,平时思琪也不管别人,只顾低头看自己的手机,那天偏有个不讲道理的男孩子硬是要挤过人群往另一截车厢去,车内充斥着不满的咕哝声,思琪的目光就追随那个男孩望到旁边那截车厢,正好瞥见被挤得杵在门口的姑父,也快七年没见了,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小时候,姑父曾送给思琪一只白熊布偶,那只白熊简直是四不像,面孔宛若被擀面棍擀过一般,平的,而且长长方方,手短脚短,思琪一点儿都不喜欢,早就打入冷宫,跟一群断胳膊断腿的玩偶一起被母亲整理进垃圾桶,后来思琪惊人地发现,姑父长得就活脱像那只白熊,国字脸,丝毫没有立体感,唯一不同的是皮肤更黄一些,七年过去了,姑父的脸还是那样,只是皱纹更密更深,头发也花白了。

姑父应该没有看见她,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可是到头来还是说服自己车厢太挤,硬挤过去人家要说闲话的,还是算了吧。

姑父是在虹口足球场下的车,在站台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喘口气,接着一瘸一拐走向下行的扶梯,他的右腿好像瘸得更厉害了,她时不时回头瞥一眼,直到完全看不见。

母亲还是捅破了这一层,“你说,他会不会回来要房子?”

“不会的,他又不晓得。”父亲说。

“现在拆迁要贴通知的,讲不定新闻里也会放,说不定他会知道。”

“就算他来,当年他写下的白纸黑字都在,就算告到法院去也没用。当年我们又没逼过他,是他自己写下来要放弃所有财产的。”

“对的,我们没人逼他,他自己要跟我们断六亲的。”

“连户口都迁掉了,户主也换掉了,怕什么?”

“是,我们有啥好怕的?我们明天就去居委会,可以早点签就签掉算数,省得烦。”

思琪于是不再提起她见过姑父的事。

“姐你在找什么?”三角顶下面,思琪推着背过身去在抽屉里翻找东西的表姐。

“姐,你别找了,你倒是听我说说话呀。”思琪拉着表姐的白色校服衬衫,可是表姐就是不回头。

“我心里苦死了,你说,他妈妈好好的怎么会割腕?是不是因为我,所以他妈妈才割腕?

“姐,你找什么?我帮你找,你听我说说话呀。

“姐,你别找了,我心里苦死了。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装作从来不认识我一样,你说,怎么可以这样?

“姐,你倒是说话呀,你说话呀!”

她使出了蛮力一把拽过姐姐的身子,穿着姐姐的衣服的竟然是被她扔掉的那只白熊布偶,扁塌塌的,姐姐的身子整个都扁塌塌的……

她蓦地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梦里的她竟然忘记姐姐不会说话。后来的长夜她怎么也睡不好,好像回到了中学时代那一个个破碎的夜晚,孤独,无助,要等到凌晨四点保洁工的芦花扫帚扫过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唰唰声,她才知道天快亮了,可以安稳地眯一会儿了,从清晨四点伴着保洁工的扫帚声入睡到六点的闹铃声响,这两个小时,是中学时代的她唯一能安睡的时刻。

这天晚上她醒来,打开手机,才两点过十分,睡不着。她断断续续地想起从前,想到刚进高中时,班主任觉得她是个很古怪的学生,因为她经常在“每周一记”的本子里写些过于忧愁的文字,班主任找她去办公室斥责过,说你这个年纪是人生最好的时光,懂什么忧愁?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要这么写了,要写些光明乐观的东西。

“什么是光明乐观的东西?”她不懂,问班主任,班主任面孔一板,就不睬她了。

她真的不知道,是回了家老爸老妈又打幺幺零和楼下的老板伙计一顿好吵,还是一听见雨声就分工把家里的锅碗调盆全拿出来摆在该摆的位置?原本她真的有过能暂时遗忘这些忧愁的日子,她一回到家就到楼上表姐的床榻边,告诉表姐学校里的那个人,那个人读书又好,打篮球又好。关键是他们那所在菜场后门的初中实在太糟糕,上课四十分钟,老师要用二十分钟让后排的男生不要站在桌子上吵架,再让前排的女生把桌肚子里的言情小说收起来,剩下的二十分钟课还被老师讲得狗屁不通。只有他和她一起坐在教室里专心做作业,不用管旁边的男同学吼着要同学们一起拥到窗前,看他把一只垃圾桶倒过来从上面扔下去,正好扣在美术老师头上,大家便嘻嘻嘻地笑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美术老师找上来,那个男生两手一摊,说自己没做过,还装腔作势地问:“你们有谁看到是我干的吗?”

刚止住笑的同学们即刻哑然,美术老师只好打搅正在角落埋头做作业的他和她,问他俩有没有看到?那个男生使劲浑身解数向他们做鬼脸,使眼色,他们果然也说是没有,正埋头做作业呢,什么也没有看到。

凭借这样,他和她和这个乌七八糟的环境保持着距离。

他们约好考同一所重点高中的,她也知道他的家和自己半斤八两,都有难以向外人道的苦恼,于是便形成了默契,不向对方抱怨家里的环境一句,只是看向未来的光明,在纸条上摘录一些励志的诗句传给对方。

思琪甚至告诉她的表姐说,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表姐是唯一知晓思琪秘密的人,她把稍显冰冷的水按在思琪的手上,微笑着。

然而,这不会是老师想要的“光明乐观”吧?

思琪只好苦笑,含含糊糊地睡过去了。第二天起来只有她一个人顶着两个黑眼圈,父母都早早起来神采奕奕的,临出门前,母亲叮咛她说:

“下班记得过来,别忘了。”

此刻在轻轨上,思琪还是习惯式地在车厢里搜索姑父的身影,说实话,表姐和姑父长得不太像,很漂亮,可惜她先天不足,自小是药罐头,除了姑妈和姑父,家里的亲戚并不很疼惜她。思琪只有放学回家后的半个小时会上楼,跟她表姐说一些悄悄话,听到楼下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她就赶忙下来,回自己的房间,因为父母会数落她的,“表姐身体不好,你不要有事没事,老是去烦人家。”但她虽然年纪尚小,也晓得个中的原因不止这么单纯,他们没有明说,只是在思琪想添置文具或书本的时候她的父母总是用防贼似的眼光盯着她,问她:“你老早那只铅笔盒不是很好的吗?干吗又要买新的?”

“我的铅笔盒都锈掉了,打都打不开!”思琪抱怨说。

“拿过来我看!”父亲说。于是思琪只能去把血肉模糊的铅笔盒拿过来递给父亲,父亲稍微使了点劲道,铅笔盒不争气地开了。

“你看,不是能打开?”父亲说。思琪想说是因为她爸的力气大,她的力气小,可是没有说。

还有一次她回来求父母给她买一台文曲星,她妈妈一听就跳起来:“这东西我知道的呀,打游戏的!”

她解释说文曲星只要是查英语单词的,但她妈妈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说,你要查单词,把家里的英汉词典每天背着就好了。

思琪原本一心以为父母小气,慢慢才把这些零碎的记忆拼凑出一条线来,临到月末的时候母亲会小声向父亲嘀咕:“这个月倒蛮太平的哦?”

“希望是,不然又要烦了。”

第二天姑父姑妈又叫了残疾车把表姐送医院去了,父母换外套准备赶过去,让思琪和爷爷奶奶别去,待在家里。她看见母亲扯了扯父亲的袖口,她的听力好,依稀能听清母亲和父亲咬耳朵的意思:“你要跟你妹说我们也很困难的,我们是知青,吃了那么多苦,容易吗?实在借不出钞票给她们了。”

父亲只顾点头。

思琪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想碰见姑父还是不想,心里堵得慌,可她隐隐觉得很多事情是因为自己,就像她读书时那样,她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猛拍自己的脑袋,对自己说,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有理由,而这个理由就是她自己。

“你就是张思琪啊?我是叶青的妈妈。我跟你讲哦,叶青这个小孩一塌糊涂,跟他爸爸一个德性,不求上进,好吃懒做,一点用处也没有,你不要跟他待在一起了。”第一次接到这种电话,她以为是自己和他的关系触到了家长过于敏感的神经,所以他的母亲即便说自己儿子的坏话也要迫使他们分开。

她有意和他疏远,直到他来找她,告诉她根本不用去管他妈,他妈脑筋有点儿不正常,经常在家里说他和他爸的坏话。她半信半疑,又接了几次这样的电话,然后在礼拜六去学校附近的街道做志愿者劳动时,他的妈妈大老远就冲过来,上身是夹克衫,下身是家里穿的睡裤,头发也披散着,像只狮子狗,不容分说地抓走她的儿子,边走边骂,还是那几句“不求上进,好吃懒做,两面三刀”之类,小区里的阿姨妈妈,坐在大楼门口晒太阳剥毛豆的老头老太,一齐望向她,仿佛一切全是她造的孽。她猜度那些人在喃喃些什么,是她这个小妖精勾引“良家妇男”,“真的不要脸”,“害人家妈妈找上门”……

那天是星期六,父母在家,她没法上楼对表姐说这些。

之后他的妈妈似乎就特别有空闲,好像是原来的仪表厂倒掉了,一放学就把儿子领回去,有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还能冷不防地瞅见她母亲鬼似的徘徊在操场的栏杆外,两团鬼火般眼睛盯着她儿子,也盯着思琪。

初三上半学期期末的一天,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第二节物理课,教室门“嘭”地一下被撞开,他突然冲进教室,眼睛血血红,头发如鸟巢,班主任和物理老师咬了两下耳朵,便让他坐下了。她记得自己立即在纸条上抄了一首汪国真的《热爱生命》给他,他打开看了,却立即揉成团扔进了台板。后面一节恰好是化学实验课,她一下课就拦住了正走去实验室的他,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地问她是不是真想知道,思琪就说自己想知道,“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他用那种不动声色的口吻说:“我妈自杀了。趁我跟我爸睡觉的时候,一早起来坐在水槽旁割腕的,我们起来再救,已经来不及了。”说完他就撂下她,快步下楼跑去底楼的实验室了。

“姐,我心里苦死了,她妈妈为什么要割腕,是不是因为我?

“姐,你都不知道他现在哟,见了我像仇人似得,睬也不睬我……

“姐,你听见我说的吗?我心里苦死了……”

只有在表姐面前她能够暂时释放自己,留下眼泪,她一哭,表姐也陪着她哭,哭得肩膀猛烈地颤动,她们就相对无言地哭上半个小时,听见楼下自行车的车铃响,她就擦干自己的眼泪,赶紧下楼。

就是在思琪询问表姐叶青的母亲为何要自杀的那天晚上,表姐开始发高烧,三十八度,一连两天没有退,第三天,姑父开着残疾车把表姐送去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思琪去医院看表姐,她眼看着表姐临死前越来越像姑父,凹凸的五官逐渐夷为平地,所有亲人都安慰她说表姐会好起来的,但她分明感到那是一句谎话,当她表姐的脸渐渐变成一张白纸的时候,她就真的咽气了。

昨天才放出拆迁的消息,今天过了傍晚五点,居委会竟然还挤满了人,都是闻风而动前来询问拆迁的事宜的,居委会大妈身边围了一群听得入神的爷叔阿姨,她口口声声叫居民放心,说拆迁的通知明天就要贴出来,政府跟居民想得完全一样,早拆早好,全都不想夜长梦多,所以具体看明天的通知。见大家点头了,就拎好包准备下班。

思琪跑了这么一路,竟然得到一句看明天通知的回应,免不了生气,她的父母倒看起来和乐融融,父亲在小声向母亲嘀咕:“就是,政府也希望快点解决,不要碰到钉子户,我们也想快点解决,这样大家都好!”

“这样看来,事情应该处理得挺快的。”母亲也笑着说。

“那家里那个洞怎么办?”思琪想,父母不要一高兴,连这件事情也忘掉了,弄到最后喇叭腔,没想到父母神情若定,说,我们今天已经跟小李聊过了,简单得很,他叫楼下的老板搞点木板什么的把洞补掉,刷好漆,楼梯撤掉,看不出来的,拆拆掉拉倒!

“小李是谁?”思琪不明所以地问。

“哦,小李啊,你也认识的,就是派出所的李警官呀。”母亲说道。

骂了人家多少年昏庸无能,只长膘不长脑,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撞死”,今天竟然亲热地喊人家作“小李”,思琪万万没有想到。

现在有了新的拆迁政策,签约率达 85% 就全部动迁,不须管钉子户,加快了事情的进程。父母嘴上说不想多跑,但退了休没事干,天天往乍浦路跑,还跟楼下的房东成了好朋友,天天约好一起去动迁组看签约率,房东还客气地请父母在楼下的餐厅里每天吃完盖浇面,父母说那怎么好意思,房东却说是这么多年,给楼上添了这么多麻烦,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总之是冰释前嫌,一团和气。

“老赵也想快点动迁,他是门面房,有营业执照的,所以动迁的时候还有相应的补贴。”母亲每晚都兴奋地向思琪汇报,思琪这才知道楼下这不负责任的房东姓赵。

“楼下餐厅的合同正好还有一个半月到期,差也差不多,这两天生意不要太好哦?大家都来看签约率,每天中午都要外面加椅子吃盖浇饭和面条。人家老板这次说话爽气,说好做到最后一天,一定帮我们把楼梯撤掉,那个洞补掉,不会赖我们的,房东连建材都买好了,堆在三楼,还叫我们上去看。嘻嘻,其实不看也可以的,这种小事情,难不成会赖掉我们?”

“他们赖掉我们的事情多了去了!”思琪没好气地回一句嘴。

“唉,现在不一样了,动迁呀,谁家不想早点拿房子拿补贴?而且小李已经甩出话来了,万一动迁的时候这个洞还没补上,也全是楼下的责任,老赵一听,像灰孙子一样,拍胸脯讲一定补掉!”

父母还在没完没了地聊着动迁趣闻,思琪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她捧着替换的衣服,走进浴室,“嘭”一下关上浴室的门。

“姐,我今天碰到他了,他在永乐里面卖手机。人完全变掉了,木掉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姐,你不要找东西了呀,听我说话呀,你转过来呀!

“姐,你是不是找那张单子?我知道在哪里,我拿给你哦……喏,他们藏在五斗橱第二个抽屉衣服下面的月饼盒子里,喏,就是这个月饼盒,我打开给你看哦……”

一打开月饼盒,扁平的白熊布偶的头忽的弹了出来,思琪又被吓醒了,浑身冷汗。她想了一下,觉得梦里的逻辑非常混乱,她初中毕业后再碰到叶青已经是高一下半学期,而叶青在永乐里卖手机的时候她已经念大学了,绝无可能跟姐姐提过再碰到他的事情:高一碰到是在人民广场附近的一座天桥上,擦肩而过时两个人恰好抬眼看见对方。叶青真的完全不像原来的样子,校服衬衫很皱,下摆盖在破洞牛仔裤的外面,人歪歪扭扭像站不直一样,接近于地痞流氓了。

“你现在怎么样?”思琪问他。

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他当时冷冷的表情,一边的眉毛挑了一下,最低限度地牵动嘴角说:“能怎么样?我们这种读不出书的人就成天胡混,早点出去打工挣辛苦钱,不像你这种读书好的,将来能读大学挣大钱。”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读书也很好啊……”

“读书好?读书好会进普高?我们身份不同,你是市重点,我是普高,我看我们还是不要搭讪会比较好。”

她心里憋屈着,难受着,来到医院这个更幽暗的地方,刚从电梯里出来,便听见她母亲在医院走廊上对父亲轻声嘀咕:“劝劝你妹妹,这小孩先天不足,后天再补也没用。医生的意思也很清楚了,再救也活不过二十岁,一趟趟治等于钞票扔在水里,已经大半年了,这样拖下去没名堂的。”她没有看到父亲点头或是摇头,只是一路听着,表情很凝重。

走进病房,思琪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起初只流泪不出声,紧接着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泪水来势汹汹,她终于大哭出声,被姑父怒斥道:

“人还没死,哭什么?要哭?要哭到外面哭去!”

她赶紧吞回眼泪,但止不住哽咽,她爸却和姑父吵起来:“小孩子也是担心,你用得着这么训孩子吗?我们没有人想这样的呀!”

“难道我想啊?这是我女儿,我女儿的事情我自己管,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姑父那天就这么发了一通无名火,一瘸一拐地把他们全部赶出去,只留姑妈在里面,隔着房门还能听见里面姑妈和姑父的争执:

“不要这样对思琪啊,思琪跟囡囡感情深啊。他们都是关心我们呀……”

“关心?分明是过来看看人有没有死,他们巴不得囡囡死掉,好不要再问他们借医药费……”

“你怎么这么想别人,都是家里人!”

“我……我说得不对吗?”

……

那一刻,思琪觉得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叶青母亲会割腕自杀,姐姐会生这场重病,还有姑父会大发雷霆,全是她的错。

而后没有不到一周,表姐就转进了重症监护室,连夜下了病危通知书——思琪的罪孽更深了,表姊死了。

正如思琪没有提过叶青和姑父的事情一样,她也没有提自己一连几天做的噩梦,父母一早又收拾好东西,跟她一起出门,她去上班,他们回乍浦路看签约率。

不到两周,签约率竟然已经达到 85 %,倒不是父母回来告诉她的,而是她回家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看到的,镜头前一个个兴奋得话也说不利索的中年人的面庞,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政府感谢党,解决了他们多年的住房困难,这些人一个个的,和她的父母一样,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下班回来的路上就接到妈妈的电话,“你回去随便叫点外卖,或者随便在外面吃点再回去,我们晚点回来。”还没等她问什么,电话那头就啪地一声挂上了,又留她孤零零地在这一头。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了,新闻里兴奋的面庞背后,是原本住在此地的老邻居在放鞭炮,在三三两两聚拢着拉扯些前尘往事,每个人都这么开心,她反倒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又想起了姑父。

最后一次去医院看姑妈,思琪还心有余悸,四楼的病房,她看到躺在病榻上的姑妈浑身插满了管子,简直不像个人,像个祭祀用的烧猪。父母要她走近姑妈身边喊喊她,说表姐不在了,姑妈平时最疼思琪了,思琪喊一喊,说不定姑妈能够被喊回来。思琪就听话地往前站,喊着:姑妈——姑妈——你醒醒啊——

姑妈真的醒了一下,睁开蒙着一层翳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思琪,姑妈喃喃地喊着表姐,思琪凑近着听,只有她听见了,她听见姑妈嘴里含糊地说着的是“囡囡,妈对不起你,妈没有用,没能救你……”

思琪的父母眼见她的姑妈有了知觉,异常高兴,赶紧按铃叫护士,让护士叫医生过来。

唯独思琪没有一丝兴奋,她直觉姑妈回不来了,因为那张脸——那张脸也开始像姑父,像那只白熊布偶,纸似的,白而且平。思琪脑中甚至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想把姑妈身上的管子全拔掉,死就死了,干嘛死前要这么痛苦,这么难堪?

“唉哟,小王哪里去了?老婆生这么重的病,他又哪里去了?”

他们寻的是她的姑父。很快母亲就用酸涩的话语回答说,他呀,他骑那辆残疾车去拉生意了呀?医院附近生意不要太好唷!

“这种时间,这种时间还要去赚什么钱?”那时候爷爷还健在,火气大,“哐”地拍了一下床栏杆。

“唉哟,你们不要吵了,阿娟还在这里,你们吵什么?”奶奶低声说道。

思琪凑得最近,她瞅见姑妈的眼皮在动——她或许也听到了。

“你说什么,现在不落葬是什么意思?”爷爷大声地叱问姑父,思琪觉得家里的三角顶都被他吼得一震。

“晚两年。医院的殡仪馆可以保存两年的尸体,晚两年就落葬。”姑父平静地答道。

“你说说清楚,晚两年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忘记你什么身份,你是我们张家的上门女婿,你当年房子也没有,我们还给你地方住!现在人还没凉透,你就翻脸不认人?”

姑父一声不吭,爷爷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你给我现在就说清楚。要么你现在就去办落葬的事情,要么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张家,今后我们一刀两断,当我们张家没你这样的女婿。”

“爸,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你倒是说话呀,为什么不落葬,要等两年?”父亲也上前插话说。

然而姑父就是不吭声,他开始收拾东西,把自己的衣服收在一个皮面都磨光了的呢绒包里,爷爷在那边喊着:“你是入赘的,家里的东西没一样是你的!”

姑父索性把呢绒包一扔,说自己不稀罕一分一里张家的钱。

“不要现在说不稀罕,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又回来问我们要!”思琪的妈妈嚷嚷道,顺手递上一刀印有“上海打火机厂”的便签纸来。

就是这样,姑父在这张便签纸上写下他放弃所有财产的申明。写完把这张单子交给爷爷,两手空空地走了。

“走了以后就别再回来!”爷爷的气还没消,仍旧大声地喊着。

“就是讨饭也不会讨到你们家门口来!”这就是姑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一个月后的冬至,思琪随父母和爷爷奶奶去青浦为姑妈落葬,姑妈的墓和表姐的墓买在同一个墓园,都是孤零零的,单独一座坟。

迟归的父母进门了,思琪迎到门口告诉他们说新闻里放过了,签约率到了。母亲脸上的激动竟一下子幻灭了,很像吹灭的烛火,“新闻里放过啦?”她边说边看父亲。

父亲与她心照不宣,一扫脸上的兴奋。但还是坚持说,“没关系的,我们一家三口都已经签好字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他寻了来,也没有用的!”

“就是,已经签掉了,不怕他来!大不了闹到法院,法官也会支持我们的。”

每每听到这些,思琪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想转换一下话题,随口问父母可以分多少房子。

“哦,我们打听过了,我们是楼下楼上两套。最起码分两套三室一厅,位置大概一套近点,在浦江镇,另一套远点,在浦东川沙。”

“浦江镇倒蛮好的,我们自己住,省得借房子了。就是川沙那套,实在太偏僻了,估计借也借不出去,而且安置房也要等上三年才能上市,只好先空关了再说。”父亲补充道。

思琪憋了几天,早就想说,她现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问他们:“我们等川沙的房子卖掉,要不分一部分的钱给姑父?让他买套一室户住住?”

“姑父”这个在家里销迹多年的称呼一经提起,好像触犯了某种禁忌似的,父母一下子都拉长了脸,不说话了。

他们不说,思琪便不再提,仍旧睡她的觉去。

这一晚少有的一觉到天亮,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听见父母窸窸窣窣的响声。

“后来我就想,那时候他死活不肯落葬,大概是钞票实在摸不出。”是母亲的声音。

“那他可以讲嘛,干吗不讲,讲出来大家帮帮忙嘛。”父亲说。

“你忘记了?那时候大家不都困难嘛,生活都没有着落,否则阿娟也不会签字要放弃女儿的抢救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夫这个人,人是老实的,脾气耿不过,又要面子。那时候没生活做去开残疾车,多少一点儿也不残疾的人也在抢这碗饭吃,搞得警察要抓,我们让他学人家一样放一把残疾人的拐杖在车上,这样警察看到了也就放行。他哪里讲得听?说自己有残疾证,是真的残疾人,不用多此一举。后来啊,我看就他的车被警察拦下来最多,每次都要叫他下车翻来覆去走好几次给警察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残疾……”

思琪听着听着,眼里充盈着泪水,她想如果能再见姑父,一定要喊他,就什么都不说,单单算喊一声“姑父”也好。

无论思琪怎么用心地搜寻轻轨上的面庞,都没有再碰见姑父,而父母已经激动地去浦江镇和川沙看过新房子了。

又到了思琪最讨厌的雨天,虽然现在的住家已不再漏雨,但雨天留给她青春岁月的霉味和阴霾注定永远残留在她的心底深处。她握着雨伞,小心地避开旁人的雨具,挤在这截轻轨车厢里。下车的时候,她就赶紧拨开堵门的人下去。

“思琪,是张思琪吧?”熟悉的声音喊她,害她心里一慌,竟然是那张念叨许久的扁平的脸庞。

“姑父!”思琪喊着。

“唉哟,你还认得我哟。我都不敢认啰,人已经这么大了,现在工作了吧?”

他们边走边交换着那些基本的信息,思琪在一家外企上班,做财务,挺好的,父母也都很好,已经退休。姑父说他明年三月也要退休了,很快苦日子就熬过去了,他还在做残疾车载客的事情,退休了也准备继续做,劳碌命,闲着难受,不如找点事情做。

基本的信息经不起几句寒暄,也到了出站找出口的地方,姑父说他正好是约了以前厂里的同事,要去三号口,思琪则要从一号口出去。正要说“再见”的时候,思琪提高了分贝喊住了姑父,犹豫了半晌儿,还是说道:“姑父,乍浦路的房子要动迁了,我想我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姑父的脸倏地阴沉下去,思琪正想寻一些话茬帮父母担待,他们也想找你的呀,但是找不到,真的,这么多年,我们都很想念你的。

然而姑父只是呼出一口长气,不晓得是喟叹还是松了口气,“思琪啊,你放心哦,姑父不会来跟你们抢这栋房子的。”

还没等思琪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说我们从来没担心你来争房产,姑父就接着说道:“现在政策好了,姑父等到退休了,也有退休工资,不生毛病,养养老还是可以的。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连乍浦路的房子也要拆了,总算不开心的都过去了。”

思琪忽然想起高中班主任嘴里的“光明乐观”来,她不知道姑父这样子算不算“光明”和“乐观”,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含混地说了些什么作为告别语,很可能什么也没说,就看着姑父一瘸一拐地迈向三号口。

回到家,她也没有跟父母说这件会使他们彻底如释重负的事情,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不说,可能是父母已经在计划装修,高声嚷来嚷去让她心里有点烦的缘故。这一晚她很早便洗完澡睡了,她以为自己会梦见表姐,以为她又会像从前那样把一切不想告诉父母的事情都告诉她这位天使一般的表姐,可是竟然也没有做梦,也可能是做了许多梦但醒来后全忘了,反正起床后一切照常,吃完早点去上班。

那天的地铁很少见的在这个上班高峰的点挤上一位耄耋老人,脏兮兮的,穿着乞丐的衣服,右手还拖着个装易拉罐和塑料瓶的蛇皮袋,原本坐着的一位男学生赶紧站起来给他让座,可是这位老人并不领情,要男学生自己坐,男学生感到尴尬了,既然站起来,再坐下去是绝没有道理的,仍旧喊老爷爷来坐。老爷爷不肯,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自己虽然已经九十岁了,但还可以靠自己这一双手活着,他说他这一辈子从没靠过其他人,也不需要靠其他人……

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响,害大家都看着他,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他,而这个位子也就这么尴尬地空了两站路,直到老人下车,男学生才乖乖坐下。思琪看着那个老人吃力地把蛇皮袋拖出去,一双鹰爪似的手撑着站台站了许久,车门重又关上,才见他拖着蛇皮袋一步一瘸地走向下行的电梯。

思琪肯定是恍惚了,她觉得那个老人的脸很像她那只白熊布偶,也很像她的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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