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们一起看《寻梦环游记》吧!

清明节,我们一起看《寻梦环游记》

文丨张聪

QING MING

清明假期前的最后一个“上学日”,我想在课上花点时间讲一讲中国人关于“死亡”看法。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到底该讲些什么才能让孩子们对这个离他们还十分遥远的话题产生些许感悟。

我自己关于“死亡”的想象,大抵来自《庄子》——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每个人都是从无生命、无形体的状态中来,不知怎的忽然有了元气、有了形态、有了生命。这生命,由盛而衰,就像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时时经历着变化,变化来时我们迎候,变化去时我们恭送,没有哪一次变化值得我们畏惧恐怖。死亡,不也是这变化中的一次吗?人死后,不过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天地之间,继续随着那无休止的变化之流前行罢了。围着逝者留下的遗体痛哭,未免显得太不通晓天命了。

庄子对于死亡的认识近乎唯物,很有说服力。读过庄子的书,其他关于死亡的哲学就很难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了。

这样的死亡想象看上去确很达观,但随着我自己亲身经历过几次至亲的离去就发现其中的不足:在庄子的那里,亲人的“死亡”被当作一杯不加任何糖奶的黑咖啡端到生者的面前,需要你全凭自己的力量来承担其中的苦涩。“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在理智上可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我郁积在心中的情感又该安放在何处呢?——这是庄子不肯回答的问题。

对待逝者,现代大多数中国人惯用的方法似乎是回避和遗忘,就像是伸手把苦咖啡推开,或者不断地往里面兑水,一直稀释到不再使人感到苦涩的程度。而在儒家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前现代的中国人,则别有解决这一心理困境的方法,很值得今天的人们重新回顾、玩味。

但是,作为小学教师,我是否可以把这些散见于儒家经典中的生生死死的话题讲给孩子听呢?我自己有点拿捏不好,尤其是这里涉及到“鬼”、“神”的问题——倘或有人借题发挥举报我在课上宣传封建迷信,有悖于立德树人的指针,那我可是连饭碗都要砸了。

可回避不讲,似乎也不太对,记得心理学家荣格在哪说过:人,一旦与神话王国疏远,随之而来的,就是人的生存状况被降到纯粹的事实层面,这其实就是心理疾病的主要成因。——让孩子的想象世界中没有了“鬼”、“神”,才算是一种罪过。

正在我纠结两难之际,一部动画片救了我,那就是——第90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以墨西哥“亡灵节”为灵感来源的动画片《寻梦环游记》

我孤陋寡闻,靠着百度才知道:墨西哥亡灵节是以印第安土著文化为主导的印第安文化和西班牙文化结合的产物。印第安土著的亡灵节在每年七八月间。土著人认为,只有善待亡灵,让亡灵高高兴兴地回家过个节,来年活着的人才会得到亡灵保佑,无病无灾,庄稼也会大丰收。西班牙人来到美洲大陆后,他们把西方的“诸圣节”、土著的亡灵节以及土著的一些陪葬和祭祀风俗结合起来,创造了今天的亡灵节。

我对于印第安文化和西班牙文化完全没有过涉猎,只是凭着直觉感到《寻梦环游记》中所传递的“家本位”的价值,以及人们对于死亡后彼岸世界的想象,都和中国文化有相通之处。易言之,如果把动画片里的墨西哥元素完全换成中国元素,故事仍然能讲得通,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所以,清明节,我们一起看这部《寻梦环游记》吧!

动画片中头一个让我感到似曾相识的场景就是米格家祠堂里层层摆放的逝去先人的照片——完全是中国祠堂里“木主”的升级版,以它们为媒介,逝者与我们生活在既相隔、又相连的世界中。

“每个人都知道,自远古以来,在中国社会中,为死人操心,给活人带来了多么沉重的负担。”(布留尔在《原始思维》第八章,布留尔关于中国的资料基本来自于格罗特的《中国宗教体系》,比如下面这一段)

“在中国人那里,巩固地确立了这样一种信仰、学说、公理,即似乎死人与活人的灵魂保持着最密切的接触,其密切程度差不多就跟活人彼此的接触一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生死两个世界之间的交往都是十分活跃的。这种交往既是福之源,也是祸之根,鬼魂实际上支配着活人的命运。”

其实在儒家的主流意见中,对于“鬼”、“神”(二者最初是不分的)是存而不论的。子,虽然不语怪力乱神,但也并没有说不存在——

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不语”,非谓无也。若“力”与“乱”分明是有,“神”、“怪”岂独无之?(陆九渊《象山先生集》卷三四《语录》)

我很疑心这里的“语”应该读作四声,是“告知”、而不是“言说”的意思,因为孔夫子并没有回避谈论鬼神的话题,《论语》中就有“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如果这还不够,可以翻翻《礼记》,在“祭义弟二十四”中记载:

仲尼尝,奉荐而进其亲也悫,其行趋趋以数。

已祭,子赣问曰:“子之言祭,济济漆漆然;今子之祭,无济济漆漆,何也?”子曰:“济济者,容也远也;漆漆者,容也自反也。容以远,若容以自反也,夫何神明之及交,夫何济济漆漆之有乎?反馈乐成,荐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君子致其济济漆漆,夫何慌惚之有乎?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

意思是:孔子为亡亲举行秋祭,手捧祭品进献,他亲自执事,容貌质朴,他行走往来,步伐急促。

祭后,门人子赣问道:“您曾说:祭祀时样子要仪态端庄,容貌修整。今天您的祭祀却没有端庄修整的样子,这是什么缘故?”孔子说:“仪态端庄,那是与神疏远的样子;容貌修正,那是自我矜持的样子。疏远的样子再加上自我矜持的神情,那怎能与亲人的神灵交互感通呢?亲自祭祀父母,哪能仪态端庄、容貌修整呢!如果我们参加天子诸侯的宗庙大祭,先在朝堂上荐血腥,向尸主献酒,再返于庙室中举行馈食礼,乐舞合成,进荐笾豆和肉俎,有序安排礼乐,具备助祭的百官。这时,作为助祭的君子,身处隆重的场面,自然应该仪态端庄、容貌修整,哪能有什么与神明交相感应的“恍惚”心境呢?我说的话岂可一概而论,什么仪态神情都是有各自适合的场合的。”

依照孔子的说法,他在祭祀中是真的要和逝去的父母见面的,所以要展现出质朴、亲密的仪态。一旦做好了准备,怀着一颗虔敬的心来到先人的神位面前的时候,人们就会产生一种神秘的体验——

入室,僾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

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爱则存,致悫则著。著存不忘乎心,夫安得不敬乎?

隐隐约约,真的看到了故去的亲人安处在神位上,又仿佛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叹息之声(但愿不是《红楼梦》里“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的叹息,呵呵)。

所以,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说——对于那些怀着真挚孝心的人而言,父母从未离去,他们“致爱则存”——只要你还爱着他们,父母就存在着,“致悫则著”——只要你内心充满至诚,父母的形象就永远清晰可见。

汉代的扬雄的《法言》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或曰:“世无仙,则焉得斯语?”

曰:“语乎者,非嚣嚣也与?惟嚣嚣为能使无为有。”

有人问他,世间没有神仙鬼怪吗?那怎么会有那么多关于他们的传说呢?

扬雄说,语言嘛,就是这么个虚无的东西,连篇的空话能让神鬼这些东西无中生有。

我们可以把扬雄的话变一变:爱乎者,非殷殷也与?惟殷殷为能使无为有——我们真诚的爱心,使逝去的家人重新回到我们的眼前!冥冥中的与逝者的交相感应不就是对他们的思念之情的外化与显现吗?就像是《寻梦环游记》里的米格弹响了神秘的吉他而踏上了亡灵土地,与逝去的亲人见面一样,无法用语言传递(“不语”)给别人,却又能“真实”地被感知到!

在墨西哥文化和中国儒家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鬼神还有一个共同点——以家族的形态存在着,“鬼神非其族,不歆其祀。”(《左传》宁武子语)鬼神不会享用本族之外的祭祀。也就是《论语》上说的:“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曲礼》:“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即便是生死两隔,仍然无法切断先祖与子孙之间的血缘联系,这其实正是民族文化中“家本位”思想的折射。

张祥龙先生在《家与孝》里说:

如同海德格尔,儒家发现家是一个终极的源泉。这个传统坚定地认为:仁的根子扎在健全的家关系里。人的终极存在不在个体,而在原初和真切的人际关系,也就是家关系,特别是亲子关系中。人类的根本所在并非是社会性的,而是家庭性的。因此,家状态首先不应被当作一个社会单元,而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论的生存单元。

《寻梦环游记》所希望表现的主题也恰是“个人”与“家”由对峙到和解的转变,这种转变跨越了生死两界:米格用他的坚持和努力赢得了家族对他学习音乐的祝福与认可(我的泪点是米格重返人间之前伊梅尔达的那句“我们把祝福送给你,米格,没有任何条件。”);太奶奶可可用了一生的时间原谅了离她而去父亲埃克托,拿出了珍藏在笔记本里的照片的一角,“音乐诅咒”被破解,全家人回到了和谐相处的状态……

在成长的过程中,每个人大概都曾面临过家庭的限制与阻碍吧?“家庭权威”与“个人意志”的冲突或许伴随着我们的整个成长过程。但,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家庭以含情脉脉的方式塑造了我们的整个生命,给予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那些逝去的亲人都不曾远去,他们以我们想不到的方式仍旧“活”在我们的身体里。(就像《请记住我》的乐曲声想起时,埃克托仍旧“活”在米格的身上一样。)

《礼记》里有这样一段话:

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仁者,仁此者也;礼者,履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

身体是父母遗留下来的身体,用父母遗留下来的身体生活行动,怎么能不敬慎呢?生活起居不庄重就是不孝;侍奉君主不忠实就是不孝;居官不敬慎就是不孝;与朋友不讲信用就是不孝,在战场上不勇敢就是不孝。……父母过世后仍然谨慎地检束自己的身心,不给父母带来恶名,就可以算是终身行孝了。我们的一切社会责任都是从这一点出发——仁、义、礼、信、强,莫不是借着成就自己来成就一个人的孝道。

逝去的先人,把生命的力量灌注在我们小小的躯体里,在我们的生命里延续着他们的荣耀,那么,对他们最好的怀念就是——好好地使用我们自己的这一生,使我们的生命光彩有力。我们自身价值的实现就是对家庭最好的回馈,对先人最好的纪念。

所以,清明节站在逝去亲人的墓碑前,我们不必过度地悲伤哭泣,据说地下的鬼神们是不喜欢听到哭声的(见《太平广记》卷三三〇《王光本》:“生人过悲,幽壤不安”),我们只需要告诉他们:请安息,我们生活的很好。——这就足够了。

张聪,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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