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连接世界光明的第一感官，应该是眼睛。我看过无数患者和家属的眼睛——那些充满着渴望和信任的眼睛。当眼科大夫三十多年，这些眼睛给了我力量和信心，这些眼睛鞭策我不断前行。每当看到那失明后又重见光明的眼睛，看到患者感激的目光，几乎累垮的精神便又会振作起来。
我是 1986 年回国的，那时中国的眼底病诊疗工作刚刚起步，医院非常支持我，给我配备了急需的设备。简单的眼底病手术陆续开展起来，闻讯而来的病人越来越多。有位来自唐山的姓丁的女工，患的是视网膜脱离，在当地看了不少医院都说没有办法。她听说人民医院可以治，就赶了过来，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说“：大夫，一定得帮我想想办法。厂里的工作、家里的事情全都指望着我……”我安慰她说：“先别急，等我检查完了咱们再说好吗?”
检查结束以后，我发现她的视网膜脱离属于复杂性网脱，必须做玻璃体切割，切割以后为了让视网膜复位，需要在眼内填充气体。我给她解释了手术的流程，告诉她术后要面朝下俯卧一段时间，她说：“没关系，只要能治，不就是趴些天吗?”就这样我给她做了手术。可谁知道手术效果远没有想象的好，术后视网膜没有复位，趴了一周的她着急了。我和她讲，现在还有一种填充的办法，就是用硅油代替气体填充，不过在国内还没有人用过，我也是在国外看过有的医生用。她听了以后，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黎大夫，那您就在我身上试试吧，我想开了，别的医院都说我的病没法治，您说能治，我信您的。就当我这是不治之症，您试试，如果成了算我走运，不成您也可以积累点经验，以后再给别人治呗。”
她的态度的确出乎我的意料。看着她那充满信任的表情，我觉得不能犹豫了，于是我便开始准备我的第一次硅油填充术。翻阅了有关的书，又和国外的同事通了电话，请教硅油填充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准备好了，我再次和丁师傅谈话，告诉她手术的风险，她听了以后反而批评我说：“您怎么比我还害怕?没关系，您尽管做，不成功就算积累经验行吧?我相信一定能成功。”果然如她所料，手术非常顺利，视网膜复位了。过了半年硅油取出，视网膜复位良好，她的视力保住了。国内首例硅油填充术就是这样诞生的。
那天我正在门诊，看到她来复查，就高兴地把她迎进诊室。我发现她身后还有几个人，她说：“我是带着全家人来的，他们都要看看是谁让我重见了光明。”说着他们送上了一幅托人写好的字“爱与光明并存”。这幅字后来就一直挂在我们的病房。患者的爱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我们。
很多很多年，我周末没有休息的时间，国内外到处去开会、学习、交流、讲课。只是前年有了小孙子，丈夫又因为癌症动了手术，我才突然觉得应该拿出些时间陪陪家人了。科里的同事、我的学生和患者都说我有使不完的劲，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真的很累，有时一天手术下来，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但我不能停下来，因为还有那么多病人、那么多学生需要我，他们时时用渴望与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我承受着他们深沉的爱，怎么能辜负他们?
我的一位老病人姓那，是同事杨大夫转给我的病人。杨大夫告诉我，那大爷孤身一人，是街道上的低保对象，因为有糖尿病在她那里治疗，最近发现视力明显衰退，请我帮助看看。经过认真检查，那大爷并没有糖尿病视网膜病变，眼压等检查的指标也都正常。我忽然想到这会不会又是一例正常眼压型青光眼 ( 因为前些时候我为北大一位教授诊断了这种疾病 )。
让那大爷做了一个视野检查，证实了我的诊断。于是我就告诉那大爷，尽管眼压不高，也必须坚持用降眼压药，一定不能大意，否则视力可能完全丧失。我还告诉那大爷，每月来我这里检查一次，最好是我门诊快结束的时候来，那时病人少些，至于专家号就千万别挂了，我义务为他治病。
就这样我坚持了 6 年给他治疗。有一天结束手术走出手术室时，看见那大爷站在门口。忙问：“那大爷有事吗?”“没事，我就在等你，给你这半斤茶叶。”我一下愣住了，问道：“您干吗给我茶叶啊?”“昨天在门诊，你帮我看完眼睛回办公室时，你问护士今天的茶怎么这么淡，护士不是说没茶叶了吗?我今天特意到我平时最喜欢的茶叶店买的这半斤茉莉花茶。这可是老北京人最喜欢的茶了，又便宜又好喝。你先尝尝，如果好我再给你买。”“哎呀，那大爷，我怎么能让您给我买茶啊?”“你见外了吧。我这么多年让你义务治病，这点茶算是我的一个‘谢’字行吧?”“不行，大爷，下不为例，不过今天您这茶我收了，我要让科里所有的人都尝尝老北京最喜欢的茉莉花茶。”拿着这包茶叶，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以后可不能当着病人说缺什么东西了。
有一段时间那大爷没来看病了，我问杨大夫，她说也没见那大爷。忽然有一天，护士告诉我有街道办事处的人在办公室等着我。我走进办公室，发现他们脸色凝重。街道办事处主任说：“黎大夫，我们受那大爷之托来看您，给您带来这一斤茶叶。老人前几天去世了，去世前老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得到人民医院看看杨大夫和您，给您带上一斤茉莉花茶。他说是您让他在这生命的最后几年看到了这世间的温暖。”
这哪里是茶叶，分明是这世上最深沉的爱啊。接过这重似千金的茶叶，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作
者
黎晓新，长期致力于视网膜玻璃体手术和眼底疾病的研究与 治疗，是我国现代玻璃体手术的开拓者之一。北京大学人民医院 眼科中心主任，主任医师，教授，973 项目首席科学家。中华医学会眼科学分会前任主任委员，眼底病学组组长。中国医师协会眼科医师分会会长。美国眼科学会全球顾问委员会委员，国际眼 科科学院院士。
选自：张抒扬主编《医之心——好医生执业志》 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