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见度】开不起来的乡村诊所

  

  最近,退休医生李世民为一件大事苦恼着。为了在家里开办诊所,他前前后后跑了多次县卫生计生局,甚至将短信发到副县长的手机里,但始终还是没有办下他期待已久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他将这件烦心事不断向多方反映,渐渐在湖北省十堰市竹溪县成了一个名气不大不小的人。

  

  既有证又有房,

  他想开个诊所

  近日,在天宝乡集镇所在地,记者终于见到了联络已久的李世民。天宝乡位于湖北省十堰市竹溪县境内,距离县城90多公里,周围群山环绕,居民的房子大部分建在山谷地带,也有一些零星分布于半山腰上。

  李世民开着一辆黑色的大众轿车出现。接到记者后,他特意带着记者前往天宝乡卫生院转转,试图找几个熟人打声招呼,带记者看看以前工作过的诊室。

  参观卫生院,对他而言,既是一种回忆,更像是一种身份证明,为他医生的身份提供归属感。作为一名中医执业医师,李世民于2008年在卫生院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此后辗转大半个中国,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给福建的老板干活,在民营医院工作”。因此,他能轻松地聊起福建武夷山的山水、天津的风土人情、山西的民俗典故,话里话外最为佩服的还是“福建人敢于拼搏的精神”。

  在外地工作的时间久了,思乡心切的李世民,2年前终于选择回到天宝乡,准备在距离集镇10多公里的葛洞口村安居下来。房子于10多年前从一位老医生那里购买,背靠山坡,圈出一块地养了鸡、鸭、鹅,前有院子,院子里辟出了两畦菜地,既养花草,也种蔬菜,显出一番清雅的景象。“当时买这房子总共花了1万元。”李世民为当时的决定感到满意,同时也萌生了一个想法,何不将房子的二楼改建成诊所,为当地的村民提供服务?

  此前给民营医院工作,李世民多多少少参与了医疗机构筹办的过程。因此他清楚,开办诊所除了要有执业医师资格证之外,还须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经过合法登记才能正当行医。他对此信心满满,除了中医医师资格证书、医师执业证书之外,他还有一份中药师的专业技术资格证书。这些证书构成了他作为一名医生的基础条件,只要再符合开办诊所的硬件要求,一切应该是水到渠成。

  去没有村医的村工作?

  “规划”和愿望错位了

  李世民兴冲冲地跑到竹溪县卫生计生局,找到相关工作人员提出自己的想法。对方建议他到天宝乡卫生院开具相关证明。到卫生院后,当时卫生院的负责人对他的想法十分欢迎,并且建议他到一个没有村医的行政村去工作。

  这个建议给李世民泼了一盆冷水。“那个村子我也去过,卫生室都建好了,就是没有村医。”李世民说,想想自己上了岁数,实在无法承担繁重的基本公共卫生服务,村医工作十分繁琐、考核又多、赚得也少,成为村医并不是他开办诊所的初衷。为此,他打了退堂鼓,沉寂了1年多。

  当时间进入201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于7月1日起实施的新闻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根据该法,执业中医师开办中医诊所由许可制改为备案制,办医条件“松绑”,他感到自己距离实现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为此,他又成了竹溪县卫生计生局、天宝乡卫生院的“常客”。

  在一次次登门申办的过程中,李世民碰到了一系列软钉子。据他回忆,从最初的行政服务中心人员“不好看的脸色”到县卫生计生局工作人员一次次的推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阻止他开办诊所。为此,他拿起手机,给竹溪县分管卫生的副县长发了一条短信,讲述了他的苦恼;副县长将短信转发给县卫生计生局局长,局长又转发给医政股股长,股长又转给天宝乡卫生院院长。最后,县卫生计生局一帮人拿着《竹溪县医疗机构设置规划(2016年~2020年)》的文件上门拜访,为他特意在文件上划出一段话:个体诊所申请人符合法律法规规定的执业资质条件或选址范围内(在同一街道内或直线步行15分钟范围内)无医疗机构的区域可根据需要适当增设诊所。

  根据这份规划,李世民在家中开办诊所的愿望就要“泡汤”。离他家门口不到100米的距离,就是葛洞口村卫生室。另一方面,李世民通过查阅新闻也注意到,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在今年6月刚刚公示了《中医诊所备案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根据这份征求意见稿,举办中医诊所应当“得到周边利益相关方认可”。

  但李世民认为,没必要把打算开诊所的事情告诉村卫生室的村医,因为他们是“老相识”,“他不会反对的。”

  担心“牵牛打架”,

  卫生院长从心底不赞同

  “登门拜访李世民的时间是在7月1日之前,也就是《中医药法》正式实施之前。”竹溪县卫生计生局医政股股长刘世卓回忆,当时在解释政策时也并未把开办诊所的门堵死,“而是跟李世民解释,《中医药法》关于中医开办诊所实行备案的条款,还需等待进一步的实施办法出台,不然县里也不知道怎么进行备案。一旦实施办法出来,该按照法律执行的一定按法律执行。”

  这些话对李世民而言,听起来像“缓兵计”,联想到自己快要65岁了,越发等不起,他的心情也越发急躁,依旧向天宝乡卫生院、县卫生计生局不断询问进展,甚至动起了给国务院写信的念头。他也越来越成为不受欢迎的人。

  至少在天宝乡卫生院院长汤守荣看来,李世民开办诊所的动机越来越不单纯,更像是“搅局的”,对人对己都未必会产生良好的结果。汤守荣曾经面对面给李世民分析过:从医疗市场角度看,葛洞口村及周边常住人口不到2000人,整体医疗市场不大,开诊所未必会赚到钱;从行医可能产生的医疗风险角度看,一旦发生医疗纠纷更是得不偿失。“这些观点也得到了李世民的认同,但回去几天后他又找上门。”汤守荣表示很无奈,对这位卫生院曾经的医生,又不能赶走,只能花费大把的时间笑脸相待。

  汤守荣很忙,几乎每天都会接到一份来自各个部门有关工作的文件,不仅涉及医疗业务,也涉及社会综合治理的方方面面;有关医改的工作也一点不能懈怠,落实基本公卫服务、开展家庭医生签约服务、推动健康扶贫工作等,既需要卫生院参与,更需要村医配合。汤守荣从心底渴望稳定的工作状态和工作队伍,害怕突发的变动给原本脆弱的农村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带来冲击。

  李世民想要在家里开诊所,就像石子投入水面一样,势必引起波澜。汤守荣认为,李世民在家开办诊所的举动会引起葛洞口村村医的反对,由此给卫生院的管理工作带来难题,甚至影响卫生院今后一系列工作的落实。

  “现在还只是李世民一个人在反映意见。如果诊所设立了,恐怕会变成两个人反映意见,事实上会产生抢饭吃的问题,这就变成‘牵牛打架’了。”汤守荣说,他从心底就不赞同李世民的想法。

  村民表示无所谓,

  看病还是得去卫生院

  葛洞口村卫生室坐落于村中的主干道旁,位于民居当中,临路开了两个房间,一间摆放着中药柜、西药柜和门诊桌椅,另一间则放着各种厨具,显得杂乱。

  村医李新国今年已经63岁了,1972年就开始当“赤脚医生”。他表示,当前村卫生室的收入主要来自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经费补助、一般诊疗费、基药补助3部分。“实施基药制度每年有5000元的补助,由于从基药平台进药很不方便,他每年都完不成指标,总被扣发补助,为此拿到手的基药补助也就一两千元;公卫补助一年为18000元,一般诊疗费一年为1万元,一年总的收入加起来大约为3万元。”

  在村民印象中,村卫生室的存在聊胜于无,顶多就拿个药,解决不了多少问题,为此宁愿到10多公里外的卫生院看病。“但多个诊所那是好事,至少可以竞争嘛!”一位村民表示。

  而李新国认为,当前村里整体的医疗服务需求并不旺盛,一天也就四五个患者,一家村卫生室完全可以承担,“前几年卫生院在村里办了个直属的卫生室,还是竞争不过我,最后关闭了。”

  不管之前是否存在矛盾,汤守荣仍很同情村医的现状。“工作量大、收入不高、没有养老保障,这些始终是维持村医队伍稳定面临的难题。”汤守荣说,在这样的条件下如果还面临竞争,“队伍怎么维持?公共卫生还有谁来做?开了口子以后,大家都去开中医诊所,又怎么让人来当村医?”

  在自家房屋的二楼,李世民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始终着急相关器材、药品的准备问题,认为正是由于各个层面的拖延导致他迟迟不能下定采购决心。“我已经快65岁了,等不起了。”他说,为了体现中医特色,他多方打听得知某地的中药药斗编排最为规范,“已经联系好了,就等着付定金购买。”除此之外,他还准备采购一些用于镇痛的医疗器械,却又担心会不会因为超范围执业被罚款,未来诊所的规划显得模糊。

  “我们知道李世民这个人,以前在外地当医生。现在年纪大了,就怕眼睛不好使,看不好病。”村民私下议论,看小病仍然要到卫生院去,看大病最好到县里或者市里,村里多一家或者少一家诊所并不要紧。

  延伸:

农村医疗新秩序如何建

  在多次打交道之后,无论是竹溪县卫生计生局还是天宝乡卫生院,都对李世民的下一次来访“严阵以待”。根据现有的法律法规,他们也承认这位退休医生开中医诊所的要求合法,只需相关配套办法出台就可执行。但同时,作为卫生管理者又不免对此现象感到紧张,生怕一旦开了口子会引发农村医疗卫生链条的连锁反应,导致农村医疗工作失序,由此感到“压力山大”。

  根据记者采访观察,这种复杂心态的根源,还在于当前竹溪县的农村医疗卫生网络不仅“体虚”,而且“身病”,陷入了经不起竞争的发展怪圈中。这并非是一地特有的现象,在全国层面,当有关医师执业、中医药发展等的认识在不断更新的同时,农村医疗卫生网络不断老化的现状,却有可能兜不住这些进步。

  担心:

  “小鱼都被吃掉了怎么办”

  在天宝乡关夫垭村,两层楼的村卫生室大门紧闭,已经一年多没有村医在此行医。透过窗户玻璃,依旧可以看到诊桌、药柜,几片纸张凌乱地铺在地板上,显示出长久没有打理的迹象。

  该村卫生室的楼房整体较新,于2011年获各级财政补助10万元、天宝乡卫生院自筹剩余资金建成。2016年,原有村医因为年龄过大离开岗位,卫生室从此便空置下来,成为卫生院院长汤守荣的一块心病、村民不断反映的一个问题。

  “总是有村民打电话问,村医什么时候过来啊?”汤守荣说,对此他只能给予等待的答复,也理解村民渴望村卫生室重新开张的心情。关夫垭村距离天宝乡卫生院10多公里,其间山路盘绕,白天行车就得万分小心,村民一旦夜间出现意外伤害或者头疼脑热,就医势必面临很大困难。

  在天宝乡的21个行政村当中,至少一半以上都面临距离卫生院较远的困扰,其中5个行政村距离卫生院超过40公里。按照乡村一体化管理的要求,汤守荣需要为每个行政村配备1名村医,然而现实是只有14个行政村有村医,平均年龄54岁,老一个退一个,另外的7个村成为村医空白村。

  “基本就是村卫生室建好了,但找不到村医来占窝。”汤守荣说,缺乏村医也会引发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深夜会接到村干部电话,要求派救护车前去开展营救,但所谓的患者只是喝醉酒了,“如果有村医进行前期判断和观察,完全可以避免这些无谓的举动。”然而,汤守荣分别在4家乡镇卫生院当了24年的院长,却始终只见村医老化、流失,却鲜见年轻人补充进来,尤其在山区,随着一个个村医空白村的出现,卫生院所面临的基本医疗和公共卫生服务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如何守住阵地、不被县卫生计生局问责,汤守荣有时候感到喘不过气。对这位卫生院院长而言,尽管现有的村医队伍年龄偏大,但却是可以发挥作用的“宝贝”,需要哄着、捧着,在现有政策内加以“保护”更是应有之义。退休医生李世民要在农村开中医诊所,表面上似乎会诱发鲶鱼效应,驱赶小鱼更有活力,但如果小鱼本身数量稀少、断代严重,都被吃掉了那可怎么办?

  惯性:

  确保村医存量、工作存量

  年轻人不愿从事乡村医生职业,这是国内许多地区面临的共性难题,除了工作居住环境差异、发展平台限制外,经济收入是最主要的原因。某地一位基层卫生管理者表示,实行乡村一体化管理、基本药物制度,相当于对村医进行半行政化管理,一些地区村医的保障水平提高,但总体而言村医群体并未因为半行政化而实现身份的转变,相反由于市场行为被管控而导致收入渠道变窄,在部分地区甚至出现收入大幅下降的情况,由此降低了村医职业的吸引力。

  记者采访过的一些村医也曾表示,开展基本公共卫生服务当前已成主业,占用了绝大部分时间,村医用于基本医疗的时间减少、技能得不到提高,由此导致基本医疗服务量下降,进一步收窄了其收入来源。

  “天宝乡绝大部分行政村的户籍人口都不超过1000人。这两项收入很容易算清楚。”汤守荣说,以今年人均50元的基本公卫服务经费标准测算,40%分到村医头上,以1000人口为基数就是2万元,加上5000元基药补助及一般诊疗费,基本也就3万元左右。

  根据人社部最新统计,2016年全国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均工资达67569元、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达42833元。与之相比,村医收入远远不及,放弃农村土壤,前往城市打工就成为农村年轻人的理性选择。

  另一方面,村医普遍具有第二职业,或开展农作物种植、养殖牲畜,或经营各种生意,以拓宽收入来源,填补家庭经济活动所需。第二职业既挤占了村医大量的时间,也给公共卫生项目的落实带来隐患。

  根据历年我国卫生和计划生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仅以2013年、2014年和2015年为例,乡村医生和卫生员的数量分别为108.1万人、105.8万人、103.2万人,呈现逐年减少的趋势。同期,基层医疗卫生机构门诊量占门诊总量的比重逐年下降。两个指标都指出了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服务能力弱化的现状。

  在这当中,村卫生室尤其是经济落后地区的村卫生室普遍出现青黄不接的现象。这种现象伴随着农村老龄化、空心化、留守化、慢病化,已构成落实基本公卫服务的严峻挑战。

  “以此为背景,在惯性思维的指导下,农村医疗工作往往以确保村医存量、工作存量为前提,增效提质的重要性排在了靠后的位置。退休医生在农村开办诊所遇阻也就不足为奇。”前述基层卫生管理者表示。

  思考:

  要保护村医的热情

  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竹溪县的乡村医生数量远谈不上饱和,甚至可以说非常紧缺,这从当地尚有村医空白村可以得出结论。从历年卫生和计划生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看,我国非公立诊所数量呈现明显上升趋势,但这些增加的非公立诊所主要集中于城市、城镇等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区,具有执业医师资质的人员在农村开办诊所还相对较少,热情还不是很高。

  对此有专家指出,要保护像退休医生李世民这样主动要求到农村开诊所的行为和热情,别挫伤了其积极性,如果能妥善解决好他的诉求,会产生很好的示范效应,从而鼓励更多的医生到农村施展拳脚。事实上,随着医师多点执业、中医开办诊所备案制等鼓励政策的施行,预计今后会有更多的人主动选择将诊所开在农村地区、开拓农村市场。这就需要政府耐心得做好引导和服务工作,努力营造招得来人、留得住人的氛围。

  李世民开诊所的困境,有专家认为值得研究,尤其是卫生管理者要琢磨农村地区的区域卫生规划问题,针对非公立诊所如何与当前农村医疗卫生服务体系衔接、避免水土不服等问题,应该提前规划,做好引导工作,避免与现有的基层医疗卫生工作产生隔阂,导致“消化不良”。

  专家认为,我国中西部很多农村地区,农村三级医疗网网底依然薄弱,如何吸引更多医生到乡村,如何留住村医,是个长期命题。而稳住基层医疗卫生队伍,抱怨、呐喊不是办法,需要给予坚实的政策和资源支撑,需要给思想松绑,更需要各地卫生计生管理部门因地制宜创新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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