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长安”，长安已过， 但是长安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返程的必经之地，是长安西郊的临潼。这里有座山，叫做骊山。
骊山可不得了，周秦汉唐，历代都是皇家的禁地，我们所熟悉的，什么烽火戏诸侯啊，什么华清池、兵马俑，都在这座山的范围之内。
计划本来是想要去华清池和兵马俑，但是因为路上的拥堵，以及景区的拥堵，就只去了华清池。按照引导把车停到了离景区十几公里远的路边，乘坐景区提供的免费摆渡车，这才终于慢慢挪到了华清池景区。这一天的经历可不怎么舒服，回来的摆渡车里，居然还碰到了小偷，贴着我的背包在那里蹭蹭蹭，好在我的包里塞满了衣服，别说小偷了，我自己都难掏出什么东西来。
华清池就是唐明皇和杨贵妃洗澡的地方。其实也没啥，就是一个澡盆，或者说水池子、池塘。看上去，这个水池子的舒适程度，不会超过现在任何一个五星级酒店。就是这样的池子，一堆人排着拥挤的长队，一点一点往前蹭着来看。队伍往前一步一步挪，还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喊，让人不要停留，动起来，往前走。我充分感觉到，真的是中国人太可怜了：平常没有时间，只有节假日有时间；好不容易高速公路免费了，结果就只能堵在路上；大老远跑来一个景区，门票也买了，人也进来了，为了看一个破池子，就要排这么老长的队，只为了在慢慢挪动的过程中，挤到跟前看上一眼。到景区去，花上一大笔钱到那儿，结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就算是最终能看到，那个效果也是不知道被打了多少折扣。
头一天看新闻，说游人素质堪忧，杨贵妃的塑像老被人摸胸。今天我倒是没有看到有人袭胸，但是人多得实在是有些可怕。我们回来的时候，摆渡车上的人说，去兵马俑的人更多，我们倒是有了几分庆幸。可是坐摆渡车回程实在不是很好的体验。所以劝一下大家：节假日，能不去这种热门景点就不要去了，要去也千万不要带着家人，扶老携幼地去，实在是太难受了。
当然，我并不是仅仅想说一下旅游体验，肯定还是跟我们这个古都系列有关系。我来讲4个梦，4个在骊山破碎了的梦。
烽火何曾戏诸侯
第一个梦，是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这个故事大家耳熟能详：周幽王为博妃子一笑，启用了“狼来了”模式，在没有外地入侵的情况下，点燃了烽火台上的烽火。烽火是古代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在信息时代之前，几乎所有的信息流，都得靠物流，所谓“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完善的驿站系统，来运送情报。唯独有一种信息传递方式，不是靠物流，那就是烽火台。这个系统如果运作正常，信息传递是非常快的。周幽王就是在骊山这里，点燃了烽火台，四方诸侯看到烽火，纷纷带兵前来勤王，却发现，哪里有敌人的影子？只有他们的大王，跟他的宠妃 一起，在山上吃喝玩乐，不时向他们指指点点。而他的宠妃，看上去非常高兴。是的，非常高兴，那个不苟言笑的褒姒，终于笑了。等到后来犬戎真的入寇，再点燃烽火的时候，诸侯就都纷纷不来了。
这个故事从来我们都这么讲，是一个很典型的君王无道、红颜祸水的故事，传统的王朝灭亡的剧本，都是这么写的。夏朝灭亡的时候也是这样：夏桀宠爱妹喜；商朝灭亡也是因为这个：纣王喜欢妲己。到了周幽王，这个演熟的剧本就这么又来了一遍。
但是仔细看看这个故事，就会发现，犬戎入寇是周幽王的太子宜臼引来的。他被父亲贬斥，剥夺了继承权，逃到了他外公的国，申国，然后申伯跟太子勾结犬戎，入寇镐京。这个故事非常可疑，很有可能本身就是太子联合外戚，勾结犬戎，攻伐自己的父亲，然后弑父自立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这样一个犯上作乱的事情，被后世改写成说这一切都是红颜祸水造成的，这个可能性太大了。所以，如果故事仅仅是当成故事来读，倒也没什么，但是如果过后再多思考一下的话，就会从字缝中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后来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这个版本的故事。平王迁都后，很多诸侯其实并不服周平王，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有弑父的罪名。虽然大家不说什么，但是从此周王室被诸侯看不起，这才开始了春秋时代的群雄逐鹿。而且，根据《竹书纪年》的记载，以及当今“清华简”解读的成果，东周初年，实际上是有“二王并立”的事件的，就是除了周平王之外，还有一个周王，经过了十几年，才被平王灭掉。这样周王室的权威就更加大打折扣。平王东迁，把镐京都放弃给了西戎，平王又是弑父继位，而且曾经还有人挑战过他的权威……这些都是周王室衰微的原因。
所以，这是历史的一个转折点，那么“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就真真正正是一个梦碎了。这不仅仅是周幽王的梦碎了，而且周平王的梦也碎了，以周王室为核心的这个“天下”之梦，也碎了。
周幽王已逝，他不会出来分辨什么了，只给我们留下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这个故事漏洞百出，但是流传几千年，大家耳熟能详。我在这里并不是说这件事情完全没有，而是提供一个另外的可能性。同样的一件事情，如果能够了解更多的信息，多加思考，可能就会获得不一样的结论。
多给我们一点思考的机会吧！
千秋一统家国梦
第二个梦，就是秦始皇的梦。
从华清池再往下面走，就是秦陵兵马俑，秦始皇的陵，也在左近。
兵马俑我之前是去看过的，一堆武士陶俑，真人大小的一个个方阵，真的是非常壮观。我也看过汉俑，那个只有真人的一半大小，跟小朋友似的，比这个差远了。我不愿意用“第八大奇迹”的说法来形容兵马俑，因为所谓“第八大奇迹”实在是太多、太滥了点。秦陵兵马俑远远超过那些“奇迹”。
那么秦始皇的梦是什么呢？万世一系。从他这里开始，他希望他的帝国万世传承。所以，他叫“始皇帝”，他的子子孙孙就是二世、三世……传之无穷。他的陵墓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修，他死了之后埋进去，把那些建陵的工匠都关在里面，“幽室一以闭，千年不复朝”。就这样，他带着他的梦走了。作为帝王，其实他死的时候年龄并不算大。他就这样死在沙丘，身后事任由人摆布。而他的政治理想终究也米有实现。他活着的时候多牛啊！“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但是他决定不了他的后事。
秦始皇陵就在骊山脚下，有个大土包。据研究，到目前为止，秦陵还没有被盗掘过，不知道是根本就没人打他的主意，还是说没人敢打他的主意，还是说有人试图盗过了，但是那里机关重重，没能进得去。现在我们还没有足够好的文物保护手段，所以秦始皇陵目前还没有打开它的计划。如果有一天能打开的话，那应该是太壮观了。按照史书记载，里面模拟的日月星辰，还有水银灌注的江河湖海……
秦始皇其实跟后世的隋炀帝很像，都是开创性的帝王，干了很多丰功伟绩，很多大事。所不一样的是，秦始皇在他的王朝灭亡前，就已经死了，而隋炀帝却亲眼看到了自己的败亡。秦始皇的事业后来被汉朝人继承了，汉朝虽然推翻了秦朝，但治理天下用的还是秦政。这个大一统的帝国从秦始皇开始逐渐形成。隋朝也是一样。隋炀帝虽然死了，但是他的王朝建立了完善的典章制度，大运河也已经建好，这些都被后来的唐朝摘了桃子。而且隋炀帝三次远征高句丽，这算是他的一个暴政。但是唐朝建立之后，前两三代皇帝照样是要征高句丽啊，最后终于在唐高宗一朝完成了这个使命。连这个使命都被唐朝皇帝给继承下来了。
秦朝的梦碎，被汉朝继承，隋朝的梦碎，被唐朝继承。这两个短命王朝都是恢弘壮阔，气象为之一新，但可惜不能长久。但是它们的梦都被后世继承。继承了隋朝梦的唐朝，终于渐渐达到了它的顶峰，这就是“开元盛世”，这就是唐玄宗。
七月七日长生殿
那么第三个梦，就是唐玄宗和杨玉环的故事了。我们到华清池，看到的到处都是以这个浪漫爱情故事为基调的。
（没想到长生殿这么容易就看到了，一进门就是。当然是假的！）
但是实际上，这故事是《长恨歌》里写的。
我在洛阳的时候刚刚造访过白居易的墓，就在龙门，就在香山上的白园。他写的《长恨歌》是千古不朽名作，写得非常感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后世的剧作家还用这个题材写过戏剧《长生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个故事得到了美丽的传承。现在我们在华清宫的门口，能看到一个雕塑，唐明皇跟杨贵妃在比翼双飞，那风格仿佛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唐明皇本是一代英主，“开元盛世”就是他开创的，他年轻时候的作为不亚于秦皇汉武。但是后来年纪大了，丰功伟绩该干的都已经干过了，到骊山行宫，带着杨贵妃泡泡温泉，这不挺好吗？这也是他安度晚年的梦吧？
（杨贵妃的洗澡盆。据说整个华清池景区，就这一个是真的）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霓裳羽衣曲传说是唐明皇到月亮上去听的仙乐，回来之后亲自谱的曲子。爱情故事想要感人，一个常见的情形，就是把它放到一个时代背景里去看。
大唐帝国跟罗马帝国面临的问题差不多，都是建立了那么大的一个帝国，然后雇佣一群蛮族来戍守边疆。蛮族人骁勇善战，但是都败于强大帝国之手，而帝国本土人慢慢不够边防，就让那些愿意效忠帝国的蛮族来驻守。汉朝当年强大，打败了匈奴，有一部分投降的匈奴内附，加入到大汉帝国的版图内，帝国就给他们一片地方，保留他们的一些民族特征。这些少数民族在帝国强盛的时候不敢造次，在动乱的时候，就伺机而动，趁势而起。西晋就是这么灭亡的。
而大唐是一个非常爱扩张的王朝，是一个外向的王朝。皇帝本身就有胡人血统，又特别爱用蕃将。为什么用蕃将？胡人关系简单，不像汉人那样，在帝国内部有更深的利益关系。比如跟阿拉伯帝国在怛罗斯打过一仗的高仙芝，比如日后参与平定“安史之乱”的李光弼，还有在“安史之乱”中守潼关没守住的哥舒翰，就是那个著名的诗里面的主人公：“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他把守潼关，最终也没有守住，乱军还是攻破了长安城。这个剧本也在历史上反复上演过无数次。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唐明皇和杨贵妃自然就是个悲剧。这是帝国的边疆政策问题造成的。皇帝觉得蕃将用好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把他们放在边疆，自己就可以到骊山来泡温泉了。结果马嵬坡一道白绫结果了他的梦，梦碎了，碎得一塌糊涂。
（还好没有人袭胸了……）
兵谏西安民族梦
第四个梦，就是“西安事变”。
今年是2015年，到明年，2016年，就是“西安事变”整整80年纪念了。
前几日在洛阳龙门，香山寺里就有一座蒋宋别墅，是当地官员为了讨好蒋介石，给他的50岁生日贺礼。蒋宋在各地都有别墅，在青岛，在庐山，在南京钟山，在各大著名景区，永远都是最好的地方。这些别墅风格都差不多，都是小洋楼，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未见得有多好，跟周边的风景也不怎么协调。
这座香山寺的蒋宋别墅是为他的50岁生日而建，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洛阳来，就是来部署西北“剿共”事宜的。但是到了12月份，他又到了西安，到了“剿共”前线亲自督战。他到了临潼，就住在华清池这里。他的思路还是“攘外必先安内”。他知道“中日必有一战”，但是他知道中国太弱了，希望这个战争的时间点能够尽量往后推。他觉得他大概到1945年的时候，大概能做好一定的准备，但是，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准备呢？
现在有所谓的“国粉”跳出来说，如果全国军民都听从蒋领袖的命令，那么抗战怎么会到这种绝境？但是，为什么就该是他呢？要知道蒋作为中国领袖，其实只是“五代十国”式的中央政权，并不是像后来想想的那样，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权威。蒋介石所能直接控制的地区，主要就是他赖以起家的江浙地区，他能直接控制的军队，也就是中央军而已。其他地方，都是地方军阀在统治，这就是旧中国四分五裂的现实。
东北军丢了东北，丢了热河，被派到西北来打红军。红军是那么好打的？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蒋介石派兵一路在后面追，其实并没有真的赶尽杀绝，而是驱虎吞狼。他把红军驱赶到地方军阀的地盘，让他们跟红军打，那么最好的情况也是两败俱伤，中央军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直接接收地方军阀的地盘。所以红军到云南这样的地方，龙云之类的地方实力派对红军基本上是“礼送出境”。红军到达陕北，驻守西北的西北军和东北军、张学良，同样面临着这样的局面。那么，手握军队的张学良、杨虎城，就不得不考虑自己利害相关的问题。
于是就发生了“西安事变”。
蒋介石被抓的地方，现在叫“兵谏亭”，之前在民国时代刚建好的时候，叫“总统蒙难亭”，建国后叫“捉蒋亭”，从中也可以看到历史的变迁。我是没有想到这个亭子居然是钢筋水泥建成的苏式建筑，大大的罗马柱就那样立着。从山下的“五间亭”到兵谏亭这里，有一段不算短的山路，可见当年蒋介石为了逃跑，也是拼了老命了，也多亏他好歹是军人出身，体力还不错。
（钢筋水泥的！）
事变发生后，各方势力之间波谲云诡，事态和局势，终于向全民抗战的方向发展了。张学良从此遭遇软禁，蒋介石只好停止“剿共”，他们的梦都碎了。但是民族的梦，却渐渐有了生气，终于在这样一个转折点之后，向民族的复兴之路大步前进。
西安东郊的骊山，周秦汉唐以来，就是皇家禁苑。这一系列的故事，一个个鲜活的梦，足以引起我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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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崔岩的音频自媒体节目“岩讲录”的子栏目“岩途”的特别节目“从长安到长安”的文字版，收听语音版可关注本人微信公众号“轩辕十四工作室”（StudioRegulus），或在各大音频平台搜索“岩讲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