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百议|背后的故事

  郭大顺:追寻红土下的秘密

  辽西的山既不巍峨,也不挺拔,连绵起伏的一道道梁而已。然而,这里却掩藏着一个5000年的秘密。

  1983年,他和他的考古队来了,用考古铲轻轻拂去岁月的泥土。他们在大凌河畔惊喜地发现了一个5000年前文明古国的倩影,找到了中华民族在长城以北的老家。

  他叫郭大顺,自1968年来到辽宁省后,为考古工作忙碌至今,现为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考古学会常务理事。

  发现女神

  郭大顺家客厅的墙上,挂着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写的一首诗:华山玫瑰燕山龙,大青山下斝与瓮。汾河湾旁磬和鼓,夏商周及晋文公。短短28个字,把中华文明的“龙”“花”渊源和相互交融概括得淋漓尽致。

  郭大顺在北大学习期间,就师从于苏秉琦教授,专攻新石器时代考古,并深入洛阳王湾遗址、山东大汶口遗址和江浙地区实习。中原地区丰厚的文化积淀让他赞叹不已。然而,1968年毕业时,他却被分配到了山海关外的辽宁。

  辽西当时还被视为古文化的偏远地区,就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考古来说,文献记载很少。然而,郭大顺以一个考古人的敏锐,隐隐约约感到,那片因干旱而龟裂的红土里,一定埋藏着什么秘密。

  早在上世纪初,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就注意到了内蒙赤峰市郊的那片褐红色山峦;1922年至1924年,法国神甫、自然科学博士桑志华多次到过赤峰,发现了20多处新石器时代遗址;1930年,梁启超之子梁思永在赤峰收集到一批新石器时期的石器和陶片。古史学家李济在著作中也提醒大家:我们应当用我们的眼睛,用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那里有我们更老的老家。

  辽西朝阳与内蒙赤峰山水相连,文化上本没有藩蓠,郭大顺年复一年地寻找着红山文化的蛛丝马迹。

  1979年5月,辽宁省文物普查开始,郭大顺被任命为喀左队队长,与17名学员一起把全县21个公社跑个遍。普查过程中,郭大顺反复强调,红山文化是重点中的重点。他举着刚采集到的彩陶片向大家介绍:朝阳是红山文化分布区,但红山文化出土还凤毛麟角,只有三十多年前日本人调查的零星记录。因此,队员们在普查时格外仔细,共发现各类遗址609处,其中有1982年在喀左东山嘴挖掘出的中国古代第一个祭祀遗址,还有两尊“妇女小雕像”。

  此发现轰动了中国考古界。1983年7月,19位北京专家在苏秉琦先生率领下来到辽西。北大教授俞伟超说:妇女小雕像是全国考古界等了三十多年的发现。苏秉琦先生则将此与中国文明起源相联系。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就在苏秉琦先生走后不久,在他称为“金三角”的喀左、建平、凌源三县交界,一个方圆50平方公里的远古文化遗迹辉煌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东山嘴出土了远古祭坛,牛河梁上庙、坛、冢星罗棋布;东山嘴祭坛只有一圈,直径2米,牛河梁祭坛从里到外共分三层,最外圈直径22米;东山嘴“妇女小雕像”高7.9厘米,牛河梁女神庙里的女神残块组合后,分别相当于真人的一倍、两倍和三倍。

  专家们兴奋地看到,牛河梁坛、庙、冢的配套非常像北京明清时期的天坛、太庙与明十三陵,也严格遵守着中国传统建筑沿中轴线布局、天圆地方、东西对称的理念。

  “不过,牛河梁坛、庙、冢组合中的主角是女神庙。”郭大顺说,牛河梁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虽然规模仅75平方米,相当于史前时期的一座大房子,却显示出原始宗庙的封闭性和神秘性,这恰是一人独尊和神权垄断的象征。

  “红山文化的考古新发现,哪一项都极重要,但是,如果问我哪一项更为难忘,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女神头像。20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说这话时,郭大顺的眼睛闪闪发光。

  那是1984年10月31日上午,初冬的辽西山区格外宁静。工地上只听到小铲碰动泥土的沙沙声。这几天人像残件接二连三地出现,让大家充满了期待。人们屏住呼吸,看着考古队员剥离一件特殊的塑件。额头、眼睛、耳朵、嘴……一尊几乎完美的女神头像仰面朝天,微笑欲语。摄影师及时按下快门,记录了女神与子孙们跨越千年的相视一笑。

红山文化女神像

  追寻五帝

  “发现了不等于认识了,认识的过程可能更艰巨,甚至痛苦。”手抚着红山女神的肢体残件,郭大顺苦苦探索着红山女神微笑背后的玄机。

  在中国人传统观念中,中华文明从黄河孕育出来,传播到华夏各地;红山文化的发现,为中华文明的多元起源奠定了基础。苏秉琦说:“以发展顺序看,从旧石器中晚期到新石器初期,很可能辽河流域比海河水系早,海河水系又比黄河中游早。”

  一向被视为古文明边缘的长城以外,燕山以北,为何会有如此璀璨的古代文明?“文化交汇是红山文化率先跨入古国阶段的一个主要原动力。”郭大顺说,源于华山脚下的仰韶文化的优生支系,即以成熟型玫瑰花图案彩陶为主要特征的庙底沟类型,沿太行山麓北上;源于辽西遍及燕山以北西辽河和大凌河流域的红山文化的一个支系,即以龙鳞纹图案彩陶为主要特征的红山文化类型,由大凌河源南下。这两个出自母体文化而比其他支系更有生命力的优生支系,一南一北各自向外延伸。他们终于在河北省西北部相遇,龙鳞纹图案彩陶和玫瑰花图案彩陶在这里共存是为证据。红山文化庙、坛、冢就是他们相遇后迸发出的文明火花,龙与花的结合更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今天的“龙的传人”和“华夏民族”。

  一个谜团解开了,另一个谜团又接踵而至。灿烂的历史星河中,我国最古老的一些文明都渐渐沉寂了,红山文化更是在刹那的绚烂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在苦苦追问中,考古学家们找到了一个失踪了的时代。

  红山文化的考古发现往静静的池水里投下一块石头,掀起了阵阵波澜。一股考证五帝热,再次在学术界兴起。

  郭大顺说,五帝时代是一个古国林立的时代,黄帝时“监万国”,尧时“和谐万邦”,到禹时,仍是“夏有万国”之势。五帝不过是其中的主要代表。于是,在史前诸多考古文化类型中,一些最具代表性的考古文化,如仰韶文化、红山文化、良渚文化、大汶口文化和陶寺文化,就成了与五帝诸代表人物相结合的焦点。如多以为仰韶文化为神农氏文化,陶寺文化为尧的文化,大汶口文化即舜的文化,而良渚文化与先夏文化有关。对红山文化与五帝的关系则众说纷纭,有以女神塑像与女娲的黄土抟人相联系;有以发达的宗教遗迹与颛顼帝的“绝地天通”相联系;有以玉龙的勾形体态与蚩尤的字形相比附,也有重提商文化起源东北说而以为红山文化即“商先文化”者。更有学者提出,红山文化的时空框架,只有黄帝时代与之相合。

红山文化玉龙

  为此,郭大顺搜集到许多蛛丝马迹:黄帝族“迁徙往来无常处”,这是北方游牧民族的特点;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地在今河北张家口的桑干河流域;周武王封黄帝之后裔于蓟,地也在今燕山南麓长城脚下……从文献记载到考古发现,都正找到越来越多的证据,支持五帝前期诸代表人物和部族活动重心在燕山南北长城地带。

  历史是一本千疮百孔的书,郭大顺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要能做到‘接近古人’,与古人的想法缩短距离,就是很有成就的了。”

  龙出辽河源

  穿龙袍,舞龙灯,赛龙舟,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一直被称为“龙的传人”,但对龙起源的时间、地点等却莫衷一是。

  站在牛河梁上,郭大顺告诉记者:“虽然在中原和南方等地区也有早期龙形象出土发现,但辽河流域发现的史前时期的龙时间最早,类型最多,序列完整。所以,我们的观点是――龙出辽河源。”

  郭大顺介绍,早在距今七八千年前的先红山文化――辽宁阜新的查海遗址,就已有“类龙”形象出现,到距今6000年前的赵宝沟文化中,在陶尊上刻画的“四灵”纹有猪头龙、鹿头龙和鹰首龙的组合。所以到了红山文化时期,龙已定型并以精美绝仑的玉器形式出现。

  “红山文化玉器早有发现,从20世纪初起,就有收藏家和博物馆收藏,不过都将其年代定得过晚。”郭大顺分析,长期以来,人们对史前社会和文化的发展水平估计严重不足。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辽河支流西拉木伦河上游,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一场大雨过后,从山坡上冲出来一个高达26厘米,长吻前伸,身蜷如弓,棱目上挑,长鬣飘举的大玉龙,被当地农民送到文化馆。1975年7月3日,郭大顺和同事孙守道看到这件大玉龙时,不由得为之一震。从头部刻画简洁看,时代不会太晚;但考虑到三星他拉村地处黄沙大漠,还是无法将玉龙和当地文化往一起联想。到了1979年,在喀左东山嘴挖掘出一件绿松石鸟和一件龙首玉璜的同时,在凌源三官甸子一座墓中也出土了9件玉器,这才有同事试探地提出:“这座墓是不是红山文化的?”

  一个龙的起源,一个文明起源,这是两个关系中国史前考古和上古史的大课题,在当时十分敏感,很少有人敢去闯这个禁区。所以,1981年郭大顺和孙守道在中国考古学会杭州年会上提交的论文《辽河流域的原始文明与龙的起源》,并没有被论文集收入。直到1984年8月4日对牛河梁第二地点1号冢4号墓进行挖掘后,考证多年的红山文化玉器才一锤定音。

  梦绕牛河梁

  初春的牛河梁,和风习习。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翠绿的油松和落叶松掩映着一个占地2公顷,典型辽西风格的院落式砖瓦房。这就是被考古学家们誉为“躺在女神怀抱中”的牛河梁工作站。

牛河梁遗址

  郭大顺来到辽宁已经41年。尽管其间也曾换过好几个单位,当过省文化厅副厅长,但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白天漫山遍野寻找红山人的行踪;晚上遥望星空任思绪驰骋。《文明曙光期祭祀遗珍/辽宁红山文化坛庙冢》、《考古文物之美》、《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与玉器精粹》等系列著述大都在这里“出生”。

  牛河梁是中华民族在长城以北更老的老家,也是郭大顺的精神家园。为了守住这方净土,他和同事们想了许多办法。1983年东山嘴遗址现场会,决定了露天保护的原则,将遗址所在的耕地征过来,周围栽植侧柏树。为了保证树木成活,3年多时间拉水上山。现在东山嘴遗址已被黑油油的一片林带围了起来。

  牛河梁遗址不是一个点,而是分布于50平方公里范围内的规模宏大的遗址群。按通常作法,把已明确的女神庙及周围第二、三、四、五号积石冢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先行保护下来,其余划作建筑控制地带就可以了。问题的关键是,牛河梁如此重要,遗址之间又互有联系,一旦规划不慎,就会把遗址群割裂开来,甚至造成破坏。为此,郭大顺请教了苏秉琦先生后,提出了庙、坛、冢连同其间“白地”一起保护的原则。1986年6月30日,辽宁省顺利通过了将牛河梁50平方公里的范围作为一个整体,全部确定为保护范围的决议。这样一个全新的保护概念,使如今的牛河梁如世外桃源,宁静幽深。

  “探索古辽西,是艰苦的,也是诱人的。”直到如今,郭大顺仍然奔波在5000年来先民高举火把、载歌载舞的大山上。

  (作者毕玉才,资料来源:《光明日报》,200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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