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古希腊:论考古视野下中美洲的早期民主社会

民众活动区域分布在Tlaxcallan共和国的所有社区。部分社区的广场建有上图中的简易神庙。

  “面对反对者的拳打脚踢,政治职务候选人赤身裸体站在广场上。人群咆哮着包围住他,如同一颗颗跳动的心脏。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在一场场战争中为这些人拼杀;而现在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向他挥舞着拳头,厉声辱骂。候选人深吸一口气。作为一名出生入死的战士,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才能迈入选举的下一阶段。”

  由一位西班牙牧师在十六世纪记录下的这段痛苦经历,只是候选人加入中美洲城市Tlaxcallan政府漫长历程的开始。该城市建于公元1250年左右,位于墨西哥现代城市特拉斯卡拉(Tlaxcala)周边的丘陵地区。审训活动结束后,候选人要走进广场边缘的寺庙,在里面生活两年,由牧师们对他进行Tlaxcallan道德规范及法律法规训练。他要挨饿,困了要被带尖刺的鞭子抽醒,还要在放血仪式中割伤自己。但他走出寺庙的时候,就不仅仅是一名战士了:他将成为Tlaxcallan参议院的成员,成为决策这个城市军事和经济命脉的百人之一。

  “我希望看到现代政客也能经受这些考研,证明他们具备执政能力,”考古学家Lane Fargher站在Tlaxcallan最近复原的一个广场阴影下这样说。自2007年以来,Fargher一直主持这里的调查与发掘工作,研究其城市规划和物质文化。许多考古学家曾经认定在中美洲发现这种社会形态——共和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二十或二十五年前,没有人会相信和接受这种组织方式。”在墨西哥梅里达Cinvestav研究所工作的Fargher说。

  如今,部分归功于Farther的导师——印第安纳州普渡大学西拉法叶校区的人类学家Richard Blanton主持的研究工作,Tlaxcallan成为考古学家认可的,全世界为数不多的几个集体形式组织的前现代社会之一。统治者共享权力,民众对管理他们生活的政府也有发言权。

  这些社会未必是公民投票的完全民主国家,但是它们与大多数早期社会中发现或假设的专制、继承统治社会截然不同。基于Blanton最初的理论思想,考古学家现在认为这些“集体社会”在其物质文化中留下了许多反映当时情况的迹象,例如相同的建筑、强调公共空间胜过宫殿建筑、依赖本地产品多于舶来商品、以及缩小精英与平民间的财富差距等。

  “Blanton和他的同事们开辟出一种新的数据检查方法,”纽约大学的考古学家,研究位于现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地区距今5000年的印度河文明专家Rita Wright说道。她本人的研究也显示出集体统治的迹象。“一整套新的关于复杂社会的学术成就已然产生。”

  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SU)(坦佩)的考古学家Michael E. Smith 同意Rita的说法,将该研究称作“一个突破。”“我认为这是过去20年来,针对政治组织形式开展的考古研究中最重要的工作。”他和一些同仁正在努力将Blanton的想法扩展成一个可测试的方法,希望通过其留下的物质遗产识别出这些集体制度社会。

“民主不是单次发生的一锤子买卖。它来来去去,且难以维持。”

---Richard Blanton,普渡大学

  早在20世纪60年代,Blanton的老师和同辈都断定前哥伦比亚时代的中美洲不存在集体社会。诸如古典雅典和中世纪威尼斯的前共和国形式一度被当成一种纯粹的欧洲现象。传统知识体系认为,在现代化之前,非西方社会中专制的君主只会从臣民身上攫取劳力和财富。

  部分中美洲文化看起来确实符合专制模式。比如2000多年前,在圣洛伦佐的奥尔梅克(Olmec)都城和墨西哥湾沿岸的拉文塔(La Venta),国王使人将他们的肖像雕刻成巨大的石像,并居住在饰满绿岩和铁镜子等奢华舶来品的宫殿中。几个世纪后,墨西哥南部和危地马拉的古典时期玛雅国王用象形文字将他们的征战、婚姻和朝代历史雕刻在石头上。同时,平民卑微地生活在以金字塔和纪念碑为城市核心而向外发散的村落中。

  但是,随着Blanton在墨西哥年复一年的调查和发掘,他注意到一长串预料之外的遗址,数量在不断增加。例如MonteAlbán,公元前500年至公元800年间位于瓦哈卡的萨波特克(Zapotec)首都,就缺乏奥尔梅克和古典玛雅艺术中常见的个体统治者的浮夸表达。同样,此地似乎亦少见宫殿和陪葬隆重的贵族坟茔。相反,权威的标志相对隐匿,更多地与宇宙符号和不朽的神——而非具体的个人——相关联。

  受此现象启发,Blanton和三个合作作者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发表在1996年的《当代人类学》上。以中美洲的例子为基石,他们罗列出两种政府形式,即被Blanton称作独裁制和集体制的两种体制。独裁政府以个人统治者的权威为基础,一般由通过垄断自然资源或控制贸易而获得财富支持。以奥尔梅克为例,他们控制了核心的海湾沿岸贸易路线,甚至还有现在的沙特阿拉伯。Blanton说,“这些地方由皇室家族把控石油工业,并用它来资助政府活动,因此不必对人民负责。”

Teotihuacan令考古学家困惑:它具有独裁制(宏伟的主干道与金字塔)和集体制(道路网格且没有国王的肖像)的双重迹象。

  集体制度强调统治者的职位从理论上可以由社会中的任何一员担任:领袖乃后天造就,而非先天生成。支撑政府和领袖是税收而非外部财富。 Tlaxcallan的政治起始仪式将各阶层人士纳入执政议会,因而拥有一个集体政府。美国和印度亦如此。 Blanton补充说,在这里“集体”一词的用法并非等同于“社会主义”。他研究的大多数集体社会都有市场经济,这种市场经济产生了足够富裕的纳税人为公共事务做出贡献。

  Blanton的观点“非常具有启发性,”Wright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考古学界,我们一直在寻找王权的印记。”现在,研究人员有了一套全新的理论来理解没有王权的社会。但是,为了研究没有历史记录的古代社会,考古学家仍需知道这样的集体社会可能会留下怎样独特的物质遗产。“从实地看来到底什么样——这是一个大问题,”Blanton说。“我们如何识别它们?”

  “我们在那里发现了房址,”Fargher说。他绕过Tlaxcallan最大的公共广场之一曾经所在的高台,前往一片绿草包围的裸露土地。遥远的波波卡特佩特(Popocatépetl),墨西哥最着名的火山,轻烟正温柔地飘向清澈的冬季天空。

  Fargher指向沙土中暗淡的岩石线,600年前这里曾经伫立过墙壁。“这是一系列小房间,重建了好几次,这里有一个天井,”他一边说,一边走过紧凑的空间。从外表看来,毫无特别之处,不过是一个平民的普通居所。

  “但是想想我们的位置,”Fargher说。“我们在一个很公共化的空间前面。中美洲其他任何遗址的主要广场旁边都会有巨大宫殿。而在这里,却是一座非常谦卑的房子。”

  Fargher说,在Tlaxcallan,这种反转是意料之内的。“就像《超人的比扎罗世界》,一切都与你预期的中美洲完全相反。”

  大多数中美洲城市都以巨大的金字塔和广场等纪念性建筑为中心。在Tlaxcallan,广场则分散在各个社区,没有明确的中心或等级。 Fargher认为,Tlaxcallan的参议院可能设立在城市边缘外一公里处发现的巨大独栋建筑中,区分以城市为统治核心的王权制。他表示,这种分散的布局也是共享政治权力的标志之一。

  考古学家在其它少数中美洲城市发掘了这种不寻常布局的其他版本。一个是沿海湾海岸的特雷斯.萨波特斯(TresZapotes)市,在奥尔梅克最后的首都拉文塔衰败后的几个世纪中——公元前400年至公元300年间——繁荣昌盛。莱克星顿肯塔基大学的考古学家Christopher Pool经过过去20年的考古发掘研究后表示,虽然特雷斯.萨波特斯的公民保留了许多奥尔梅克的文化习俗,他们的城市看起来却完全不像之前的首都。特雷斯.萨波特斯不以某华丽宫殿为中心,而在整个城市中规律地分布有四个广场。每一个都有相同的土质金字塔和公共空间的布局,放射性碳元素测年显示它们处于同一时代中。Pool得出结论,在鼎盛时期,四股不同的力量通过合作,共同治理特雷斯.萨波特斯。

  集体社会倾向以标准化进行城市布局,规模最大的甚至规划为栅格型,Blanton说,这样人们很容易找到住宅区和政府办事区。例如,在今天巴基斯坦的印度河首都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艺术作品很少以个人为中心,房屋都由标准尺寸的砖块建成,规则地分布在间隔的城市街区。严谨的城市规划融入了水井,允许成千上万的人使用世界上首批具备下水道系统的厕所。

  双城记

  西班牙人到来之前,两股力量在如今墨西哥的核心地区相互争斗。墨西哥帝国的专制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城(Tenochtitlan)一路征服了几乎每个社会,从数千公里以外攫取贡品和人祭。唯一的阻力就是Tlaxcallan,一个伫立在山区,激烈捍卫其自由的集体共和国。

  

  Tenochtitlan城与Tlaxcallan城的考古平面图

  集体社会的另一个共同特征是经济平等,考古学家可以通过比较富人和穷人的物品来推断。在古典玛雅这样的独裁社会,精心描绘的陶瓷和玉器等奢侈品只会出现在宫殿和皇家墓葬中。相较而言,Tlaxcallan的各阶级人士看起来都拥有并使用带有装饰和多彩设计的陶器。

  “你很难根据他们的遗物区别穷人和富人,”Fargher说。Pool在特雷斯.萨波特斯也发现了类似不甚明显的财富差距。拥有最著名前民主体制的古典雅典,“富人居住的房子与平民无二般,”Blanton说。

  但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Smith提出,经济平等并不能保证政治权力共享于顶端。“(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但平等并不代表其就是集体社会,反之亦然。”他说。虽然对城市的规划布局提供执政线索表示认同,但他仍然指出,发掘工作通常集中在一个遗址的核心,可能会错过外围广场。他表示,为了落实这种联系,考古学家需要更多城市郊区的数据和更严格的统计方法进行阐释。

  候选人经历Tlaxcallan的政治起始仪式之时,就已经在战争中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几个世纪以来,该国被锁定在与墨西哥帝国的斗争中,墨西哥帝国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城就在西面群山中的某处。那里,也就是如今的墨西哥城,拥有贵族血统的皇族在一个宏伟的中央广场统治帝国。 Tlaxcallan是该地区唯一反抗墨西卡人(今天称为阿兹台克人)的政体,这使得它成为一个经济和政治的孤岛。

  史料称,墨西卡人实施贸易封锁以削弱他们的对手。虽然Fargher发现盐和绿色黑曜石等货物依然流入Tlaxcallan,在他在城中发掘出的10吨陶器中却仅有三四件具有墨西卡风格。从广场下面所发现人体骨架中碳同位素的比例表明,可在当地种植并仓储的玉米,在当地人的饮食中达到了惊人比例。即便在玉米产量丰富的中美洲地区,这也是非常少见的。所有这些都表明,相对于国际贸易或自然资源,供Tlaxcallan生存的力量主要来自其国民。

  没有书面资料记录特雷斯.萨波特斯的经济。但同样,进口货物也很少。Pool认为,这意味着四个统治派别也必须依靠内部资源。这种模式与其前身拉文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拉文塔的独裁统治者控制着贸易,并享受着舶来的奢侈品。

  两个城市中的发现都支持Blanton和Fargher的观点,即集体统治的最佳先驱因素是强大的内部收入来源,即税收。虽然很难从文物和建筑角度发现经济活动的痕迹,但通过民族志和历史纪录调查了30个前社会之后,研究人员发现,具备内部收入来源的国家普遍拥有高水平的公共物品和服务、一个强大的政府官僚体系,及有权对统治者做出评判的公民。“当纳税人为国家买单时,那些管事的就清楚他们必须做正确的事情,”Blanton说。

  集体制国家可能具备另一个可通过考古学识别的趋势:它们吸引其边界之外的人,后者带来可以与其他文化相联系的物件。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考古学家及Blanton1996年发表文献的合著者之一,Gary Feinman提出,“当你拥有一个由内部资源资助的集体组织,引进更多的人则符合政府的利益。”集体社会的经济平等和市场也可能吸引移民。“人们迁移到他们认为有更好机会的地方,可以在此谋生,他们后代将过得更好。总有一个动机。”Feinman说。

  根据西班牙编年史,Tlaxcallan是若干不同民族的家园,其中许多人是逃离墨西卡统治的难民。在遗址现场主持墨西哥国家人类学和历史研究所工作的考古学家AurelioLópezCorral说,“他们被Tlaxcallan接受的条件就是要保卫这个国家。”最好的战士,无论来自哪个民族,都有资格加入参议院——只要他们能经受得住入会仪式。波士顿大学(BU)的考古学家David Carballo说,“这举起了反族群民族主义的旗帜。”

Tlaxcalteca战士帮助西班牙人于1521年征服了近邻的中央集权城市特诺奇蒂特兰。西班牙征服者Hernán Cortés将这幅特诺奇蒂特兰城的地图附入他寄给西班牙国王的第二封信中。

  然而,证据并不总是那么容易解读。距Tlaxcallan大约100公里有一处非同寻常的遗址:特奥蒂瓦坎(Teotihuacan),于公元100年至公元500年间统治墨西哥中部。宽阔的“死亡大道”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与包含巨大的太阳、月亮及羽蛇神庙的宏伟建筑并行。日本长久手爱知县立大学考古学家Saburo Sugiyama发掘了这座城市最具标志性的区域,包括金字塔。他说,“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他设想这里的领袖是一个典型的独裁者——“一个非常强势的统治者建造了这里。根据部分羽蛇神庙中发现的大量人祭和墓葬,以及同期出土的武器和好勇斗狠的图像,他设想这个领导人是一个典型的独裁者——一位挥舞强大军事力量的国王。

  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直在特奥蒂瓦坎从事发掘工作,来自墨西哥城墨西哥国家自治大学的考古学家LindaManzanilla,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解读同一座城市。她指出,该城市布局在一个网格中,平民居住的标准化公寓建筑规则地分布其中。她说,干道将城市分为四个象限。每个象限都有自己的标志——飞翔的动物,猫科动物,蛇或者土狼——主导其艺术和陶器创作;在位于中心月亮的金字塔下,发现了各个象限的祭祀动物。这里的艺术从不描绘任何个人领袖或朝代,Manzanilla认为特奥蒂瓦坎由四位领袖组成的议会统治,每位领袖代表一个象限——这是一种集体政府。在特奥蒂瓦坎,“群体比个人更重要,”她说。

  不同的解释凸显了Blanton模型在应用方面的挑战。Smith指出,遗址物质特征的政治意义总有模糊之处。例如,印度河文明的标准化住房和精密的水控制系统可以被看作共同权力的标志,但它们也可以解读为极权主义控制的证据。“除非有人能提出一个严格的、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模型,否则,在我看来,这将是相当主观和投机的。”Smith说。

  波士顿大学的Carballo认为,政府形式甚至可能不是衡量Blanton所谓集体性的最重要标准。他将自己在特奥蒂瓦坎一个偏远地区发掘的巨大黑曜石作坊看做平民阶层组织自主活动的标志,这与“死亡大道”上的统治者无关。他认为,即便特奥蒂瓦坎仍然拥有国王,也不妨碍其成为一个集体社会。

  Pool提出,像特奥蒂瓦坎这样的社会不能粗暴地用简单类别划分。或者他们可能因时而异。比如说,在特雷斯.萨波特斯,精英派系可能在城市内部共享权力,但是首府主导着周边的城镇,这些城镇都有一个以特雷斯.萨波特斯布局为模版的中央广场。然后,专制制度逐渐复辟。约公元一世纪,四座建筑群失去一致性,独裁者形象再次出现在城市艺术中。

  Blanton认为,集体政府确实倾向于周期性兴旺与衰落。在墨西哥的瓦哈卡,从主要遗址的格局变化和殖民编年史的历史纪录判断,其政治钟摆每200至300年就要在集体和专制制度之间往返一次。他说,“民主不是单次发生的一锤子买卖。它来来去去,且难以维持。”

  当西班牙人到达时,历史讽刺性地改变了Tlaxcallan共和国的命运。在抵抗墨西哥帝国长达几个世纪之后,Tlaxcaltecas人终于发现一个摧毁敌人的机会。他们与西班牙征服者HernánCortés结盟,帮助他策划攻击特诺奇蒂特兰城,并在最初落败后保护其军队,给予了西班牙军队重组和再战的机会——这一次,他们成功了。“我认为如果没有 Tlaxcallan的援助,这次征战未必能取得胜利,”Fargher说。

  然而,自从Tlaxcaltecas成为西班牙王国的臣民之后,共和国消亡了。人们放弃了山顶广场,搬到山谷中,定居在现代城市特拉斯卡拉。当墨西哥于征服发生三个世纪后,从西班牙独立时,Tlaxcaltecas被当作叛徒,他们的社会几乎被完全遗忘。在革命将民主制度赋予墨西哥宪法之前,又一个百年匆匆而逝。如今,雄心勃勃的候选人再次为他们未来的政治生涯而战——不在广场上,而在投票箱中。

来源:sciencemag.org

译者:IICC-X 谢洁怡

声明:本文由入驻搜狐公众平台的作者撰写,除搜狐官方账号外,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搜狐立场。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