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老师迫不得已做了段子手

  一

  当司马老师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那时候月光刚好透过窗棂打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都像是躺在了水中。身子是软的,月光是软的,连同墙角那盏油灯也都是软的。没有坚硬,大汉朝的一切都像是这夜晚一样。司马老师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确切地说,这些日子以来,司马老师的心情就从来没有好过。

  强权是压不垮司马老师的,能够压垮老师的是耻辱。虽然此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真正接受宫刑的那一刻,司马老师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宦官!”司马老师被头脑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两个字眼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如何去面对同事,面对亲人和朋友,还有列祖列宗。他大叫一声昏厥过去,他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可悲的是,司马老师并没有死,他又苏醒过来了,而且必须要面对这一切。司马老师神情有些恍忽,他想去死,但仿佛又有谁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必须苟活。

  “操蛋的夜晚!”一向文质彬彬的司马老师说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脏话。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黑夜给的。“也许白天会好点。”司马老师心想。可是蚕室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让司马老师心情持续坏下去的还有历史。他知道,李陵事件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喜欢玩射覆游戏的汉武帝,习惯了将谜底隐藏在暗处。他是在向他示威。为了《太史公书》,他必须要做一次抉择。

  黑暗像一只夜鹰猛烈地扑下来,遮住了整个房间。月光为黑暗吞没了。灯呢?灯早就熄灭了。夜,伸手不见五指。

  司马老师开始陷入了沉思。

  二

  没有人知道司马老师在蚕室里面都想了些什么。他在《太史公自序》里面写的,是我们现在所能知道的全部。但有一定是肯定的,从此司马老师生活中没有了朋友,他生怕有谁会将他玻璃样的心碰碎。即就是做了中书令,他也觉得无颜去推贤进士。他在蚕室中做了一副茧,将自己深深地包裹了起来。

  所幸他还有历史,尽管这历史也已不完全由他掌控,但是他没得选择。有谁能够选择生活呢?霍去病?李陵?还是汉武帝可以?在命运之神面前他们不都一样束手无策。想到这里,司马老师下意识地抹了把头顶冒出的冷汗。良久,他捡起汉武帝前两天托人送过来的《大汉朝廷官员思想政治工作手册》,细细地翻阅。

  许多天以后,一份由司马老师起草的《西汉政府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草案放到了汉武帝刘彻的案头。

  司马老师在文章中说:

  上古时代人们非常纯朴,做为领袖的五帝也都非常有仁德。然而自从有了国家以后,人们的关系不再那么和谐,尤其是那些末代君主,不再有人君的样子,他们荒淫残暴,视百姓如草芥。

  夏桀很好色,他的爱妃施妺喜喜欢穿男人衣服,夏桀就让她穿着朝服,假扮成官员在朝堂上嬉戏。施妺喜喜爱听绸缎撕裂的声音,夏桀就命人将国库中的绸缎全部搬出来,让宫女们一匹一匹地撕给她听。施妺喜喜爱盛大的宴会,夏桀就命人在宫中建造了酒池肉林,昼夜行乐。

  商纣王喜欢淫乐与狗马奇物,他步夏桀之后尘,建造了酒池肉林,让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在其间追逐嬉戏,通宵达旦饮酒寻欢。高兴时,商纣王也喜欢做些人肉干和人肉酱吃。他还突发奇想,发明了一种叫做“炮烙”的酷刑,欣赏火烧活人的表演。

  至于周幽王,玩得就更嗨了。周幽王的爱妃褒姒是大周朝有名的控笑达人。为了能够博冷美人一笑,周幽王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出个好办法。还是虢石父聪明,他建议周幽王点燃骊山周围的烽火。黔驴技穷的周幽王立即照办,于是乎,镐京附近经常上演烽火戏诸侯的节目。

  ……

  一向心高气傲的汉武帝阅罢奏章,不由拍案叫绝,很孩子气地在上面接连朱批了六个大字:“好!很好!非常好!写完这几个字,汉武帝的心情特别好,他特意焚香沐浴,铺开锦帛挥毫道:

  浚稽山的恶耗,

  像利斧一样,,

  离间了帝国的和谐。

  既然上天和王开了一个玩笑,

  那么就让王还你一个玩笑。

  ……

  汉武帝一挥而就,写完之后,他仍旧是意犹未尽,不由双手捧着帛书,一遍又一遍诵读。忽然,他有一股想将书信寄给司马老师的冲动。但是很快,汉武帝就平静了下来,他苦笑了下,将帛书收起来扔进火盆中。火苗忽闪忽闪地跳跃着,汉武帝的心头一痛,眼眶就有些湿润了。

  “朕非暴君,臣非弄臣!”汉武帝狂怒地喊道。

  截止到现在,汉武帝依然相信,他与司马老师的心灵是想通的。只不过,这两颗心已经无法像先前那样贴近了。

  三

  整个晚上,汉武帝都处在似梦似醒之间,冥冥中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同司马老师攀谈,甚至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识就是传唤司马老师,可是当真的要做决定时他却没有了心情。他悻悻地起了床,读了大约五分钟的书,又去用膳。早膳是一如既往地单调乏味,就连宫女们的一呼一吸,乃至走路时的姿势都让他心烦。忽然,他的头脑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他是在影射朕吗?汉武帝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的脑海中只是跳跃着夏桀、商纣、周幽王这几个名字,它们搞得汉武帝很痛苦。

  又拖了有五天,汉武帝下诏说:资料不完整,证据不充分。请再议!但是在心里,他觉得已经很好了,可是谁叫他是汉武帝呢?是汉武帝就永远不会满足。所以当草案送回到司马老师手里时,批示也雪片似的一个接一个来了。当然了,司马老师也早有准备。他知道,只有上面那些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要乱就再乱些吧!”司马老师心说。网上的猛料很多,司马老师随手拈来几条敷衍了上去。他根本不用担心汉武帝是否会喜欢,这些消息多半出自朝廷豢养的那些网监之手,他们绝不是吃素的。

  我们且看司马老师都抄录了些什么?

  秦始皇是大商人吕不韦的儿子。吕不韦在邯郸做生意时,结识了秦太子安国君的一个儿子子楚,认为他“奇货可居”,于是下决心做一笔风险投资。吕不韦花费重金,对子楚进行了全方位包装,并帮着他西去秦国游说。为了讨子楚欢心,吕不韦还“忍痛割爱”,将自己的爱妾献给了他。赵姬生下了赵政,子楚立她为夫人。再后来,他们一起逃回了秦国。六年后(前251年),秦昭王挂了,安国君继位。正常情况下,应该没有赵政什么事。可是赵政的命实在是太好了。仅仅过了一年,安国君就又挂了。又过了三年,秦庄襄王子楚也挂了,赵政顺理成章成为秦王。

  老项家母国楚国的倒数第三任国王,也像秦王政一样来历不明。楚考烈王没有儿子,心急如焚的宰相春申君为此操碎了心,可是选拔再多的生育能手给楚考烈王都是白搭。恰好赵国的李园领着妹妹来到楚国,他听说楚考烈王不生育,感觉直接将妹妹进献上去不靠谱,就改变主意把妹妹献给春申君。等到妹妹怀孕后,李园又说服春申君将她献给楚考烈王。同样心急如焚的楚考烈王立即临幸了李园的妹妹,还真的生下了个龙种。楚考烈王大喜过望,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驾薨,他们的儿子继位。这就是楚幽王。事情还真是巧到家了,就在楚幽王即位的这一年,嫪毐与秦太后东窗事发,借腹生子的始作俑者吕不韦受到牵连被废黜。

  然而当决议发下来时,又多出了下面这些内容:

  公元前597年,大夫屠岸贾诛杀了赵氏家族。赵朔的妻子是晋景公的姨母,当时有孕在身,她躲进宫中,在生下孩子之后也死了。义士程婴接走了这个孩子,他在赵家门客公孙杵臼用生命掩护下,救走了赵氏孤儿赵武。十五年后,赵武和程婴诛杀了屠岸贾和他的家族,为赵家报了仇。故事扑朔迷离,当事人也只剩下程婴一个人,你还会相信活下来的是赵氏家的赵武吗?他就不会是秦王政第三吗?

  也许你会说,赵氏与老项家八杆子打不着呀!然并卵,真的就没有一点儿瓜葛吗?那个赵王歇不是老跟着陈馀跑吗?赵王张敖不也一度纵容臣子谋反?依此类推,姓赵的连同姓张的赵王应该都不是什么好鸟。

  看完决议,司马老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汉武帝的智商,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但是他身边的那些人呢?司马老师不敢造次,他依葫芦画瓢将这些都照搬了进去,并顺手加了上好些并于梦卜的记述。不自己动手编,难道还等着他们这些人一节节地删改吗?

  但司马老师还是留了一手,他在《晋世家》中写道:公元前583年,晋国杀死了赵同、赵括,灭了他们的家族。在三朝元老韩厥的据理力争之下,晋景公让赵氏庶子赵武接续了他们的祭祀。

  公元前597年与公元前583年,中间相隔了整整14年,可不是一日两日。司马老师相信总有人能察微见真。当然了,梦卜是演义、寡妇庄姬与赵朔的本家叔叔赵婴暧昧不清、晋景公不信任赵同和赵括等等这些他打死也不敢写。司马老师深深地受着“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与史实的双重煎熬。

  尽管有这么多的“改”与“被改”,但史记仍就不失为一部前无古人的佳作,即便司马老师有意无意地做了段子手又如何?

2017年2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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