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中世纪史研究】李隆国:《弗里德加编年史》所见之墨洛温先公先王

  长期以来,史家通常将639 年视为法兰克墨洛温王朝的转折点。“此后墨洛温史不再是王室史,而是王国三部分的宫相史。”随着宫相的崛起,法兰克王国逐渐进入所谓的“懒王时代”,直到751 年被加洛林王朝所取代。但是,近年来,历史学家开始转换角度,他们要问的是,为何墨洛温王朝在衰落之后,竟然还能延续百余年,其顽强的生命力何在? 最新的解释,是由英国著名学者颜伍德所提出的,通过仔细梳理王室的谱系,他认为墨洛温王室的成员认同并不是严格依据血缘,而是采取一种政治性构建的原则,以保证王室强大。其实这种将家族外成员纳入到家族中来的策略,得以相关的家族认同作为前提,尤其是非墨洛温家族成员,不得为王。由于这一原则的存在,其他政治力量要想成为国王,必须先改头换面,成为墨洛温家族成员。

  本文拟选取7 世纪中期墨洛温王朝由盛转衰时一部重要的史书--《弗里德加编年史》,通过分析它对法兰克人起源的记述,及所述墨洛温王朝克洛维王之前的先公先王,从中世纪早期法兰克王国的历史文献与政治形势之间的互动中,揭示这一认同原则的表达。文章先提出“格雷戈里命题”,即墨洛温学者关心墨洛温王室的起源和法兰克人的起源; 其次介绍《弗里德加编年史》,并按照其所述墨洛温王室的起源,按照先公先王的顺序,逐一揭示其独特的构拟; 在此基础上,加以总结,说明这种王室认同性、统治合法性的一般特征。并略作余论,以为引申。

  一、格雷戈里命题

  5世纪晚期,墨洛温法兰克王国兴起。其时,惟罗马人“有典有册”。约一百年之后,都尔主教格雷戈里( Gregory of Tours,约538-594年) 写作大部头的《历史十书》,爬梳史料,试图对法兰克人的发迹史,有个清晰的认识。

  他说:“对于谁是第一位法兰克王,多语焉不详。尽管苏尔皮西乌斯(Sulpicius Alexander) 在其《历史》中对法兰克人有大量记述,但没有提到最初的王的名字,而是说有公爵们( duces) 领导。” 然后征引了一大段他的论述。对于他称公爵为“小王”( regales) ,格雷戈里评述道: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王,还是轮流执政。”言下之意,王为世袭。格雷戈里认为苏尔皮西乌斯随后提到了法兰克人的王。“( 到瓦伦提尼皇帝的时候) 在抛弃了小王们和公爵们之后,很明显,他认为法兰克人有王。”然后抄录另一位史家雷纳图斯·弗里吉图斯( Renatus Profuturus Frigiretus) 的一段论述,并提到奥罗修的《反异教史七卷》。格雷戈里可惜他们都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及法兰克王。“这些名史家关于法兰克人的记录如此,没有提及王的姓名。”然后笔锋一转,说: “许多人传说,当他们离开潘诺尼亚,首先在莱茵河两岸,然后渡过莱茵河,进入图林根地区,在那里每村、每城从最高贵的家族中立长发王统治。后来克洛维的胜利征战证明了这一点。”大概是指克洛维在统一高卢之后大肆消灭同宗王的经历。

  作者接着回到文献,“在《执政官表》中读到,曾经利库马( Richimer) 之子、法兰克王提乌德梅尔和他的母亲阿西拉死于刀剑之下。据说,那时,他们立( creavisse) 族中能干而高贵的克洛吉奥为法兰克王。以图林根地区的迪斯帕古姆为都... ....在派人侦缉康布雷城之后,克洛吉奥亲自击败罗马人,占领该城,稍事休整,占据了直抵索姆河的全部土地。有些人说来自这一支系的墨洛维成为王,希尔德里克是他的儿子。”这里明确有文献依据的就是法兰克王提乌德梅尔之死。后面就是两个传说故事了。

  随后,作者以该族拜偶像为引子,开始他偏好的、引经据典的、关于不可拜偶像的一大段说教。接着是罗马帝国纪事,交代最后的一位出身于高卢的皇帝阿维图斯被废,马尔提安继位。在这个时候,希尔德里克因为肆欲,被法兰克人赶走,由此引入一个著名的一个金币而使王位失而复得的故事。作者讲述这个故事,自然是为了交代克洛维的来历。正是在这次流放过程中,希尔德里克吸引了克洛维的母亲巴西娜。在他复位之后,巴西娜前来投奔,并说了一段有名的话: “我知道你能干,因此我来,为了与你生活在一起。你是知道的,如果在海外有谁比你更能干,我也要去找到他,与他生活在一起。”于是,他们结婚,生下克洛维。

  以上就是6世纪晚期都尔主教格雷戈里对墨洛温先公先王的记述。作为“蛮族史学之父”,格雷戈里奠定了此后叙述墨洛温王朝早期历史的基本主题,就是以追溯法兰克王作为对法兰克人起源的追溯,我们不妨称之为“格雷戈里命题”。具体说来,就是墨洛温先公先王问题: 在克洛维兴起之前,他的祖先或者说最初的王室渊源何在? 不仅如此,格雷戈里通过自己的写作,最终指明了此后历代史家解决这一历史问题的方向。他尽可能地依据罗马作家提供的文献证据,发现这些文献可以提供有关法兰克人的一些最早的认识,但是,不能提供帮助他回答“格雷戈里命题”中的关键问题,即所谓墨洛温先公先王的清晰谱系。因此,他只能依赖于法兰克人的口头传说,提供一个渊源,并尽可能地将这些传说置于罗马文献所提供的时间坐标之中,从而纳入到当时世界史的框架之内。

  虽然格雷戈里命题涉及的只是法兰克人的早期历史,但是,在中古早期,却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因为围绕王而追溯蛮族王国渊源,是中古早期流行的历史记忆方式。在格雷戈里之前,有卡西奥多鲁( Cassiodorus) 和乔丹(Jordan) 从东哥特人的角度为哥特人追溯过,此后还有伊西多礼从西哥特人的角度为哥特人写作的《哥特史》,比德的《英吉利教会史》,以及主祭保罗( Paul the Deacon) 的《伦巴第人史》。以及其他作家,如本文即将讨论的《弗里德加编年史》等。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维也纳大学教授沃尔夫拉姆提出“核心传统”理论,用以解释这种现象。认为这些早期记忆基本真实,用以维持王族的合法性和巩固统治。

  “核心传统”理论,遭到多伦多大学教授郭华特的猛烈批评。他认为,人类学的研究表明,口传记忆不超过百年,而且每代人在重新创造着新的记忆。因此,所谓“核心传统”只不过是这些传说被记录下来的时候被创造出来的,而不是对久远记忆的真实记录。但是,他的反驳更加说明,用历史记忆服务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在中古早期史家的笔下是非常强烈的。在这一点上,郭华特与沃尔夫拉姆是一致的。而笔者提出格雷戈里命题,试图体现这一史学史研究的新趋势。《历史十书》是第一部从天主教的角度反映第一个天主教蛮族王国历史的史书,因此具有原创性,也具有为后人借鉴的典范性,用以探究这批史家如何利用现存材料,从天主教意识形态的角度,通过溯源为蛮族王国确立统治合法性。通过比较,也可以阐明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之下,不同史家为满足这一需要所运用的写作和说服技巧。

  二、《弗里德加编年史》

  格雷戈里的作品完成后,尽管他本人在作品结尾处,强烈要求后人不得删改他的作品,甚至以末日审判的可怕作为威胁,希望保留其完整性。但是,很快就出现了删节本。现存最早的手稿,都是这种删节本,是7世纪早期的笔迹,也就是发生在他死后不久的事情。大约在那个世纪中叶,在这种删节本的基础之上,出现了一部新的编年史,即所谓的《弗里德加编年史》。加上“所谓”二字,是因为这部作品的作者其实是匿名的。将这部作品归于弗里德加,是在16世纪。该作品的第一个现代版本的编订者克劳德·富歇( Claude Fauchet) 认为在11世纪的一份手稿的页边有这么一个名字“主祭弗里德加”,于是认定就是这位弗里德加的作品。目前学术界并无定论,为了折中,有人主张称之为《伪弗里德加编年史》。由于“伪”字在中国文化中包含太多的感情色彩,这里径用《弗里德加编年史》作为书名。

  而且,这部作品的分卷方式,也颇令人莫衷一是。8世纪的续写者,将编年史分成3卷。作者本人似乎将作品分成6卷,这种分卷出现在最初的手稿中,即715年左右由修士卢克里( Lucerius)写定,1885年由法国学者莫诺( Gabrial Monod) 编订出版。而现代精校精注本,即由德国学者库尔西( Bruno Krusch) 编订于1888年出版的《德意志文献集成》本,将作品分为四卷。

  由于不知道作者,我们也就不知道这部编年史的确切的写作年代。其文中提到的最晚的事件,是658年拜占庭皇帝康斯坦斯( Constans) 不敢拒绝向萨拉森人纳贡,因此,作品的最终成文应该是这件事情之后。但是,对于这个日期,学术界也存在着争议。因为作品叙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642年负重者奥托( Ottone Baiulo) 被杀,至此搁笔。结合其他证据,尤其是作者所提供的教皇和皇帝谱系中,最后一位教皇在641年就职,于649年被罢免,而最后一位皇帝,提到其31年,即641年。因此有一种观点认为晚于642年的事情都是后来的抄写者插入的,作品应该是642年前后写成的。而年代判断,又与存在几个作者的推测密切相关。目前的学术趋势,是认为这个文本,就是由一个作者完成的,于658 年前后写定。

  无论作者为谁,他摘录格雷戈里的《历史十书》,并接其后事,续写历史,于是为我们提供了观察良机,了解他是如何应对格雷戈里关于墨洛温先公先王的叙述,得以窥知这半个多世纪中“格雷戈里命题”探究的新进展。

  三、法兰克人起源与墨洛温王室谱系

  作者在摘录格雷戈里的同时,补充了大量法兰克人的起源故事。格雷戈里不知道的,他知道。他引入了著名的“特洛伊起源说”,即法兰克人是特洛伊人的孑遗之民。“但是关于法兰克诸王曾经的状况,圣杰罗姆有记载。诗人维吉尔的故事曾提到,起初以帕里斯(Priamus) 为王,当特洛伊错误地被奥德赛(Olexe) 占领的时候,从那里出走。此后有弗里加(Friga) 王,族群两分之后,一部进入马其顿,另一部分跟随弗里加,被称为弗里加人(Frigiis) ,浪迹亚洲,定居于多瑙河边和大洋之间。再次两分,其中一部与他们的国王法兰克奥(Francio) 进入欧洲,挈妇将雏,浪迹各地,最终居留于莱茵河边,在离莱茵河不远的地方开始筑城,模仿特洛伊(Trogiae) 取名。”

  这个说法,借自于高卢人。最早于4世纪著名史学家阿米安就曾提到过这种说法在高卢的流行情况: “他们说在特洛伊陷落后少数人逃脱,分散于各地,占领那时尚未被人居住的空地。”至于为什么有这么一个传说,学者们推测,大概与罗马人有关系。他们的外交辞令就是称蛮族同盟者为“兄弟”。而罗马人自称源自于特洛伊人,是特洛伊陷落后漂泊到此定居的; 既然蛮族与罗马人是“兄弟”,那么借鉴罗马人的文化传统,蛮族也就是特洛伊人的后裔了。“拉丁人的第一位王兴起,因为他们从特洛伊逃出来,……分成两部分从城中迁徙。一个是拉丁人的王国,另一个是弗里加的王国。……据说弗里加是他们的兄弟。”特洛伊人的后裔说一直维持到16世纪,此后逐渐为高卢人(凯尔特人) 的后裔说所取代。

  模仿古代罗马人追溯渊源,已经难以满足弗里德加,与格雷戈里相比,他明显具有编制谱系的习惯。他的编年史中包括希波利图的《〈圣经〉谱系》、罗马教皇表、罗马皇帝表等。借助于自身丰富的谱系学知识,弗里德加将法兰克人的渊源追溯及于诺亚之子,从而将法兰克人的祖先归结于第一人亚当。他认为法兰克人的第一位国王是帕里斯(Priamus) ,“法兰克人渊源于此,他们以帕里斯为第一位国王。此后历史书中写到,‘他们如此以弗里加为王’。”弗里加即是帕里斯之子。而通过帕里斯,法兰克人的谱系向前溯源至诺亚的三个儿子之一,雅弗(Jafeth) ,“雅弗诸子: 加墨尔(Gamer) ,从他衍生……; 伊万(Ivan) ,从他衍生……; 马洛卡(Moroc ) ,从他衍生……; 提拉斯(Tyras) ,从他衍生……; 鲁方(Rufan) ,从他衍生……; 托戈尔(Togor) ,从他衍生……。伊万之子:伊利山(Elisan) ,从他衍生……; 塔尔西斯(Tharsis) ,从他衍生……; 吉提乌斯(Cythius) ,从他衍生罗马人,和拉丁人,洛第维武人(Rodivivus) 和帕里斯。”似乎弗里德加是第一位如此尝试的史家,成为后来诸多史家仿效的榜样。

  格雷戈里提到过法兰克公爵与国王,但对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交代,而是暗示,这些公爵是小王,也就是法兰克王。他关心的问题,是世袭制度的渊源。在他那个时代,公爵还不能世袭,是由墨洛温王任命的,只有王才能世袭。而弗雷德加在引用这些材料的同时,将关注点转移到统治模式问题上,即公爵统治时代与王治时代。他提出法兰克人最初为国王统治,后来由于民众人数太少,领导权转入到公爵们手中,以抵御外族的征服。再后来公爵们全部被罗马人杀掉,所以公爵绝迹了,遂从原国王种裔中推选国王。“( 抵达莱茵河之后) 那些人因为法兰克奥的缘故被称为法兰克人。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公爵们的领导下一直抵御外来统治。”“法兰克人试图在特里尔(Treverus) 过冬……阿伯格斯提斯(Arbogastis) 率军攻击他痛恨的公爵马可米尔(Marcomer) 和索诺(Sonno) ,诱骗法兰克人,点燃路边的树叶,将他们一丝不挂和干渴地赶进树林的埋伏之中,越过莱茵河蹂躏了阿兰人(Amai) 居住的地区。法兰克人的公爵从此灭绝,从原来的支脉中再次推选国王。

  弗里德加所勾勒的早期统治模式,是先国王,尔后公爵,此后回复到国王统治。公爵的统治是因为战争频仍,法兰克人数太少。当法兰克人得名的国王法兰克奥去世后,“战争如此频繁,很少的人幸存下来,他们安置了公爵们。但是总是否认其他族的控制,许久之后与公爵们一道迁徙。”7世纪中叶,法兰克人的公爵指挥战争,但是统御人数要低于国王。而且公爵逐渐具有独立性,大概作者是基于这种现状来改造这段历史叙事的。

  格雷戈里对墨洛温的始祖墨洛维的谱系并不是很清楚。是否嫡传,更无定论。而弗里德加则果断地将墨洛维与最早的国王联系起来。首先他将格雷戈里提到的提乌德梅尔王包装为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即公爵们灭绝之后的第一位王,并将他与最初的三位法兰克王归于一个家族。“从原来的支脉中再次推选国王”。“法兰克人如同先前那样挑选长发者为王,热心地从帕里斯、弗里加和法兰克奥的家族中选择利库马之子提乌德梅尔为国王。”其次,格雷戈里依据法兰克传说,认为墨洛温王朝的得名者墨洛维出自克洛吉奥的家族,但克洛吉奥与上述提乌德梅尔的关系,并不明朗。弗里德加则将他们三人排列成祖孙三代人,即墨洛维是克洛吉奥的儿子,克洛吉奥则是提乌德梅尔之子。如是乎墨洛维似乎成为有文献可证的,法兰克王室的正宗嫡传。“他(提乌德梅尔) 在我上面提到的那场战斗中被罗马人杀死了。其子克洛吉奥接替,乃其家族中最能干之人……生下儿子名叫墨洛维。通过他,法兰克国王此后被称为墨洛温族。

  因此,《弗里德加编年史》一方面发明了许多格雷戈里并不知道的法兰克人先公先王; 另一方面通过将格雷戈里提到的有关人物之间的血缘关系坐实,在他们之间构造出一脉相承的谱系联络。从而将墨洛温王室的渊源追溯及于当时法兰克人所知的古代世界,融入到当时人的世界历史知识体系之中。并强调无论王室的传承如何被打断,例如公爵们的统治,但是,这个王室的顽强生命力必将显示其不断续接和重生的力量。如此一来,他就围绕墨洛温王室,梳理了法兰克人的源流故事,二者一体,并将墨洛温王室的统治视为延续性的,甚至具有某种永恒性。

  对于伪弗雷德加的这段叙事,法国大学者库尔特不屑一顾。他认为作者的谱系一方面显然是空想的结果,一方面也明显来自于对格雷戈里的误读,所构拟的人物关联也就只能是胡乱搭配的成果。他的结论是: 对于弗雷德加提供的谱系,不再值得我们多看一眼。其实,如果抛开史实不说,仅就弗雷德加作为构建谱系的作者而言,其创作的离奇性,似乎反过来说明他本人的开创性,以及为了构建这种谱系所面临的巨大风险。谱系与史实的距离越大,换言之,文本与事实的反差越明显,则越说明其谱系的虚拟性,以及现实需要性。是墨洛温王室的需要导致了这么一个离奇的谱系的出现。因此,这个离奇的文本反而可以最为清晰地表明,面对公爵们的挑战,墨洛温王室构建谱系,维持统治的合法性和永恒性的主观愿望和努力。

  

  四、墨洛维的身世之谜

  对于墨洛温王室的开创者墨洛维,格雷戈里似乎不愿意说什么。在弗雷德加笔下,却新增了一个神奇的出生传说。“据说夏天的时候,克洛吉奥与妻子住在海边,在中午的时候,妻子走到海水里洗浴,类似于海神之兽的五角海牛( 五足海牛? Quinotauro) 追逐她,要么是被海兽要么是被他的丈夫结合怀孕,生下儿子名叫墨洛维,通过他法兰克国王此后被称为墨洛温族。”

  如何理解这个故事的渊源,学术界大体存在两种倾向,一种是认为这个故事是日耳曼宗教仪式的表现,即“公牛崇拜”,具体到墨洛温王室而言,从墨洛维之子希尔德里克一世的墓中发掘了牛首造型的纹饰物品,而且在艾因哈德的《查理大帝传》中,墨洛温王室的最后享有的虚名标志中,就有驾着缓慢的牛车。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这个故事的渊源来自于古典希腊罗马神话。

  至于如何理解这个传说,可分为积极派和消极派。积极派主张,这是神化墨洛温王室。消极派则认为这故事通过妖魔化墨洛维从而反墨洛温王室。颜伍德依据作品的亲“丕平”派色彩,断定这个故事是作者出于嘲讽墨洛温王室的目的而加以收录的。他的主要文本依据是上下文: 在弗雷德加讲述这个故事之前,先交代了一句,“这代人还崇奉偶像”,表明他的批判态度。应该说,从行文来看,弗雷德加肯定是不相信这个故事的。在这个故事中,他还用了“要么是被海兽要么是被他的丈夫”这句插入语,表明他对这个故事两可的态度。作为基督教作家,他不可能认可这种故事的可信性。但是,一方面这个传说很流行,一方面墨洛维的字面含义就是“大海之子”,他收入这个故事是为了印证这个辞源。无论其动机何在,弗里德加并不想贬抑墨洛维本人,他称其为“壮士”(viro Meroheo) 。这是格雷戈里所没有使用的词汇。但是,格雷戈里对他的儿子希尔德里克和孙子克洛维分别用过类似的描述词汇: 希尔德里克能干(utilitas) ,特别的有耐力(valde strenuus) 。克洛维则是伟人和良将(fuit magnus et pugnatur egregius) 。弗里德加将这些特征与这个神话中的“五角海牛”联系起来,在格雷戈里叙事的基础上,弗里德加将它们一以贯之,贯穿整个墨洛温王室的先公先王。从墨洛维的“父亲”克洛吉奥开始,全部都是最能干之人,从而制造了一个代表法兰克人的特别勇敢善战,具有耐力的王室形象。

  但是不论如何解读这个故事,就墨洛维在历史上的表现而言,一个世纪前迪尔教授的说法,颇有些道理: 对我们而言,“墨洛维的统治只不过一片飘忽不定的淡淡的云朵而已。”法兰克人所传称的、关于他的出生的传说,并没有得到弗里德加的认可。作为基督教徒,因为宗教信仰的关系,他对于各种异教的诸神传说,并不信以为真,使得模仿古典模式的蛮族出身传说,失去其应有的魅力和合法性力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套谱系的确立,通过这套谱系,墨洛温王室不仅与法兰克人的起源二位一体,而且最终与人类的始祖亚当建立起血亲关系,从而为墨洛温王室建立起符合基督教教义的合法性认同。也是在这位冠名先祖的身上,弗里德加加入了由墨洛温王室所代表的法兰克人的素质: 能干。不仅如此,这种素质还源自于其父,远及于最初的法兰克诸王,向后延伸至其子孙。

  五、希尔德里克一世

  与他的儿子希尔德里克一世(Childeric I,-481 年) 相比,墨洛维是非常神秘的。希尔德里克的经历颇不平凡,能征惯战,活动范围极广,打了许多仗,曾经在下台之后,东山再起,将扩张后的王国留给年幼的儿子克洛维。自己死后,克洛维亲政之前5年,王国保持稳定。这位先王自然为格雷戈里和墨洛温王室留下了可资言说的大量故事。

  在格雷戈里眼中,希尔德里克能干,因此吸引了妻子巴西娜。但是,格雷戈里对这个王位失而复得的故事并不真正感兴趣,对他而言,讲述这个故事,也主要是为了交代他借此成婚,生下克洛维这位伟人和良将。在其他地方,格雷戈里主要是抄录旧文献,作为史家简单地记录下了希尔德里克的征战,但也在讲述圣徒、朗格勒主教阿普龙库卢斯(Abrunculus) 的故事的时候,间接提到了“对法兰克人的恐惧”(terror Francorum) ,大家热切期盼他们来统治。仅此而已。格雷戈里的主角自然是希尔德里克之子克洛维,第一位天主教法兰克王。

  在弗里德加的笔下,王位失而复得的故事演变为一个独立的故事,不是与婚姻联系在一起,而是与外交和内政相关。那位朋友通过政策建议,包括征收沉重的赋税,滥施刑罚,使得新王埃吉迪乌斯失去人心,然后通过派遣外交使节到君士坦丁堡面见皇帝莫里斯(Maurice) 的机会,悄悄命仆人到那里与希尔德里克会面,开展外交活动,取得帝国方面的认可,取代当时统治法兰克人的罗马王埃吉迪乌斯,获得复位的合法性。

  巴西娜前来投奔则发展成了一个王朝预言故事。作者抄录了格雷戈里的描述,但重点也还是表现希尔德里克的能干,和结出婚姻的果实。但是,与格雷戈里不同,前者为强调伟大的克洛维,而后者则引入了一则神奇的墨洛温王室一代不如一代的预言。在新婚之夜,希尔德里克在妻子的指示下在宫殿前面依次看到了如下幻象。第一次,“看见类似于狮子,独角兽和豹的动物们在游走。”第二次,“看见类似于熊和狼的动物在游走。”第三次,“看见一些像狗的小动物在与其他小动物互相撕咬和纠缠。”巴西娜的解释是: “它们有讲究: 我们生的儿子有狮子的印记和力量; 但他的儿子们有着豹和独角兽的印记和力量。此后他们所生的,将像熊和狼一样有力和贪婪。你第三次看见从这个王国的支柱离开的,将是像狗和小动物一样的统治者,他们的力量类似于这些小动物。许多小动物互相撕咬纠缠,是说民众不惧君王,互相糟践。

  对于这个故事被发明的时间,学者们往往依据四代墨洛温国王,说明故事出现于第四代墨洛温王洛塔尔二世统治时期(Clothar II,584-629年) ,尤其是6 世纪末7 世纪初,他与提乌德里克二世(Theuderic II,596-613年) 、提乌德贝尔特二世(Theudebert II,596-612年) 互相内斗。这个故事里,有个时代错位,即拜占庭帝国皇帝莫里斯,他于602 年被杀,比希尔德里克要晚100多年。无论对错,作者用这位皇帝来作为希尔德里克的对应君主,似乎说明这位皇帝业已过世。因此,7世纪初以后的日期更为合理一些。如果考虑到613年经过内战,洛塔尔二世重新统一了法兰克王国,那么这个故事的创造似乎可能发生于602年至613年之间。

  尽管格雷戈里没有提及这个故事,但是,他在作品中强烈地表达了希望当代墨洛温王要仿效克洛维的愿望: “请你们记住,克洛维将什么立为你们的胜利之首? 他杀掉了敌对的列王,粉碎了邪恶的种族,平定了国家,将统一而不可侵犯的王国留给你们! 他这么做的时候,可没有像你们的金库那样,有金有银。你们做了些什么? 你们追求了什么? 什么又是你们所应追求的?”弗里德加似乎更为大胆,他录入了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

  由于学者们争议《弗里德加编年史》对于墨洛温王室的态度,这里需要再略作引申。由于他处在克洛维以来第六代国王的统治之下,因此,与其说他将这个故事隐喻为墨洛温王朝的终结,不如说表达的是对于现实的不满。7世纪中期,墨洛温王室面临着统治危机,尤其是656年,奥斯特拉西亚王(即东法兰克王国) 西吉贝尔特三世(Sigibert III,632-656年) 去世,丕平之子、宫相格里莫阿尔德(Grimoald) 用自己的儿子取代王子迭戈贝尔特二世(Dagobert II,676-679年) ,并将后者流放到爱尔兰。这位丕平家族出生的国王竟然有着墨洛温王室的名字,希尔德贝尔特(Childebert the adopted,656-662年) ,后来的史书说他是被西吉贝尔特三世所收养的,故史称“养子希尔德贝尔特”。第二年,纽斯特拉西亚王克洛维二世(Clovis II,639-657年) 派兵将格里莫阿尔德抓捕,并处死。可能因为随后克洛维二世去世,继立者洛塔尔三世(Clothar III,657-673年) 年纪尚幼,这位养子希尔德贝尔托得以安享王位6年。史称“格里莫阿尔德政变”。

  如果考虑到《弗里德加编年史》里面提到的最晚的事情发生于658年,而作者叙事至格里莫阿尔德担任宫相(641年) 即搁笔,似乎作者对这次政变有所耳闻,不敢继续写作。虽然他是否知晓内幕不得而知,但是,弗里德加与宫相格里莫阿尔德对于墨洛温王室的态度,似乎有些惊人的相似。虽然实质上用自己的儿子取代了墨洛温家族的成员,但是,格里莫阿尔德还是将儿子伪装成了墨洛温家族的成员。可见他本人也认可墨洛温王室统治的合法性和唯一性。格里莫阿尔德之所以敢于这么做,又是因为他对墨洛温王室的力量并不惧怕,并公然将王室的正宗继位者流放,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动机何在? 但他的行为说明了当时的政治局势,公爵们势力崛起,独立性增强,墨洛温王室虽然能力不再,但是王权的合法性和唯一性仍然受到尊重。

  与此类似,弗里德加支持墨洛温王室作为法兰克王国国王的唯一性,为此,费尽心力地编织了一个谱系,将墨洛温家族上溯至第一位王,并消解了格雷戈里溯源叙事中的断裂点,即如何面对史料中只提到公爵,不见国王姓名的难题。补入了公爵们的统治这一阶段,但是,在他看来,即使这么一个统治时期,也不能阻止墨洛温王室的正宗嫡传性和永恒性。另一方面,弗里德加也明确表达了对现任统治者、或者说第三代墨洛温王室以来诸王的不满,尤其是墨洛温王室力量的衰败。从这个角度而言,格里莫阿尔德与弗里德加都自觉不自觉地参与到了这一政治局势中来。分别用笔和政治行为证实了墨洛温王室能力的衰败,也反过来强化了该王室统治的合法性和唯一性。

  在弗里德加的笔下,希尔德里克明显多了一些特征明显的政治活动,利用流放的机会,到君士坦丁堡获取拜占庭罗马帝国的权威性支持,获得统治高卢境内罗马人和法兰克人的合法性; 另一方面,利用图林根女王的预言和巫术,获得家族代代相传的预言。由《弗里德加编年史》所展示的这种政治双面性,业已为现代考古发现所证实。1653年希尔德里克的墓地被意外发现,大量的考古文物出土,形成了考古学上的“希尔德里克财宝”。其中有枚指环,印着他身着罗马将军式戎装的图像,由于墓地处于图尔内城罗马古城向南出口的罗马大道边,因此,传统上,多强调其罗马化的一面。但是,20世纪80年代,更大规模的发掘表明,他的下葬伴随有三个巨大的殉马坑,共有20多匹战马。这些更为全面的考古发掘,生动地展示希尔德里克对蛮族文化和罗马文化兼收并蓄的特征。

  而且,这三个巨大的殉马坑不仅围绕他的墓地,更是此后其他墓葬的中心,由此他开创了一块规模宏大的墓园,沿用至7世纪。这似乎也可以反衬,他才是一个王朝和时代的真正开创者。墨洛维本人名不见经传,具体事迹已不可考。格雷戈里说:“有些人说来自这一族的墨洛维成为国王,希尔德里克是他的儿子。”由于格雷戈里没有讲述墨洛维的任何事迹,这句话似乎可以说明墨洛维因希尔德里克而知名。而这位希尔德里克则南征北战,如此成功,使得其控制地盘之外的民众渴望接受他的统治。他又精心选择自己的魂归之所,其墓葬规模表明其名副其实的一代霸主地位,理所当然地成为新墓园的中心和开创者。

  由于其子克洛维皈依天主教,并没有葬在他的墓园。但是此后两百年,还有许多人选择与他葬在一起,以他的墓为中心安葬。似乎可以说,希尔德里克和他的儿子克洛维,共同成为墨洛温王朝真正的奠基者。

  六、余论:徒有王名与秩序混乱

  约826年,查理的廷臣艾因哈德在描述查理生平的《查理大帝传》中,开篇交代了墨洛温王室的衰落,他说: “墨洛温家族,尽管延续至希尔德里克,但早已没有任何力量(nullius vigoris) ,除了王名之外,没有任何名声。”无论艾因哈德出于什么目的,在思考墨洛温王室衰亡问题的时候,也还是针对弗里德加所构建的王室合法性元素着眼的。即否定墨洛温王室丧失了其统治的基本素质:能干,而徒有其名。不过艾因哈德的这番描述,从反面说明了以《弗里德加编年史》为代表的墨洛温王室合法性建设的成功。尽管他们早已丧失统治的基本素质,但是,竟然保持统治如此之久远。

  即使不算丕平一世之子格里莫阿尔德于656年进行的那次宫廷政变,而从687年丕平二世控制天下算起,加洛林家族觊觎法兰克王国的最高统治权已经有60余年。丕平二世的私生子查理·马特试图君临天下,曾经两次先后6年没有立墨洛温王。但是,他没有能够取而代之。到741年其子矮子丕平登基,又2年之后,于743年从修道院迎回墨洛温王室成员,立为国王,是为希尔德里克三世(Childeric III,-751年) 。751年,这位墨洛温末代君主最终被遣送回修道院,墨洛温王朝划上了句号。

  取墨洛温王朝而代之的加洛林王朝,在为政变提供理由的时候,强调了外来的权威性和加洛林家族事实上的权力。据《法兰克官方编年史》记载,“沃尔茨堡主教布查德(Burchard) 和神父弗拉德(Folrad) 被派遣面见扎卡里亚斯(Zacharia) 教皇,询问法兰克王室的事情。没有王权的人为王好,还是不好。扎卡里亚斯教皇命令,拥有王权的人被称为国王,比没有王权的人,要更好一些,以免秩序混乱,凭借圣使徒的权威,他命令丕平成为国王。”

  加洛林王朝的“革命家们”拥有实力,与墨洛温王室的“无能”相比,使得政治秩序发生了颠倒。为了克服这种失衡,遂将颠倒的秩序再颠倒过来,为此向罗马教皇寻求帮助。无论是加洛林王室还是罗马教皇,都没有直接去触动墨洛温王室建构起来的法兰克源流和法兰克王室谱系。而加洛林王朝的“革命家们”也是沿袭墨洛温王室的思路,向教会寻求合法性资源。所不同的是,以《弗里德加编年史》为代表的理论家们,在经过基督教会改造过后的古代历史中寻求谱系和渊源,而加洛林王朝则直接援引罗马教皇的权威性。这一不同的策略源自不同的形势,容另文探讨。 (本文已对原文注释与参考文献作删减)

  注:本文所用版本为Bruno Krusch ed.,Historiae Libri X,Hannover,1937.中译本参见寿纪瑜、戚国淦译、都尔的主教格雷戈里著:《法兰克人史》,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之所以称之为《法兰克人史》,源自于最早的、即7世纪的一批摘录本,但作者本人在作品中使用的书名是《历史十书》。为目前学界所接受,恢复其原名。

  本文责任编辑:启 泓

  本文原载于《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4期,原文阅读请登录知网进行下载。

  作者简介:李隆国,男,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世界上古中世纪史教研室学者;主要从事世界古代中世纪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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