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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十七年(公元597年),在汉文帝之后,历史再次迎来了普天下的免税。根据《隋书》记载,这一年“户口滋盛,中外仓库,无不盈积”。除去所有的花费之外,京城的府库还放满了钱币,多余的储藏甚至堆积到了走廊上。由于没有地方容纳新的赋税,隋文帝下令停止征收这一年的正赋。
历史上将这次事件当成是隋代鼎盛的标志之一。
许多人将功劳推给了隋文帝。这位皇帝厉行节俭,不仅本人省吃俭用,对待大臣也非常抠门。宫廷里一切花费能省则省,因而积攒了大量的财物。在登基三年后,隋文帝罢黜了酒坊和盐井税,将帝国的财政重心放在了农业上。隋代的农业税也比北周时期降低了很多。
从北魏到隋代,以北周的农业税为最重,为每户五石,到了隋代降为每户三石,唐代则降为每户二石。
这一切措施令民间的日子更加好过,经济取得了迅速的发展,成就了一番盛世。
然而,隋文帝的盛世又引人生疑。根据中国历史发展经验,一个乱世中诞生的王朝,从开创到真正的盛世往往需要五十年左右的时间。汉代由于一直实行休养生息政策,是所有朝代中恢复最快的,从汉高祖建国(公元前202年)到汉文帝末年的盛世也经过了四十年的时间;唐代建国(公元618年)之后,虽然很快进入了所谓的“贞观之治”,但“贞观之治”更多是政治上的调整,经济仍然萧条,直到高宗时期,社会才显出了富裕的势头,而进入盛世则是在建国百年之后了;宋代从建国(公元960年)到仁宗(公元1022年登基)时期的太平盛世用了六十多年;明代从建国(公元1368年)到“仁宣之治”(始于公元1425年)也用了五十多年;清代从统治中原(公元1644年)到康熙后期社会繁荣时期,也用了五六十年,到乾隆时期则用了百年以上。
只有隋代是个例外。以隋文帝免税的公元597年为例,这时距离北周灭北齐只有二十一年,距离隋代替北周只有十七年,距离隋灭西梁(南朝梁的残余,北周的附属国)只有十一年,距离隋灭南朝陈,统一全国只有九年。在这些年里,整个中国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加之北方突厥人不断侵犯,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休养生息。战争结束的九年之后,隋代就到达了繁荣的高峰,令人感到意外。
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隋文帝时期刚达到盛世,经过他的儿子隋炀帝的统治,隋代竟然在各地的反抗中分崩离析。如何将隋文帝的盛世与隋炀帝的衰亡联系起来?这让上千年来的历史学家挠头不已。
然而,如果从帝国的财政角度去抽丝剥茧,就会发现,隋代的“鼎盛”是一种人为制造的泡沫。所谓“繁荣”,不是民间经济的繁荣,而是帝国财政收入的繁荣。
隋文帝建立了一套极端高效的抽税系统,在民间还没有真正恢复时,就将资源源源不断地从民间抽取到政府手中,塞满了政府的仓库。所以,本节开头所描述的繁荣是虚假的,只是政府财政的丰裕,却并不意味着民间的富足。
由于这个抽税系统过于强大,到了他的儿子隋炀帝时期,终于抑制不住花钱的冲动,以为府库充足,于是四下征战。但他的活动将民间彻底抽干,导致了政府的垮台。
人们都已经吃不上饭了,各地纷纷叛乱,但当叛乱的首领们打开政府仓库时,还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粮食……
在三国的魏文帝时期,有不少郡县新归附了魏国,这些郡县老百姓的户籍残缺不全,逃户现象严重,皇帝希望对他们的户籍进行一次严格整理。
司马懿作为当时最聪明的政治家,看到了集权时代的一个本质:为了财政,政府必须建立户籍制度让老百姓纳税。可是,为了不过度压榨老百姓,户籍制度又必须存在一定的模糊性,这样,老百姓能够逃避一部分苛捐杂税。
历代帝王也都面临着这个难题:既不能让户籍和土地统计过于混乱,以致于无法征税,导致政府的失败;又不能让统计过于明白,否则征税必然过度,造成民间经济的凋敝。
隋代之前,在北齐和北周的争斗中,北齐属于统计过于混乱的一类,导致了国家的灭亡。由于直接继承自北魏政权,北齐的行政效率比北周更加低下,土地、户籍问题上弄虚作假的成分太大,导致税收出现了困难。按照户口缴纳的租调最多时竟然少了百分之六七十。而由于政府规定光棍之家只需要按照普通人家的半数来纳税,于是,许多人为了逃避税收,结了婚却不登记。在阳翟这一郡,竟然大部分人都登记的是光棍。北齐的皇帝也知道问题严重,但由于控制力弱,想不出办法,在财政困难时,甚至不得不削减百官俸禄,裁减人员编制。
北周的政权传到隋文帝时,这位节俭的皇帝建立了比北周更严格的制度,民间经济活动完全暴露在政府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隋文帝对于财政的用心,在他没有当皇帝之前就已经显现。他担任相国时,北周的大臣尉迥、王谦、司马消难预感到他要篡权,一一起兵发难。在镇压他们的过程中,仅赏赐士兵的钱就上亿,隋文帝感觉到了财政的重要性。
得天下之后,由于兴修新的首都大兴城,从山东地区(崤山以东的河南、山西等地)征调了大量民工。这个地区原属于北齐,户籍制度本来就不够清晰,许多人逃避了政府的征调,于是,文帝心中有了清理户籍的念头。
正好在这时,北方的突厥人与隋朝的战争也逐渐升级。突厥人在一位著名的首领沙钵略号召下,团结成了一个整体,拥有四十万大军。由于隋文帝对突厥人很傲慢,而沙钵略的妻子千金公主又出自北周的皇室,于是,沙钵略频繁入侵隋代境内。
为了对付突厥人,隋文帝征调了大量的士兵、粮草和运输人员,中国的社会经济尚未恢复,同时政府的财政也开始吃紧。
基于以上原因,隋文帝决心改善政府的财政收入状况,而要改善财政,首先就是整理全国的户籍和土地。
原来的山东(崤山以东)地区,统一之前属于北齐。由于北齐的政治结构直接继承自北魏,留下了太多的弊端,税收更加不合理,这里的人们为了逃避税役,常常投机倒把,更改年龄,以求获得政府的免税权。
隋文帝决定以这个地区为突破口,命令地方官员进行一次运动式的大检查,把人们全都叫到官府,逐个当面核实年龄,发现有作假的,不仅本人受惩罚,就连所在地的里正和党长(相当于街道办事处主任,或者村委书记)都要发配边关。
由于隋代(包括之前的北齐和北周)是按户纳税的,在北齐地区内,许多大家庭都有几十甚至上百口人,这些人共同算是一户,只纳一份税。隋文帝乘机将大家庭打散,规定叔伯兄弟必须分家,避免逃户现象。经过这次大检查,政府从民间获得了四十四万三千户新劳力,人口也增加了一百六十四万。
对于山东地区的成功,隋文帝感到非常满意。群臣立即摸准了皇帝的心思,渤海郡公高颎乘机上本,要求把整理户籍的经验向全国推广,同时,要把运动的成果变成制度固定下来。
在高颎的建议下,一套更加严苛的户籍制度建立了起来。政府统一制定税收户籍册发给各个州县,而各州县的户籍是一年一清理。每年的正月初五,各地都要进行一次人口普查工作。
经过隋代君臣的共同努力,隋代的户籍制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政府几乎掌控了社会的各个角落,没有人能够逃避政府的税收和劳役。
可惜的是,皇帝的重视必然会引起官员的迎合与浮夸风,在隋文帝的号召下,户籍和土地数据都被夸大了,而且夸大得很严重。
最能反映浮夸情况的,是隋代的土地数据。开皇九年(公元589年),根据政府的统计,隋代的土地达到了十九亿四千万亩。这个数字放在隋代,可能人们不会觉得异常,但如果放在现代,这就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为什么震惊?
隋代的一亩是二百四十平方步,每步六尺,每尺大约三十厘米,换算下来,当时的一亩略高于现代的一亩一。十九亿四千万亩也可以换算成现代的二十一亿三千万亩土地。而根据2013年的统计数据,中国的耕地数量不到二十亿三千万亩。也就是说,隋代的耕地面积竟然比现在的都大!
隋代的统治疆域比现在小得多,而官方的耕地数量已经超过了现代,这怎么可能?
答案只能是:因为官员的浮夸。
事实上,在汉唐时期,中国耕地数量大约在五亿亩(现代亩)左右徘徊,明代之后才大幅度攀升。隋文帝的土地普查数据已经偏离了实际数据四倍。当皇帝重视农业,希望农业取得大发展时,地方政府必然投其所好,夸大统计数据,而夸大之后的数据必然意味着更高的税收,民间的负担猛然加重。
隋文帝建立的严格制度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政收入。隋代初期,各地的灾荒频发。关中地区人口众多,土地不够,还经常遭遇旱灾,而在中原地区则经常有水涝灾害。比如,开皇四年(公元584年),关中地区的大旱就导致农民颗粒无收,政府只能从山东地区运米来救济,就连皇帝也跑到洛阳避灾。之后更是连年灾害:关中大旱,山东大水。
隋文帝虽然生活节俭,却常常大兴土木。他当皇帝之后,修建了新的都城大兴城,又在岐州北面建造了仁寿宫,开挖了一条从大兴城到潼关的广通河。这三大工程都耗费了大量的物力和人力。隋炀帝之所以也热衷于建设更加宏伟的工程,灵感就来自于他父亲的三大工程。
在建设仁寿宫时,开山填谷,工期紧迫,大批劳工死去,被扔到坑里,盖上土石了事。宫殿建成后,文帝来视察新建的宫殿时,路的两旁就堆满了死尸,由于临时无法处理,监工的大臣杨素只能命人将尸体烧掉。
但即使全国有这么多的灾难,在征税机构的高效运作下,隋文帝的仓库仍然是满满当当,从来没有空虚过。
皇帝仿佛有发不完的钱,给百官的俸禄和功臣的赏赐优厚,对出征陈朝的将士的赏赐从京城的朱雀门开始,一直排到了京城的南郊。一次性发放的布帛达到三百多万段。就算这样,政府的钱仍然花不完。开皇十二年(公元592年),财政官员报告各个府库都已经装满了,再收税就没有地方可以放了。连隋文帝都感到惊讶,问他的官员:“我已经发了这么多赏赐,为什么仓库还是满满的?”
真实的回答是:由于制度过于高效,皇帝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从民间抽取了过高的税收。但是没有人这么回答,大家只是敷衍了事。
隋文帝没有办法,只好开辟左藏院,建立新库房来继续堆积物资。
在全国各地,隋文帝也建立了一系列的大型仓库,用于税收的转运或者储存,如卫州的黎阳仓、洛阳的河阳仓、陕州的常平仓、华州的广通仓,等等。这些大型仓库无不被填满,即便在各地灾难频发的时期也都没有空虚过。
隋文帝虽然也发布了一系列的诏书来降低民间的税赋,包括公元597年免除天下正税,但隋代民穷官富的现象一直没有解决,一边是时常发生的灾害,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惨剧,另一边则是堆积如山的政府财政收入。
然而,由于财政的错误信号,隋代的统治者始终没有意识到民间的困境,只是从增加财政收入出发考虑问题,从而导致了灾难的发生。
隋文帝最后一项导致灾难的政策是“义仓”。所谓义仓,是指人民将丰收年的粮食储存下来,到了灾难年用于救灾的仓库。
开皇五年(公元585年),由于各地灾难频发,政府为了增强抗灾能力,鼓励民间开展自救,在丰年建立义仓,这种组织称为“当社”。当人民向当社缴纳粮食后,由专门委任的社司来检查出入数字。由于隋代初年的运动风潮,各地很快都设立了当社,仓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
然而,这期间建立的机构往往是低效和浪费的。经过十年的运转,当社已经显示出了巨大的弊病,各地当社的粮食都出现了被盗用、浪费的情况。到了出现灾荒,需要用到粮食时,虽然仓库的账簿显示粮食充裕,但打开仓门一看,并没有多少库存。
当看到这样的景象时,隋文帝不仅不反思政策,反而得出结论:义仓之所以失败,是由于老百姓缺乏长远考虑,随意损耗粮食。义仓虽然是皇帝推行的,却由民间社会负责运营,皇帝对民间社会不放心,决定将义仓“公有化”。
他下令,所有民间义仓的粮食都上缴到各个州政府统一设置的社仓来保管。同时,缴纳义仓粮也变成了一种强制的税收,百姓被分成了上、中、下三个等级,上户每年缴纳一石粮食,中户七斗,下户四斗。
义仓制度从一种自愿的社保变成了强制的税收,而使用义仓的权力则收归政府。不管各地出现什么样的灾荒,只要政府不想发放粮食,那么为救灾设计的义仓就无权发放。
到了隋代后期,常常出现政府的官员在大灾时不敢打开义仓放粮的局面。义仓彻底变成了百姓的负担,却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摘自:《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 郭建龙/著 鹭江出版社 因版面有限,本文中注释略 】
图书信息
书 名: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
作 者:郭建龙 /著
出 版 社:鹭江出版社
定 价:68.00元
ISBN:978-7-5459-1109-1
出版时间: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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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本书作者以中国历代王朝为经,以现代经济学理论为纬,上至秦汉,下至晚清,详细梳理长达两千余年的中央帝国的财政制度之流变,分析历代财政制度之得失,力图从田赋制度、货币制度、官营经济三方面说明中国传统政治之兴衰与帝国财政状况密切相关。
本书分为三部分,以中国历史上三次社会与财政的重建为划分阶段的标准。第一部分聚焦于秦汉到南朝时期,以汉武帝建立的国有体制,汉武帝、王莽的金融垄断,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土地和户籍制度为线索,解读这段时期的财政现象;第二部分以北魏的土地国有制改革为始,论及唐代土地国有制所引起的巨大混乱,以宋代金融改革引起的大崩溃收场;第三部分自元代政府试验性的财政政策起,随后论述明清时期的保守财政,以晚清财政近代化的努力和惰性为终。
作者简介
郭建龙,独立作家,曾任《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出版作品有:小说《告别香巴拉》;文化游“亚洲三部曲”,《印度,漂浮的次大陆》《三千佛塔烟云下》《骑车去元朝》;人物传记《一以贯之》;商业传记《势在人为》;历史游记《穿越百年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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