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伟大诗人与最深邃思想家之间的妥协 | 荷马与寓意

  柏拉图对荷马的批判,无疑把他那个时代已经“老生常谈”的哲学与诗歌之争推向高潮。这一争端根植于思想世界的结构。因而,它总能引起新的兴趣(我们将在意大利14 世纪文艺复兴中见到),而哲学将总是作结的——因为诗歌并不回答她。诗歌有自己的智慧。

——库尔提乌斯《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

  

  诗人在世有何意义?对于这个问题,歌德借威廉·迈斯特(Wilhelm Meister)之口回答道:

  诗人的内心深处有美丽的智慧之花绽放。当世人做着白日梦,并且让狰狞的臆想之物吓得魂不守舍,那么诗人就在举世皆醒之际,沉浸于生活的梦境;所发生的一切,不论多么不可思议,对他而言都是过去和未来。因此,诗人既是老师、先知,又是诸神的朋友、人类的朋友。

  这段话中回荡着古代思想的声音。整个古代都把诗人视为圣徒、导师和教育家。当然,荷马本人并不知晓这个想法。荷马笔下那些在爱奥尼亚的宫廷里吟诵的诗人,不但取悦听众,而且还能让他们听得心醉神迷,“如中魔咒”。“如中魔咒”,这个最初描写诗歌与巫术之摄人心魄的词里,有没有我们所谓的回声呢?可即便这里的“魔咒”是比喻用法,它也表明了所有诗歌最纯粹的效果,同时指出一条超乎诗歌任何教育理念的永恒真理。

  然而,古人所珍视的,正是诗歌的教育理念。诗歌该只作娱乐之用吗?它是否该另有他用?贺拉斯在其朴素的格言中,总结了前人的种种观念:两者应兼而有之。可荷马史诗有用途吗?荷马史诗是真的吗?这些都是古代文论的基本问题。由此,产生了数不胜数的历史结果。对荷马率先发难的是赫西俄德。他向皮奥夏(Boeotian)社会的底层民众演说,痛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并亲自呼吁道德与社会改革。当他在赫利孔山上为父亲放羊时,缪斯女神将其封圣为诗人,并告诉他:“我们知道怎样讲似是而非的谎言;但只要愿意,我们也知道怎样讲真理”。赫西俄德的“真理”不仅关乎创世和诸神故事,而且也指出了与新陈代谢过程相关的礼仪规范:“不要面对太阳笔直地解小便,要记住在日落到日出这段时间里干这事;不要在行路时解小便……不要赤身裸体。一个心智发达的细心人,他们总是坐下来,或者走到一个封闭庭院的墙角下做这事。”赫西俄德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出的指导意见太多,以致身为诗人的他让后来者无话可说。在他看来,他所提出的是真理。然而,对真理的判定说变就变。赫氏的想法只适用于神话。从前6世纪起,爱奥尼亚式自然哲学的合理思想就与之格格不入。我们很高兴看到,哲学侵入希腊人的头脑,并以风卷残云之势占据一席之地。这是逻各斯(Logos)针对神话,同时亦针对诗歌的反叛。赫西俄德曾以真理之名向史诗发难。现在他与荷马都受到哲学的审判。赫拉克利特说道:“应该把荷马赶出比赛,然后用棍棒好好教训教训他。”色诺芬尼则表示:“荷马跟赫西俄德把人类当中难以启齿的一切——偷盗、通奸、尔虞我诈——都放到诸神了身上。”虽然这里,哲学家的批评矛头直指宗教,但这也意味着针对诗歌,因为希腊人没有宗教记录,没有教士阶层,没有“圣典”。他们的神学是由诗人构建的。荷马的众神也会为人类情感所左右,因此史诗中才有不可思议的桥段。不过,克洛诺斯推翻乌拉诺斯统治,后来宙斯又推翻克洛诺斯统治,赫西俄德告诉我们的这些,同样有违伦理常情。正由于此,诗人才被逐出柏拉图的城邦。柏拉图对荷马的批判,无疑把他那个时代已经“老生常谈”的哲学与诗歌之争推向高潮。这一争端根植于思想世界的结构。因而,它总能引起新的兴趣(我们将在意大利14 世纪文艺复兴中见到),而哲学将总是作结的——因为诗歌并不回答她。诗歌有自己的智慧。

  希腊人既不想否认荷马,也不想否认科学。他们试图寻找折中之道,而且的确在荷马的寓意阐释中找到了。对荷马的寓意解读(allegoresis)紧扣荷马对前苏格拉底哲学的批判。它始于前6世纪,随后衍生出五花八门的分支和阶段,但这里我们不做考察。在古代晚期,它迫切需要一种能控制人类思想的新力量。希腊化的犹太人菲洛(Philo)将其转移至《旧约》。于是,从这种犹太式圣经寓意解经法中,产生了教父的基督教式寓意解经法。日渐式微的异教,也把寓意解经法用到维吉尔身上(马克罗比乌斯)。《圣经》与维吉尔著作的寓意解经法,在中世纪相遇并融合了。结果,寓意成了解读所有文本的基础。这里孕育着所谓的中世纪“寓意说”(allegorism)的萌芽。通过寓意阐释,一方面,“寓意说”在奥维德的“道德说教”以及其他作者的著作中找到了表达方式。另一方面,超感官自然的拟人化存在物(如前所见,古代晚期的人偏好类似经历),可以成为诗歌创造的主要人物;从普鲁登提乌斯的《人类灵魂之战》(Psychomachia)到12世纪的哲理史诗,从《玫瑰传奇》到乔叟、斯宾塞及卡尔德隆的《圣礼》(autos sacramentales)均如此,而这也成为“寓意说”的表达方式的另一处来源。伊拉斯莫和温克尔曼认为,荷马的寓意概念仍是不证自明的。在荷马以前的诗人著作笔下,智慧依然深藏于谜语之中:

  最终,智慧在希腊人那里变得更具人形,并且想方设法把自己传授给更多人,为此她揭开了蒙住自己的面纱。尽管她披着伪装,但已不再遁形,这样那些为观照而找寻她的人就可以认出她来。于是,她以这种形象见于名诗人的笔下,而荷马则是她最崇高的导师(此高位,古人中唯阿里斯塔胡斯不承认)。荷马的《伊里亚特》本是为君王与统治者所做的指南,他的《奥德赛》则为家庭生活指南;阿喀琉斯的愤怒与尤利西斯的历险不过是伪装的素材。他把智慧对人类激情的观察,转化为可以感知的形象。如此一来,他便为自己的种种想法,赋予了用美图激活的身体。

  荷马的寓意解读已经成为荷马针对哲学的辩护。后来,一些哲学派别,甚至历史、自然科学等学科,也把它拿来为己所用。荷马的寓意解读契合了希腊宗教思想的一个基本特征:希腊人相信,诸神以隐晦的方式(神谕、神秘事物)表达自己。明察秋毫者的职责,就是看透这些蒙蔽世人双眼的面纱和盖子,参透真相——这一思想仍影响着奥古斯丁。自公元1 世纪以降,寓意解读逐渐有了根据。正如塞内加讥讽道,每个哲学派别都发现自己的学说就在荷马之中。这其中,起至关重要作用的,是新毕达哥拉斯派。荷马护教学(Homeric apologetics)转而成为荷马神圣化运动(an apotheosis of Homer)。对于新柏拉图主义者而言,诗人成了祭司长(hierophant)以及秘传奥义(esoteric secrets)的守护者。我们不妨把这视为荷马与柏拉图的较量中取得的胜利,或者最伟大的诗人与最深邃的思想家之间的妥协(奄奄一息的异教就用它来炮制“古代的争执”)。

  一位12 世纪柏拉图主义者索尔兹伯里的约翰,用简洁而清晰的文字阐述了古代寓意解读的基本主题:

  ……坚信,

  费洛罗吉亚是墨丘利的伙伴,

  这并不是为了向虚假的神性致敬,

  而是因为真理潜藏于文字的面纱下。

  面纱下的真理幻化多变,

  因为通常律法禁止凡人与圣物联系。

  有一种观点认为,诗歌包含且必须包含神秘的智慧,以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实用知识;从理论上讲,它可与寓意解读分开对待,可实际上却往往与后者紧密相连。昆体良指出,荷马熟稔各种技艺。在一本据称为普鲁塔克所作的书中,荷马被称为“万事通”。梅兰希通认为,荷马对阿喀琉斯的盾牌的描写,奠定了天文学与哲学的基础。直至1713年,科林斯仍视《伊里亚特》为“一切技艺与科学的缩影”。荷马已经把它一劳永逸地编排好,“以取悦并指导世人”。由此引出了本特利(Bentley)的回答,并激发他提出荷马批评(Homeric criticism)。

  到了晚期罗马鼎足而立的4 世纪,维吉尔取代了荷马。维吉尔精通所有技艺,这是马克罗比乌斯最弥足珍贵的一个观点。马氏的同辈塞尔维乌斯点评《埃涅阿斯纪》第六卷时说道,“维吉尔无疑是无所不知的,这一卷表现得淋漓尽致……很多内容都言简意赅,很多取自历史,但也有很多源自哲学家、神学家、埃及人的精深智慧”。阿兰把寓意解读与博学多识结合起来。在其《反克劳狄安》序言中,他指出,自己的著作适合不同程度的学生。孩童可以理解其字面意义,程度较高的学生可把握道德意义。不过,寓意的精微之处让最博学的头脑变得更为机敏。那一时期的诗歌艺术也要求,诗人具有包罗万象的知识面。

  (选自库尔提乌斯《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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