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唐朝有名的女性众多，除了武则天、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外，安乐公主也颇为有名，其人物形象屡屡被搬上荧屏。安乐公主寓意安乐，可她最终却不得安乐，惨遭杀害，还落了个“勃逆宫人”的称号。安乐公主墓2006年发现于西安郊外，出土墓志1合。其墓十分简陋，墓志也十分简单，仅300字，记录了其跌宕起伏的一生。孟宪实教授《出土文献与中古史研究》书中收入《〈安乐公主墓志〉初探》一文，此为节选。
电视剧《大明宫词》中李冰冰饰演的安乐公主
关于安乐公主，《新唐书》卷八十三《诸帝公主》有其本传。参考其他记载，与《墓志》对照，我们发现《安乐公主墓志》所记内容，多与传世记载相符合 。
安乐公主墓志拓片
风光：被宠爱的小女儿
“中宗孝和皇帝之第某女也。”安乐公主是唐中宗与韦皇后所生的小女儿，本传称“最幼女”。墓志对此，没有详细记录。相信是因为安乐公主死得不名誉，不好过分叙述与中宗的关系，以免污秽了皇帝的形象。
“神龙初载，汤沐加荣，进为安乐公主”。根据安乐公主姐姐宜城公主本传记载，“神龙元年，与长宁、新宁、义安、安乐、新平五郡主皆进封”(《新唐书》卷八十三，中华书局标点本，1975年，第3653页)。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是唐朝复辟之后的第一年。根据一般史书的说法，中宗很快又回到武三思的控制之中。
“禀性骄纵，立志矜奢。倾国府之资财，为第宇之雕饰”。据《旧唐书》的说法：“安乐最幼，生于房州，帝自脱衣裹之，遂名裹儿，特宠异之。”(《旧唐书》卷五十一，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2171页。)《新唐书》本传，也有类似记载，并说“姝秀辩敏，后尤爱之”（《新唐书》卷八十三，第3654页）。中宗对于女儿和韦皇后的宽纵，大约都与曾经有过的苦难岁月有关。韦皇后的本传就记载在房州岁月，与中宗“累年同艰危，情义甚笃”，中宗曾经对韦皇后许愿说：“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旧唐书》卷五十一，第2171、2172页)在以上的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安乐公主宠异的主语，《新唐书》改为韦后，而《旧唐书》其实是中宗。安乐公主依凭皇帝皇后的宠爱，生活奢靡，史有明文。“主营第及安乐佛庐，皆宪写宫省，而工致过之”。安乐公主的奢侈故事，除此之外，有修建“定昆池”事，有夺临川长公主宅和周围民宅大修豪宅的故事。奢侈或许不是本性，政治资源太过丰富，又有皇帝的支持，走上此路很正常。皇帝、皇后的补偿心理，就这样体现在公主们的奢侈上。民怨上涨与德政衰微，都对后来产生了巨大影响。
野心：权利的游戏
“其夫武延秀与韦温等，谋危宗社，潜结回邪，交构凶徒，排挤端善”。安乐公主初嫁武三思儿子武崇训，在景龙元年（707）七月，太子重俊因为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发动政变，杀了武三思及其儿子武崇训，最后失败被杀。重俊发动政变的时候，还曾经“索韦后、安乐公主、昭容上官所在”，但是没有得手(《新唐书》卷八十一，第3595页)。《新唐书》安乐公主本传：“崇训死，主素与武延秀乱，即嫁之。”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安乐公主与武延秀的婚礼是在景龙二年十一月己卯举行的(《资治通鉴》卷二百九，第6629页)。景云元年（710）五月，许州司兵参军燕钦融复上言：“皇后淫乱，干预国政，宗族强盛；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图危宗社。”(《资治通鉴》卷二百九，第6641页)结果，燕钦融被杀。在中宗去世之前，韦皇后、安乐公主等人的具体图谋，除了狠抓权力以外，是否已经决定名正言顺地当皇帝，现在并不清楚。燕钦融上告的主谋之一是宗楚客，而安乐公主墓志中有“韦温”。韦温是韦皇后的堂兄，神龙中任礼部上书，封鲁国公，景龙三年迁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仍遥授扬州大都督。韦温是韦皇后依靠的主要对象，中宗去世后韦温接受韦皇后的命令，总知天下兵马，又让侄子们分掌屯营及左右羽林军。他的传记中称“温等既居荣要，熏灼朝野，时人比之诸武氏”(《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三，第4744－4745页。《资治通鉴》说韦温是韦“皇后之兄也”，第6634页)。按照墓志的叙事顺序，中宗未崩之前，韦温还没有掌握军权，不过已经是宰相并且地位崇高，他无疑是以韦后为中心的集团中的重要成员。《册府元龟》的记载是“韦氏临朝，韦温为谋首”(《册府元龟》卷三〇七，中华书局1960年，第3617页)。后来史书记录韦温的事情不多，而《安乐公主墓志》比较突出韦温，是有道理的。后来这个集团被消灭，这段历史由胜利的一方书写，所以“交构凶徒，排挤端善”也很容易理解。
“密行鸩毒，中宗暴崩。六合摧心，三光掩色”。中宗驾崩，是韦皇后下的毒手。“散骑常侍马秦客以医术，光禄少卿杨均以善烹调，皆出入宫掖，得幸于韦后，恐事泄被诛；安乐公主欲韦后临朝，自为皇太女；乃相与合谋，于饼餤中进毒。六月，壬午，中宗崩于神龙殿。”根据《通鉴》的说法，自从燕钦融被杀之后，中宗开始不高兴，“由是韦后及其党始忧惧”。其党所指，即别的弑君成员，包括安乐公主等，都各有野心(《资治通鉴》卷二百九，第6641－6642页)。中宗驾崩的原因，多认为是安乐公主与韦皇后投毒。唐代皇帝多不永寿，高祖70，太宗52，高宗56，后来的睿宗是55岁，玄宗在世时间比较长，是78岁，另外肃宗是52岁，代宗是54岁，德宗64。中宗去世时是55岁，比较起来，还是很正常的。根据武则天的经验，中宗在位时间越长，越有利于韦皇后日后掌权，急急忙忙杀害中宗，对韦皇后掌权并不利。或许她和女儿都是丧心病狂，或许是胜利者为了增加自身政变的合法性，总之现在中宗之死的说法并非没有疑点。不仅如此，墓志中指明实施各种阴谋以及毒害中宗的人是“其夫武延秀与韦温等”，其中没有提及安乐公主。这也很令人生疑。
“又欲拥羽林万骑，率左右屯营，内宅之中，潜贮兵甲，期以唐隆元年六月廿三日，先危今上圣躬，并及太平公主”。这段文字，是本墓志最有价值的，因为此前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传世文献很少涉及。唐隆政变，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至于原因，《旧唐书•玄宗本纪上》的记录是：“韦温、宗楚客、纪处讷等谋倾宗社，以睿宗介弟之重，先谋不利。”《旧唐书•睿宗本纪》说法相似。总之，他们要用阴谋手段对付睿宗。太平公主传的记录是“韦后、上官昭容用事，自以谋出主下远甚，惮之。”(《新唐书》卷八十三，第3650页)但是，虽然这里说到韦皇后等惧怕太平公主，但没有说针对太平公主采取行动。只有《通鉴》略有透露，说韦皇后等“深忌相王及太平公主”。这一点的重要性在于，太平公主之所以在唐隆政变以后地位重要到可以挑战李隆基的位置，说明在铲除韦皇后的行动中，太平公主很关键。她既然与睿宗一样被对手当作主要对象，说明了她在本集团中的核心地位。不仅如此，根据安乐公主的这方墓志，还知道他们要对睿宗和太平公主动手的计划是六月二十三日。这个具体日期，也是其他文献没有记载的。
“皇太子密闻其计，先难奋发。以其月廿日，挺身鞫旅，众应如归。七庙安宁，群凶殄灭”。皇太子指李隆基，而政变的时候李隆基是临淄王。这次政变的领袖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而亲临第一线的指挥是李隆基。《通鉴》记载说：“崔日用将兵诛诸韦于杜曲，襁褓儿无免者，诸杜滥死非一。”既然韦氏一族遭此大难，那么韦皇后集团的核心人物，无一幸免。连上官婉儿本来心里倾向宗室，李隆基也没有赦免她。武装夺取政权，这是起码的代价。
薄命：失败者的结局
“宫人以其夜死”。安乐公主在政变发生的当天夜里被杀。安乐公主本传对此有补充：“临淄王诛庶人，主方览镜作眉，闻乱，走至右延明门，兵及，斩其首。追贬为‘悖逆庶人’。”安乐公主被乱兵所杀，她也应该是政变者针对的人物之一。《安乐公主墓志》的原题“大唐故勃逆宫人志文并序”，看来这个“勃逆宫人”即是“悖逆宫人”。勃、悖两字相通，悖逆也可以称作勃逆。至于是“宫人”还是“庶人”，现在一时还难以判断。韦皇后后来被贬为庶人，史称韦庶人。她的女儿安乐公主，本来也是皇帝的女儿，但公主是尊称，有相应的待遇，在政变成功后，胜利者也把她贬为庶人的可能性更大，如果贬为“宫人”则不易理解。唐代的“宫人”，应该特指宫中女性，他们也有系统的品级，如发现的“宫人墓志”就会经常表明品级(参见耿慧玲《从神龙宫女墓志看其在政变中的作用》，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31－258页)。
“圣上仁慈德远，骨肉情深。爰命有司，式陈葬礼，以景云元年十一月十三日，葬于某所”。安乐公主本传：“睿宗即位，诏以二品礼葬之。”《旧唐书•韦庶人传》记载说政变当天，“枭后首及安乐公主首于东市。翌日，敕收后尸，葬以一品之礼，追贬为庶人。安乐公主葬以三品之礼，追贬为悖逆庶人”(《旧唐书》卷五十一，第2175页)。三品的记载一定有问题，结合墓志与文献记载，应该认为“二品”葬礼是可取的。墓志所补充的信息十分重要，因此知道了安葬的准确时间。睿宗即位的时间是六月二十四日，而安乐公主的安葬时间是将近半年之后，想必是政务繁忙，安葬反对派的事情一时排不上日程。这里的困扰是“二品”的含义，究竟是官员的二品还是宫人的二品呢？上文认为，庶人和宫人之间，似乎宫人不太合情理，但是这里的二品如果是宫人的二品不是就很合理了吗？其实不然，因为二品宫人现在可以见到的确实存在，甚至还有婕妤三品。如果是二品，就是皇帝的内官，所谓内官，其实就是皇上的诸妾。睿宗也好，临淄王也好，决不会荒唐到给安乐公主以宫人二品这样的头衔的。所以，这里的二品，不该与宫人联系，可以看作睿宗的恩赏，因为如果安葬没有品级就不知道按照什么规格进行，皇帝临时决定按照二品官员的规格安葬是完全可能的。何况，依礼安葬死者，也会给人以善待失败者的印象，在政治上有利于加分。虽然如此，连葬所都不肯透露，礼仪之薄也是可想而知的。
“羲舒易往，陵谷有迁。翠石式题，玄扃用纪”。墓志最后的部分，不过想说明所有墓志具备的功能而已，虽然公主因道德之失导致身家性命丧亡和耻辱，一定规格的葬礼还是举行了，还有撰写墓志表示某种意义的纪念。
墓志的文字如上，没有写明撰写者，也不注明书丹者。看墓志的书法，也不敢恭维。这种状况下，草草掩埋，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唐代的政治斗争向来激烈，父子相疑，兄弟相残，从唐太宗开始就没有给出一个好榜样。祸起萧墙，惨绝人寰，此类事情不胜枚举。即使如今相去一千多年，阅读这样的墓志，仍然让人不禁有惨不忍睹的感觉。安乐公主曾经风光一时，受到皇帝皇后的百般宠爱，但是临死拼命逃跑，听着背后的追兵不断逼近，她一定有恨生在帝王家的感想吧。
文章节选自中华书局出版《出土文献与中古史研究》，
小标题为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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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实
1962年出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专业方向为隋唐历史、敦煌吐鲁番学。曾在新疆工作多年。著有《汉唐文化与高昌历史》（2004年）、《敦煌民间结社研究》（2009年）、《出土文献与中古史研究》（2017年）等专著，与荣新江、李肖共同主编《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2008年）。在《历史研究》《北京大学学报》等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一百二十余篇。
剧透一下
1.玄奘著作《大唐西域记》的当下价值
2.对玄奘西行帮助最大的人是谁？
3.《西游记》有“经卷翻落通天河”情节，真有此事？
4.作为翻译家的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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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启正；编辑：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