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是整本书最为重要和神秘的一回,作者似乎把整个故事的所有秘密都埋在了那里。在这回中,宝玉在梦里遇见了警幻仙姑,并看到了15位小说中重要女性的判词和判曲。
红楼梦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这部艺术作品的有趣点便在此处,虽然曹雪芹的《红楼梦》只有80回(甚至还不到),是不完整的,但是整个故事和主人公们的大致结局却在第五回都有透露,只是以“谶语”的方式隐藏在这些判词和判曲中。所以,第五回和警幻仙姑在这部作品中起到的作用非常大,即定性者。
警幻仙姑说的所有话都不是空话或者是一家之言,而是和作者的旁白一样,讲的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而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评价是什么呢?她说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她又解释,说宝玉的“天下第一淫”并非一般的“淫”,而是“意淫”。这是对于贾宝玉的定性评价,“意淫”则是贾宝玉人格特征最重要的一个词。
“意淫”在当今社会往往指的是性幻想,后又引申为对于一切事物不切实际的想象。而贾宝玉除了在秦可卿房间里做春梦和之后与袭人的云雨之外,全书并未写有宝玉关于“性”的淫念,可以说《红楼梦》并非是一部写关于“性”和“淫”的书,所以这里的“意淫”也并不是指性幻想。
那这里“意淫”究竟作何解?
先说“淫”这个字,这个字的本意是过多,就是超出本来该有的量。《岳阳楼记》里面有一个词,叫“淫雨霏霏”,这里的“淫雨”就解释为下了太久的雨,指雨下的过多了。
再说“意”,“意”解释为一个人的内心和情感,“心之所谓意”。
所以“意淫”在这里字面上的意思是:情感上过于丰富。而最了解作者写作构思和最有可能看到过真正《红楼梦》全本构架的“脂砚斋”曾有批语说贾宝玉是“情不情”。“情不情”解释为对那些本不应该产生情感的人或物产生情感,这其实和“意淫”是差不多的意思。
再正式作下总结,“意淫”在《红楼梦》中的解释为:对世间万物,不管是世俗上认为可以产生情感或者不应该产生的,都抱有发自内心的情感,这即孔子的“仁爱”,也是墨子的“兼爱”,还是孙中山的“博爱”,这其中有同情,有怜悯,也是佛陀的“慈悲”。
我们来举些例子。
贾宝玉对待丫鬟们出奇的好,好到被人们笑话的地步。而常常有人认为这是贾宝玉因丫鬟们如花似玉而做出的调戏举动。其实不然,在那个等级分明的礼教社会和世家大族,公子王孙要对一个丫鬟有肉体上的需求还需要像贾宝玉那样所谓的“调戏”吗?我们不能拿当今社会的价值观来评价当时,看看贾赦、贾珍、孙绍祖是怎么对待这些女性的就能明白贾宝玉对这些姑娘完全没有肉体上的“邪念”,而是一种大爱,大慈悲,也是“意淫”。
在“平儿理妆”的情节中,平儿作为王熙凤的大丫头而无辜被当做她与贾琏夫妻争斗的出气筒,被王熙凤打骂,受尽了委屈,这一切本来和贾宝玉并无关系,但只有宝玉对于这位出身遭遇悲惨的“智慧女英雄”展现出世俗中完全不必要的体贴和关心,他为哭乱了妆的平儿打理妆容。还有在香菱裙子弄脏后,宝玉为其提供换衣裙的场所也出于相同的情感。主子为下等阶级服务在当时可是完全打破世家大族的礼教规范的。宝玉对于仆人的关心体贴及同情完全超越了他该有的情感,这是一种超越阶级,对众生普遍的爱,即为“情不情”,即为“意淫”。
与同性之间的交往也不例外,贾宝玉也有体现其超越世俗的一面。他无视阶级的差异,与戏子蒋玉菡相互欣赏,结为至交,两人初次见面就相互交换“汗巾子”(古代贴身腰带),可谓是“相见恨晚”,按照当时礼法,公子能和戏子这样平等交往,产生“纯友谊”,即为“情不情”,即为“意淫”。
所以宝玉有一种在我们当今价值观看来非常高尚的道德品质,即人人平等,无视阶级。但是请注意,由“意淫”所带来的无视阶级在当时是对礼教的叛逆,是对社会游戏规则的一种打破。他毕竟是一个贵族世家公子,他毕竟活在那个礼教社会,他这样做是否真的合适?作为宝玉主要原型的作者又是什么态度?
对于贾宝玉的“意淫”,作者是带着即肯定又否定的矛盾态度,肯定他是因为“意淫”是他的天性,他是喜欢体贴弱势群体的,他有那个年龄段对于当时礼教的叛逆,有他美好的回忆。但作者也是反对“意淫”的,因为曹雪芹毕竟是世家公子,他在文中不自然的会透露出作为豪门贵族的那种自我优越感,他是不可能绝对反礼教的,因为他才是礼教的得利者,而他一旦真的违背游戏规则是无法生存的,所以在大人的世界里贾宝玉恭恭敬敬,他的叛逆只限在大观园和怡红院里。
他“意淫”性格的形成正是因为他生在温柔富贵之乡,衣食无忧使他形成了为人友善平等的性格,然而“意淫”所带来的那种跨越甚至厌恶阶级伦理的思想则对于世家公子是致命的。越是世家豪门越是需要礼教的存在,他们高高在上的等级需要礼教来保护,他们被皇帝的垂青需要靠礼教来获得,他们的家族繁荣需要靠礼教婚姻来维续,所以他的“意淫”也只能是那个懵懂年代象牙塔的产物罢了。贾宝玉即享受温柔乡带给他的快乐,又去厌恶给他带来温柔乡的手段和依靠,这岂不是矛盾的?如果贾宝玉成人并成为这个家族的顶梁柱,他也不得不成为像贾政这样成为一个礼教伦理的守护者,如果继续任性妄为,这个家族则会一败涂地。
前段时间台湾美女作家林奕含的自杀以及她写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造成了一定的社会轰动,她自杀前的访谈发人深省,她说她的文章让人有一种痛快,是“既痛且快”的。因为在她以自身遭遇为原型的小说中,对于她这样生在一个社会名流家庭以及一个被社会所认可的人来说,她觉得被性侵并且当时有些爱上性侵者是不可以在她身上发生的,这是她的“痛”处,而问题是在访谈中她也透露,当时她确实被那位老师所诱惑了,她甚至有对那位“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对于“性”本身产生需求,所以当她写这段往事的时候又有“快”感。林奕含是活在自身的无尽矛盾中,活在自己回忆的“痛”和“快”中,最终陷入无尽的深渊。
所以我不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在宣扬所谓的自由平等和反礼教伦理,我认为曹雪芹是像林奕含那样创作了以自身经历为模板并带有回忆录性质的艺术作品,他写《红楼梦》也有种“既痛且快”的矛盾,也正是这种矛盾让他的作品如此的迷人。其中虽然有他自身对于世界的理解,但绝对不是谈大是大非和大善大恶,更多的是一种自己的小情感和家族的小回忆,而《红楼梦》的伟大恰恰是这个“小”,因为这更真实,更动人,更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的,是每个人都能产生共鸣的。
他站在家族的立场上对反伦理的思想感到愧疚和痛苦,因为这确实给他的家族带来负面的影响,但又为当年他自己在温柔乡中的“意淫”和叛逆而感到怀念与快乐,因为那是多么的美,而且是人性中最高级的美。我可以感受到他写作时的那种“即痛且快”,所以他在描述以自己为原型的贾宝玉时会用这样的词句:
无故寻愁觅恨 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 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 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 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 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 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 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 莫效此儿形状
这是对于贾宝玉也是曾经自己的即留恋,又痛恨!
其实类似于“意淫”这样的性格也没少在富家王孙公子中出现,其中也不乏贾宝玉那样“无故寻愁觅恨 有时似傻如狂”,甚至所谓的“富贵不知乐业 于国于家无望”。
第一个例子便是佛陀。这也是为什么说贾宝玉有佛性的很大原因,贾宝玉和佛陀人格类型有些许相似,悉达多太子出身贵族阶级,本来可以华贵地登上人间富贵和权力的顶峰,他却最终选择了遁入佛门。这其中很大的原因在于他出身温柔富贵乡,而当他走出皇宫发觉人的“生”、“老”、“病”、“死”,以及万物的痛苦相之后,他被震惊了,这种超越一般人的同情在他体内被激发,从而抛弃原有的富贵生活,不断顿悟人间痛苦的原因以及思考如何消除这一切痛苦,从而创立佛家思想。身为贵族而同情一切凡人大众,并且远超于寻常人的情感,这就是一种“意淫”和“情不情”。小说中也暗示贾宝玉顿悟禅机和以后的出家,这其实也说明“意淫”是佛教“慧根”的一部分。
第二个例子便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和贾宝玉性格的相似我相信大家都感觉得到的。贾宝玉喜欢和女儿们诗词歌赋而不学四书五经,不喜欢官场和世俗事务;李煜多爱流连于红颜花间,诗词造诣极高,但在管理朝政方面并不积极。喜欢诗词的人其实都有“意淫”的特质在,能写诗作赋的人情感都较常人真实、丰富,“诗缘情而绮靡”,诗是情感的表达。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李煜或许比贾宝玉更“意淫”,他对于往事的回忆以及故人的情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作为亡国之君他甚至能毫无顾忌地表达对于以前嫔妃宫女们的那种怀念之情,那种情感之深重,使他每一句诗词都感人肺腑。
佛陀、李煜和贾宝玉都是“意淫”人格的典型代表。当然这些名单中还有纳兰性德、杜牧、柳永等。而创造这种“意淫”人格的很大原因是养尊处优不了解凡间愁痛的温柔富贵乡,在这种环境生长,他们会对于人间痛苦产生怀疑,会比一般人更具同情心和丰富的情感。当然,也并非只要养尊处优的人情感就一定比一般人丰富、一定会“意淫”,视万物为刍狗者也比比皆是。
“意淫”会让人在某些方面很受人欢迎,有着常人没有的善良,以及富有艺术感的浪漫才情。然而“意淫”也或多或少会阻碍他们在世俗方面的发展,但我想那些“意淫”者们大多有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往往不会太过在乎世俗。
惠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