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元氏墓志与羲之书法的渊源关系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隶楷转换、楷书逐渐成形的阶段,王羲之(三O三—三六一)的“俱变古法”,引领着南朝书风“爱妍而薄质”的审美取向,严正整饬、气势浑厚的汉隶渐变为潇洒天真、逸趣横生的行草,对北朝及后来的隋唐书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北朝遗留至今的书迹有地上碑刻、摩崖、造像记、墓志铭等,尤以北魏时期的元氏墓志最为出众,其书虽为楷书,却展现了妍美的笔锋和峻朗的体态,通篇散发着王羲之行书的精神气质,与同一时期的碑刻、造像题记、摩崖相比,有着更为强烈的时代气息,因此是北朝书法中较为引人注目的一部分。

  二

  清代碑学兴起引发了魏碑书法学习的热潮,影响所及,对魏碑书法的理论研究也随之深入。清代学者阮元(一七六四—一八四九)《北碑南帖论》,开始鼓吹北碑书法;包世臣(一七七五—一八五五)在《艺舟双揖》中亦推崇北碑,认为:“北碑字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变态.唐人书无定势,而出之矜持,故形刻板。”康有为(一八五八—一九二七)著有《广艺舟双揖》,他不但极力提倡北碑,而且扬碑抑帖,甚至攻击帖学,有“原书第一,尊碑第二,……卑唐第十二……行草第二十五”之论。他对北魏的碑版评价极高,认为“北碑莫盛于魏”,“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

  但在上述几位学者的著述中,笔者未发现有提及元氏墓志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揖》中列举了大量的北碑,提到了《张黑女》、《张猛龙》、《始平公》、《孙秋生》,还提到了几方司马氏的墓志和隋代的《董美人墓志》等,未见有元氏墓志的记载,可以设想,迟至康氏,元氏墓志的出土还是少量的,还没有纳人到这些学者的眼界之内。随着二十世纪初元氏墓志的大量被发现,由于其深埋地下,石刻保存完好,因此为我们研究、学习北魏时期的书法展开了新的视角,为探究楷书的流变与发展提供了有价值的材料。元氏墓志书法艺术风格鲜明,明显不同于东晋墓志的楷书,相对于后来隋唐时期的楷书,则又显得凤姿绰约,多了一些生动,少了一些拘束。

  元氏墓志书法由于其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越来越受到当今书法研究者的重视。各地博物馆收藏的北魏墓志书法陆续被影印出版。经不完全统计,见诸干出版物的有四十方之多,其中书刻俱佳的如《元倪墓志》、《元贿墓志》、《元晖墓志》、《元怀墓志》、《元显携墓志》、《元逛妻穆玉容墓志》、《元茱墓志》、《元略墓志》、《元诊墓志》等。墓志主人为北魏时期皇亲贵族,元氏是当时拓跋氏依汉制改姓后的姓氏。从墓志书法的角度分析,发现墓志书法均作楷书,姿态优美,笔画遒劲,棱角分明,锋芒毕露,显示了楷书在从晋到隋唐之间承上启下的艺术风貌。

  三

  王羲之是东晋时期书风变革的代表人物之一。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称其“备精诸体,自成一家法,千变万化,得之神功”,又云:“右军开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损古法,裁成今体。”他于行书的变化在于用笔及结体不同古法。我们拿传世王羲之书迹幕本《兰亭序》、《丧乱帖》等,与元氏墓志的拓片进行比较。就会发现两者在用笔、结字和书写气韵等方面有着相同之处。虽然一个是墨迹,另一个是拓本,但由于王的书帖是幕本,不免下真迹一等,元氏墓志却保存完好,精拓之下无异于写稿,因此两者可作一比。

  (一)用笔的化用

  通过对两者进行笔画的比较,墓志书法的楷书用笔化用了王羲之行书的笔法。下面以《元倪墓志》为例,把它与《兰亭序》等王羲之书帖进行用笔的比较。(见表一)

  墓志的用笔在于方笔为主,所作长横皆露锋仰管,上倾行而回锋收笔。竖画起笔皆下俯出锋,或逆入折笔带出笔锋向下竖写,颇类王羲之行书的竖画。点画起、行、收处用笔的提按转换法度严谨,一丝不苟,单个出现的点均以侧取势,组合的点则气势连贯,相互呼应。撇一因大都起笔较重,直送到底,有的嘎然而止,形尽而意无穷,在《元倪墓志》中,“领”字左旁下撇:有的则循渐而就,意味深远,如“尉”字,“大”字等.有的则收笔上挑,与起笔下俯相应,出以圆状,如“使”字。捺画则出笔酣畅、流利,形状舒展,使通篇墓志增添潇洒活泼之态,如“之”、“爱”、“退”等字。横折处瞥停顿,换笔痕迹明显,一改含蓄内敛之态,方直遒劲。通观《元倪墓志》的用笔,变化多方,真可谓:“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秒,一点之内殊毗挫于毫芒”。

  (二)结字的取法

  元氏墓志笔画多棱角,虽然其中有镌刻因素的参与,但讲究锋井的这些特征都可以在二王的行草书里找到根源,有些在结字方面亦规模仿佛。隶书结构扁方,楷书形成之初结构亦较平正,而二王行书的结构形式变化丰富,元氏墓志书法在学习笔法的同时,也自然地受到结构的影响,因此墓志书法中楷书的结构变化亦较丰富,姿态优美,有时字中的笔画甚至不受方格线的束缚而延伸至外。如表二字例。

  (三)韵致的迁移

  王羲之行书开一代风气之先,南朝谢赫在论及绘画时有“气韵生动”之说,正可用来做王羲之书法艺术的注脚。元氏墓志楷书对王的的行书在用笔和结字方面的借用过程中,将王书的神韵潜移过来,从而使楷书的面貌变得鲜活起来。主要表现在改变笔画、斜画紧结和顾盼呼应三个方面,不唯笔画爽利、字形优美,兼有气势的灵韵洒脱,有着较高的审美境界。

  1 灵活多变的笔画

  笔画的灵活多变主要表现在省减、变动笔画方面,省减笔画、变动笔画位置的现象在王行书中较为普遍,这种现象同时也可见于墓志书法中。

  2 斜画紧结的体势

  王羲之的行书在当时是书风一变,主要特征便是横画斜度的加大,《丧乱帖》、《兰亭序》等字帖中的字都明显地左低右高,以歌侧之势获得峻峭、超拔之态。墓志书法的楷书照此取法,斜势分明。这样的取势最大限度地展示了楷书天真、自然之美,与成熟的汉隶和圆融的晋楷构成了较大的视觉审美差异。

  3 笔画之间的顾盼呼应

  行书中笔一因的呼应表现在前后笔画书写之间有迹可察的联系,即以一种绵延的萦带来表达连贯的意。而墓志书法对这种连贯更多的是“意”的呼应,而非“形”的沟通,有时适当地表现为附钩游丝。

  四

  楷书形成之初,本身也受到章草的影响。隶变之后,书写变得较为快捷,一方面逐渐出现了行书的面貌,另一方面楷书的点画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形式。早在东晋时,“王逸少与从弟洽,变章草为今草,韵媚流转,大行于世”。到了南、北朝对峙时期,王羲之在书法艺术领域中的主导地位已经确立,北魏政权汉化之时,正是王羲之引领一代书风的同时,南、北两方面同学二王,对北魏贵族及士人阶层的书法学习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造就了北魏墓志楷书的特定风格。从用笔方面可看出,元氏墓志的楷书用笔多作顺势人笔,起笔时,多用露锋,收笔时多用放锋,有时甚至让笔锋自然停驻,不作提按;在笔画的转折处,多用顺势带过;出钩时,转笔即作放锋。王羲之的行书用笔对楷书的影响从南北朝开始,历隋、唐至宋、元,在整个楷书的发展过程可以清晰地看到承接的关系。隋朝的《董美人墓志》,初唐四家的楷书,《等慈寺碑》、《王居士砖塔铭》以及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等,宋代苏轼的楷书直到元代赵孟頫的楷书,元氏墓志书法可谓开启先河。由此可见,王羲之行书之于楷书的作用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所至。正如张怀理所云:“(羲之书)飞名盖世,独映将来。其后凤靡雅从,世所不易,可谓冥通合圣者也。”

  梁启超先生(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在《碑帖跋》中认为:“(《元倪墓志》)风华旖旎,近开《等慈(寺碑)》,远启赵、董。”因为赵孟頫、董其昌是公认的二王书法的传承者,梁先生把《元倪墓志》与赵、董之风格相比照,则无疑认为《元倪墓志》在二王书法的传承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虽然《元倪墓志》于民国初年才出土被世人所见,赵孟颁等前代书法家料也无从得见,但赵体楷书的用笔与结构和元氏墓志有太多近似之处,可知当是赵熟练二王书法,再融行草笔法于楷书之中后的结果。

  津门书家吴玉如先生(一八九八—一九八二)于元氏墓志用功甚多,且颇有所得。他明确地指出了《元略墓志》的笔法是从二王行草化来的:“《元略志》用笔与‘二王’息息相通,结构似不同,实则由质而妍,亦有自然趋势。颇怪称北碑者,必欲与‘二王’分门户,而使汉隶并。故宗是说者,其书法亦终不能悟古今之变也。”吴先生甚至倡导从《元略墓志》人手,探索“二王”用笔的精髓。他建议学习行草的人:“继曾如欲习行草,能将《元略》入门,庶可得三昧。骤闻之,似不能解,实则非故欲骇言。因六朝无间南北,精书者皆能化‘二王’行草之法入楷,则能得其理,则能从之寻行草之原。虽《兰亭》多本,甚至《怀仁集圣教》各本,不得洽心之导,而于是翻可得金绒,继曾其识之。”吴先生作为二十世纪有影响的书法大家,他的这一观点,已逐渐为当代学书之人所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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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转自喜元楼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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