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历史的细节与错觉

  臧否历史人物是传统史学重要的功能之一。随便打开一册史书,角角落落,善恶忠奸、好人坏人,观者基本一目了然,油然生出“浩然之气”,这种具有强烈教化宣谕意义上的“资治”与“殷鉴”,是中国史学的独特魅力。

  正因为此,在官私史学修撰体系中,掌握这些历史人物“身后名”的知识阶层,在评价一个政治人物时,因为时局、党争、学派、门派、清浊、人事迁转等各方面原因,不免掺杂很多不客观的因素。

士大夫阶层

  史学评价往往与历史细节之间存在一定距离。华夷之辨、君子小人之辨别、义利之辨,是儒家三个重要的命题。与张扬着文化传承、代表学脉的知识阶层相比,那些接近君王,揣摩圣意,投其所好,不坚守原则,“以君王好为好,恶为恶”的大臣们,无疑是活生生的佞臣小人。对于习史者,忠奸之辨,是一个基本判断。中国传统历史评价符合“英雄主义”特征,一个人物或大忠贤达,或大奸恶佞,平庸者难入史册典籍。不少敢于直言者往往以贤臣、清流自居,流传于当世,彰明后来者。

秦桧及其跪像

  某种意义上,中国古代“学官一体”、“官教一体”,拥有功名也就意味着从政的资格,具有了与高于普通民众的特权。在士大夫群体眼中,无论是秦桧、魏忠贤,还是严嵩、和珅之流,大概都是小人。而且在无数坏人的行列中,他们无疑皆“大奸大恶”。但有一点不要忘记,秦、魏、和、严也都是忠于皇帝的,且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忠诚或不会少于士大夫阶层。那些种种被后世讥讽的行为,更多只是作为臣下的一种角色或处事方式而已。在专制皇权的框架中,他们的媚上行为倒显得不出格且合乎人性,也不另类。现在我们后世所熟知那些权臣的“奸党”、“恶佞”形象,蝇营狗苟,纵然其自身存在“罪无可逭”的一面,也有不少来自于文人士大夫的主动构建与不断叠加。千百年来,这种立足于家国、忠奸的道德判断弦歌不绝,屡行其道。没有门生故吏、桃李满天、学问传承的群体在历史面前,是一个不幸和失落的群体。

魏忠贤像

  作为权臣,相比之下,魏忠贤可能更惨一些,他代表宦官集团,借用《大明王朝1566》中的台词,他不仅“无家可归”,而且头顶只有一片乌云。但那些大臣除了头顶那片天,还有一个道统、文脉可以坚持。面对皇帝,魏忠贤无法“不忠不贤”。秦桧算是士大夫集团,亦是进士及第,有个人私欲在,但主和策略的核心决策过程在于高宗。言官及后世士大夫群起攻之,将某一问题(以莫须有定罪的岳飞之死、明朝灭亡)怪罪于一人,约等于顺手甩锅。

宋高宗赵构

  我们往往有一种错觉:权臣只会误事,实际并非如此。在传统时代,皇权是社会结构中的内在向心力和驱动力。立足于人性本身,权力是一剂毒药,皇权的影子投射在任何一个有晋升意愿的人面前,便自发成为行为选择的全部动因。在一个专制盛行、权力决定分配、无其他有效制衡的权势运作系统中,缺乏技术上合理科学的管控与监督。即使偶尔有不同的声音与表达,甚至有少数言官以谏言“邀直名”的虚伪行为,固然有沽名钓誉之嫌,但在气节上也可以说是难能可贵。而权臣其行决非全然“忠贤”,但顺从皇帝,在皇权的影子下运作,打击异党,“小人”们也并不那么龌龊和难以原谅。权臣往往是实干家。张居正位居首辅,可谓呕心沥血、权倾朝野,不可不说公忠体国,然而其当世及后来评价也并不完美。张氏大刀阔斧,重用循吏,轻视清流,一度中兴朝政。然权力体制之故夹杂士大夫清议,人情世故,不断掣肘。积重难返,半途而废。

《大明王朝1566》剧照

  不可回避一个事实,传统儒学之道尚清谈,并非一门实用性学问。仅仅是热衷于通晓六经大义、写写文章、批评时政、激扬文字的言官群体,居庙堂之高,忧国忧民,高昂而不可一世,充满合法性地宣教那些看似符合传统儒学入世、明道的理念,实则几乎缺乏技术操作可行性的章句,对于解决大部分具体政务问题往往是没有太大作用的。宋明的党争,清流浊流之间,往往看似非此即彼,实际上无法泾渭分明。

  在政治斗争过程中,选择站队依附于一种政治势力,便意味着疏离另一种政治势力,各色势力变动不居,此消彼涨,原本强大者可能一朝失势,韬光养晦者或辉煌再起,这种复杂难以言喻。东林党团体、主战派内部,也是有很大分化的。知识阶层往往具备极强的道德规制,然而君子不党与朋党横行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他们一定贤良吗?甚至有人高呼:言官误国,实乃亡国之臣也。不过,这种声音是萤虫之光,微弱可怜。

  总体来说,事务性、繁复性工作是行政体制运作的主流。除了在朝代初兴,百废待兴,为休养生息、减少折腾,遵从黄老以无为而治,避免大破大立,乃是成本最低、破坏性最小的一种发展方式。在正常社会运转交接下,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硬道理。但无论是传统社会还是目及当下,理念(意识形态)先行,是政治运作的某种特色。我们要思考:历史上所谓清流、言官、君子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可能就是史书上多一点记载、文人中口碑好、名扬后世,声名遍沐坟籍罢了。真实的历史进程就是如此沉重且非正反对错。

和珅

  道德是一种悬之于上的理念和信仰诉求。道德约束不能治国,同样也不能保证人人君子,内圣外王。只要有代表道统的士大夫阶层在,赢得永远是他们。树立正反典范也是传统史学的特长,至于以魏忠贤、秦桧、和珅为代表的所谓“奸臣”,他们终将被刻在耻辱柱上——虽然很多事情并不应该由他们来承担责任。当然,不能否定少数对于道统、气节以及忠君爱国理念真正坚持与努力的道学家。但,千万不要把渐行渐远、逐步模糊的文人君子化,君子理想化,形成一种固定脸谱。不断钩沉的事实历史会将这种幻想嘲讽解构得体无完肤。

严嵩像

  关注人物命运、解释历史现象、经世致用是历史学研究的三个重要职能。历史学者的最大任务,不在于天星乱坠、满目琳琅、妙笔生花,而是重建史实,客观中立的对于过去做出叙事和评介。钩沉简单化、道德化、说教化政治人物批判背后的故事浮沉,拨开重重迷雾,重视细节,摒弃错觉,才是真正的历史书写与历史记忆。

  历史往往会苛责一个人,也会在一个人身上层累叠加着时代各个要素。一个人的命运,不仅要靠个人奋斗,还是考虑到历史的进程。兴衰浮沉不是一个轻松的学问,求仁而不得仁乃是惯性常态。人性与历史同样复杂不居,生出无限悲戚。如何规避那些惨重的教训,历史诉说夹杂着伤痕与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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