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研究】李发元:乌克兰国家层面语言政策制定对民族团结和睦的影响

  作者系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关键词]乌克兰; 民族构成; 语言状况; 语言政策; 启示

内容提要

乌克兰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民族关系和语言状况复杂。1991年独立后,在社会、经济、精神等方面经历了重大危机,社会规范遭到破坏,社会持续动荡,同时民族矛盾不断激化,甚至导致激烈冲突、民族分裂、爆发国内战争,与此有关的语言问题日益凸显。追踪乌克兰历届政府实施的语言政策与规划之走向,其偏激且不符合实际的语言政策与社会政治纠葛在一起是造成乌克兰不稳定的重要诱因之一,它给国家统一和安全带来危害,给世人留下沉痛教训与启示。

(基金项目:国家语委科研重点项目“乌克兰语言政策与语言问题研究”(ZDI135-27)阶段性成果)

“乌克兰”一词最早见于《罗斯史记》(1187年),是古老的“基辅罗斯”公国发源地,有着悠久的历史与文明。第一个基辅公国出现于8~9世纪之交,至9世纪下半叶,终于形成了古罗斯国家—基辅罗斯。13世纪,该地区大部分被蒙古鞑靼人占领,只有加利西亚和沃伦公国保住了独立,这两个公国位于古罗斯的西南部地区,故被称“乌克兰”(意为边界之地)这是乌克兰民族和国家名称的起源。16世纪,乌克兰人在基辅、切尔尼戈夫、加利西亚、沃伦尼亚、外喀尔巴阡山、波多利亚、布科维纳等地逐步形成独立的民族,并创立自己的语言,形成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和习俗。

据统计,截至2004年6月1日,乌克兰人口为4746万人,其中城市人口3210万人,农村人口1540万人。全国平均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85人。官方语言为乌克兰语,通用俄语,主要宗教为东正教和天主教。

1乌克兰的民族构成及其分布状况

乌克兰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有130多个民族。按各族人口占全国人口的比重看,主体民族(乌克兰族)占乌总人口的77%以上,其次是俄罗斯族,约占17%左右。其他少数民族约占乌总人口的6%左右,主要有白俄罗斯、犹太、鞑靼、摩尔多瓦、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希腊、德意志、加告兹、保加利亚等民族。

乌克兰复杂的历史演化导致了今天民族及人口的分布状况。乌克兰族与其他民族的分布很不均衡,在乌克兰的24个州中,乌克兰族占比重较高的州有17个。其中,比重占90%以上的州有捷尔诺波尔(96%)、伊万洛-弗兰科夫斯克(95%)、沃伦(94%)、利沃夫(93%)及切尔卡瑟(90.5%)等。俄罗斯族是乌克兰最大的少数民族,他们主要分布在乌东部和南部,即卢甘斯克、顿涅茨克、哈尔科夫、扎波罗热、敖德萨、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和赫尔松等州。

乌克兰其他主要少数民族在各地的分布状况是:白俄罗斯族主要分布在顿涅茨克、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卢甘斯克、尼古拉耶夫斯克、哈尔科夫、扎波罗热等州和基辅市,他们主要居住各地的城镇里,农村地区较少。犹太人主要居住在基辅市及敖德萨、哈尔科夫、日托米尔、文尼察、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等州,且犹太人是典型的都市主义者,大多数犹太人会说俄语或乌克兰语。摩尔多瓦族和保加利亚族主要分布在乌克兰南部的敖德萨和扎波罗热州。波兰族大部分居住在日托米尔、赫梅利尼茨基、利沃夫等州。还有一些人数很少的民族分布颇为集中,例如匈牙利人,其95%居住在外喀尔巴阡州,加告兹族人70%居住在敖德萨州,希腊人约90%居住在顿涅茨克州,罗马尼亚人约25%居住在外喀尔巴阡州。

另外,在乌克兰的有些地区,主要在其草原地带和森林低洼地区还居住着基米尔人、斯基福人、萨尔马特人、安迪人等人数极少的少数民族。这些民族在不同时期先后生活在乌克兰的不同地区,由于相互之间征战或被强者征服,这些民族有的濒临消亡,有的被别的民族融合同化,有的被迫迁移,如基米尔人由原来生活在黑海北部沿岸的草原迁移到了克里米亚半岛,有些部族则互相结成联盟。他们只在同族人交流时使用母语,有的为了防止其他民族的歧视,甚至不愿承认自己的民族属性,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愿使用母语交流。因此这些人数极少民族的语言和文化已丧失殆尽。

从各个民族居住的地理位置看,沿第聂伯河由北向南,乌克兰被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地区多为俄罗斯族,俄语是通用语言,宗教以东正教为主。而西部地区主要为乌克兰族,乌克兰语是这一地区的通行用语。宗教信仰以基督教为主。长期以来乌克兰东西部地区在宗教信仰语言和文化传统习惯上的差异造成了民众间的一些隔阂。乌克兰独立后所处的战略位置又使得东西部地区在国家发展道路和对外政策上出现不同选择”。东部地区以亲俄为主,西部地区以亲欧美为主。俄罗斯和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利用乌克兰国内的这种民族矛盾,为了各自的利益、各自的政治目的,不断挑起民族冲突。这也是今天乌克兰民族矛盾的根源所在,是乌克兰民族矛盾不断升级、国家发生内乱的根源所在。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俄乌在1920年建立联盟后,最初苏联放弃了沙俄在乌克兰实行的全面“俄罗斯化”政策,转而实施“本土化”。1925年4月,苏联党中央委员会通过了关于乌克兰化的决议,并指出“乌克兰化的目的是凝结工人阶级与农民阶级的联盟”,支持一个全新的乌克兰苏维埃制度。“迅速发展的乌克兰语基础教育体系大大提高了乌克兰农村人口的识字率。到1929年,在乌克兰有超过97%的学生获得高中教育,1934年文盲率由47%(1926年)下降至8%。同时,新脱盲的乌克兰族移居到城市,使城市迅速乌克兰化。当时的首都哈尔科夫乌克兰族人口比例从1923年的38%,提高至1933年的50%。基辅从27.1%提升到42.1%,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从16%提升至48%,敖德萨从16%上升至48%,卢甘斯克从7%升至31%。在这次实施的乌克兰化过程中,乌克兰族人的领袖斯捷潘·班德拉立下了汗马功劳。但这种迅猛的乌克兰化引起了当时苏联政府的关注和担忧,并很快实行了逆转乌克兰化的政策。大量乌克兰报纸、刊物和学校教学变换成俄语,乌克兰绝大部分著名学者和文化界领导人遭清洗”。

2乌克兰语言状况解析

乌克兰1991年独立后,在社会、经济、精神等方面经历了重大危机,社会规范遭到破坏,管理失去效力,社会持续动荡,公民对社会未来前景一片茫然,与此有关的语言问题日益凸显。

乌克兰独立后,这个年轻的国家遇到的突出矛盾与其说是政治、经济和社会方面的,还不如说是语言方面的。在乌克兰,语言问题和民族问题与政治问题息息相关、无法割裂,由语言问题引起的民族问题日益激化。本世纪初,乌克兰政府力图建立一个纯粹的民族国家,把乌克兰语作为唯一的官方语言。乌克兰宪法法院规定:“作为国语的乌克兰语是国家宪法制度的基础,他与保证国家领土完整、国家的首都与国家的象征性标志一样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宪法规定,在乌克兰强国的建设中,乌克兰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乌克兰政府认为,“乌克兰语的发展和在社会上发挥的作用是民族认同的重要标志。乌克兰教育科技部把乌克兰语的推广列入其工作日程之中。认为,国语是把一个国家的各个民族团结为一个整体的唯一形式,是展现民族自尊心的标志,是一个民族遗传的基因,是国家发展的坚实基础,是民族文化传承的保证”。乌政府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竭力使乌克兰在文化和政治领域全面去俄罗斯化,而实行乌克兰化。

为什么语言问题会成为一个国家的政治事件?政府在解决语言问题时,更应关注语言的哪些功能?对于一个国家、不同文化的民族社团或者整个社会来说,不同的语言法会发挥哪些功能?国语是否总能促进各民族之间的团结?对这些问题的态度和给予的不同答案可以反映出一个社会、一个政府的政治意识和政治理念。应该说,一个国家的语言问题取决于一个国家的历史演变、民族构成、都市化程度、居民的受教育水平、各民族之间的通婚状况、居民迁徙的特点等等。

在乌克兰历史上有崇尚都市生活的传统,这就为各民族之间的接触、以及使用族际交际语(俄语)人口的增长创造了条件。加之,前苏联时期中央政府推行的统一语言政策(即俄语为各民族交际语)及俄罗斯化,这助推了俄语使用的大众化与普及化。导致的结果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只有87,7%乌克兰族人掌握作为母语的乌克兰语,而12,2%的在乌克兰的俄罗斯人掌握乌克兰语,超过90%的俄罗斯人生活在乌克兰的南部和东部及第聂伯地区,这几个地方集中了绝大部分俄罗斯人(最少的达到20%,最多的达到40%)。

1989年乌克兰人口普查的相关数据表明,乌克兰各少数民族只有9,7%的人掌握乌克兰语,全国居民能熟练使用乌克兰语的人占乌总人口的78%,这其中72,7%的是乌克兰人、22,1%的是俄罗斯人 5,2%的是其他民族。而熟练掌握俄语的人数与熟练掌握乌克兰语的人数基本相同,分别是78,4%和78%。但各个地区之间具有较大差异,在文尼察、日托米尔、基辅(不含基辅市)、契尔卡塞、波尔多瓦等州掌握乌克兰语的人数达90%,但在第聂伯、卢甘斯克、敖德萨等地区仅有56~58%的人掌握乌克兰语。

上述统计数字表明,乌克兰实际上存在的是双语现象,即在公务或日常交际中乌克兰公民既使用乌克兰语,也使用俄语。

乌克兰独立后,经历了一个复杂且深刻的社会转型期,乌克兰社会学家就语言状况问题进行了深入调查研究,并就“乌克兰青年人的民族自觉意识的形成”问题进行了专项调查分析。学者们的这种实证研究涉及面较广,受访者中包括中学生、职校生、大学生。调查问卷涉及四个地区:中部地区(基辅、基洛沃格勒)、西部地区(利沃夫、伊万洛-弗兰克夫斯克)、南部(敖德萨、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东部(顿涅茨克、哈尔科夫)。这次调查涉及的地区与被调查的人群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和广泛性。在四个地区被调查的年轻人共计2077人,在回收的问卷中只有3.8%的问卷不符合问卷要求。调查问卷中涉及的地区、学校类别、民族、性别、年龄等均符合调查问卷的规范性。从调查问卷可以看出,66.1%的人掌握乌克兰语,83.5%的人掌握俄语,25.7%的人不会讲乌克兰语12.4%不会讲俄语。在被问及的乌克兰族青年人中79.9%表示能熟练使用俄语,这个数字高于实际掌握国语(乌克兰语)的人数(即74.5%)。

从这次调查问卷的结果看,在乌克兰实际掌握俄语的人数要多于掌握国语的人数,且地域性特点十分明显,在乌克兰西部各州只有14.2%的人掌握俄语,在中部地区掌握俄语的人数占19.1%,在东部地区掌握俄语的占23.5%,在南部地区掌握俄语的占26.7%。

在此次问卷中,问卷的设计者还设计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您是否想更好的掌握乌克兰语?有63.5%的回答是肯定的,8.5%的人给予了否定的回答,23.6%的人表示正在努力学习乌克兰语,4.4%的人未给予正面回答。当问及为什么要学习乌克兰语时,46.9%的人认为他们生活在这个国家,就应学习乌克兰语,23.4%的人回答是为了拓展自己的视野,18.2%的人回答是对乌克兰文学、文化、艺术感兴趣,10.8%的人回答是为了振兴和发展自己的国家,9.3%的人回答是为了自己的仕途,4.2%的人给予了其他回答,16.4%的人拒绝回答。

以上资料再一次雄辩的证明,乌克兰的语言现实是一个真正的、典型的双语国家,双语的存在价值不仅是各民族之间和平相处的重要基础,也是各族之间精神和心灵能够拉近感情的强大武器,同时也是继承、发展各个民族文化的有力武器。

下表更详细地展示了乌克兰四个地区的民族使用语言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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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同地区的居民来说,把哪种语言作为母语是有很大差异的。在乌克兰西部,从表中可以看出,发展局势是乌克兰语作为母语,在中部发展局势尚不明显,在东部和南部把俄语作为母语的局势很明显。

需要指出的是,居民在不同的社交圈使用何种语言,不只是官方强制的结果,而是显示个人尊严、个人特点、个人爱好而使用某一种语言的结果。几乎在所有的公共场合,乌克兰族人更愿意同时使用乌克兰语和俄语进行交流,但在家里交流一般都使用乌克兰语,其他民族大部分都愿意使用俄语交际交流。

该表还表明,年轻一代在社会实践中使用语言的习惯与国家的要求有一定差距,政府要求在现实生活和学校教学中均使用国语—乌克兰语,而实际情况则大相径庭。因此,政府出台各种法律法令强制俄罗斯人、讲俄语的乌克兰族人、居住在乌克兰国土的希腊人、波兰人、德国人、鞑靼人及其他民族的人都必须掌握乌克兰语,而实际情况是,这在短期内根本无法实现,反而引起民族矛盾和民族冲突。

有学者曾作过这样一个问卷调查,您更喜欢用哪种语言读书、看报纸、杂志?青年人的回答是:12%的人愿意用乌克兰语阅读,42.1%的人愿意用俄语阅读,44.1%的人倾向于用俄语和乌克兰语两种语言阅读(其中居住在西部的占67.2%的人愿意用乌克兰语阅读,97.4%乌克兰族人更愿意用乌克兰语阅读)。如果把第二和第三类人群相加,那么就有86.2%的受访者倾向于用乌克兰语和俄语阅读。

因此,乌克兰现实的双语现象要乌克兰学校在短期内过度到完全用乌克兰语教学是不现实的事,也给乌克兰青年人带来诸多不便和困惑。学者普遍认为,学生有权选择哪种语言接受教育,在幼儿园和小学选择何种语言接受教育应由孩子的监护人决定。

目前,乌克兰全国有21500所学校,其中大多数使用乌克兰语教学,有大约2500所用俄语教学,还有2000多所学校用乌克兰语和少数民族语言进行双语教学。乌克兰独立前,学校的俄语教学占90%,乌克兰语教学仅占10%。当时苏联的政策使乌克兰语遭到不公平的对待。眼下这个比例倒过来了,因为乌克兰政府要求本国公民必须学习乌克兰语。现在学校同教师签订合同,要求教师用乌克兰语讲课,否则可能被解聘。

应当指出,社会民意已十分清楚地反应了乌克兰真实的社会-政治进程,这种情况在卡劳夹涅果的调查问卷中也得到充分反应:63.4%的受访者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乌克兰语学校接受教育,27.8%的受访者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有乌克兰语课的俄语学校接受教育。当然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差异。西部地区只有2%的居民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俄语学习,而东部和南部地区则分别有56.8%和35.5%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俄语学校接受教育。如果透过民族属性看,则呈现出这样的状况:28.8%的俄罗斯族人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乌克兰语学校用乌克兰语接受教育,而18.8%的乌克兰族人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俄语学校接受教育,并希望能在这样的学校有乌克兰语课程。

在研究语言状况的框架内,学者们感兴趣的是,受访者如何看待国内日益扩张的乌克兰语和文化?绝大部分受访者(81.4%)表示支持全面深入地发展乌克兰语和文化,尽管如何解决目前出现的问题的态度不尽相同。

在语言和文化较少受到俄罗斯化影响的西部地区有44.2%的受访者赞同乌克兰政府强推的普及乌克兰语和文化。在乌克兰其他地区普遍认为,强制推行乌克兰语不可取,应循序渐进,应给其他民族语言和文化的发展留有一定空间,只有28.5%的乌克兰族人坚持强硬推行乌克兰语和文化。

由此可见,事实再一次证明,乌克兰实际上存在双语现象,在短期内不可能人为地改变,明智的做法是因势利导,逐步发展,否则会引起民族矛盾和民族冲突,最终导致国家的不稳定。政府强推在各种公务中使用乌克兰语不可能解决目前乌克兰存在的各种社会问题,甚至会激化社会矛盾。政府在实施语言政策时,要充分考虑乌克兰的现实,考虑各个地区的特点,考虑各个民族的感受,建设强大的乌克兰,不只是要每个乌克兰公民掌握乌克兰语,不能简单的把语言问题看作是人权和自由的标志。

综上所述,乌克兰的历史和社会现实形成了独特且复杂的语言状况。乌克兰语虽然具有国语地位,但其实际使用受到俄语的掣肘,乌克兰语的优先地位主要源于国家政治和民族象征的需求,对俄语的偏好则出于日常社会生活的需要。

3乌克兰偏激的语言政策是民族冲突的诱因

乌克兰独立之前颁布的《乌克兰语言法》(1989年),规定乌克兰语是乌克兰的官方语言,同时规定乌语和俄语均可作为族际交际语,政府创造条件保证俄语和其他语言在社会各个领域的正常使用。这个法律应该说是比较切合乌克兰的实际,考虑了各民族的情感和社会各阶层的实际需求。

1996年6月28日通过了《乌克兰宪法》,第十条规定,“乌克兰的国家语言是乌克兰语。国家保证乌克兰语在乌克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和全部领土上得到全面发展和发挥功能”。

之后,乌克兰历届政府对《乌克兰语言法》进行了多次修订,修改语言法的目的是提升乌克兰语的地位,并实施“去俄罗斯化”语言政策,最终规定乌克兰语是乌唯一国语,俄语被界定为少数民族语言。据统计,“在1991至2008年间,乌政府共颁布了七十多条诸如此类限制俄语使用的法令,涉及教育、大众传媒、政府公文事务等诸多领域。这些法令大多由总统亲自签署或经过总统批准,因此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性和强制性,对打压和排挤俄语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相比之下,《乌克兰语言法》规定“俄语是乌克兰的族际交际语”而《乌克兰宪法》则规定“俄语是一种少数民族语言”,可见对俄语地位的界定相去甚大,如果说前者把俄语放在了一个在乌克兰的俄罗斯人尚可接受的地位,而后者则不断压缩俄语的使用范围,这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了乌克兰两大民族的矛盾。“因此,长期以来,实行唯一官方语言政策的结果是,导致了以俄罗斯族人为主的俄语居民与乌克兰族人之间在语言问题,特别是俄语地位问题上的持续冲突。乌克兰化政策的持续还导致了在一些地区助长了分裂主义情绪。因此,在以俄语为母语人口较多的一些地区一直都在催促中央政府在区域层面上解决语言问题,一些地方政府还强调指出,无论是在俄罗斯联邦,还是在除法国外的所有欧盟国家,承认少数人语言的区域地位是普遍采用的原则”。

2004年乌克兰发生“橙色革命”,尤先科任总统后,以他为首的政治精英们试图把乌克兰变为一个纯粹的单语国家,全面实行去俄罗斯化。他们制定的语言政策基本不考虑除乌克兰族以外的其他少数民族的语言权和民族感情,认为,所有少数民族语言都对乌克兰的独立和主权构成威胁,对作为国语的乌克兰语有百害而无一利,这当然是一种极端民族主义的表现。也正是从尤先科时代开始,由语言问题引起的民族矛盾不断凸显、不断升级,语言问题日趋严重。

乌克兰独立后的20多年来,虽然从政府层面上出台了不少旨在提升乌克兰语作为国语的政策,但落实措施较少,例如在用少数民族语言作为教学语言的中小学就不具备用乌克兰语教学的条件。以2008年~2009学年为例,在乌克兰西部的喀尔巴阡州,在非乌克兰语作为教学语言的中小学,40%的乌克兰语教师没有取得教学资质。在少数民族语言授课的学校强调发展乌克兰语口语,在用乌克兰语授课的学校,所有课程都要用乌克兰语授课。在乌克兰语和非乌克兰语授课的学校,用乌克兰语授课的时数也不一样,即在少数民族学校是用少数民族语言教授乌克兰语,实际学习乌克兰语的学时数要比乌克兰语学校的时数少许多,这样一来各个学校学生的乌克兰语水平当然就有较大差异。

乌克兰政府不顾国内学生实际乌克兰语言水平的差异,对中学生要求相同的乌克兰语水平,导致不良的后果。例如,2008年的中学毕业生的8%,2009年的9%的毕业生对其乌克兰语水平的统一测试不合格。在本次测试中在喀尔巴阡用匈牙利语教学的中学毕业生中,30%和40%的学生乌克兰语成绩不合格但这些学生的其他功课(乌克兰历史、数学、物理、化学、地理、生物、外语)与用乌克兰语言教学的中学毕业生水平基本相同。

这个事实说明,从2009年~2010学年举行的大学入学国语(乌克兰语)考试具有严重的不公平性、歧视性。由于非乌克兰语教学中学的乌克兰语教师的乌克兰语水平普遍较低,这些学校毕业生由于乌克兰语水平不达标而失去升入著名大学或获得国家奖学金的机会,这显失教育公平。这是由于语言政策不当,导致公民享受教育不公平的典型范例,这在乌克兰社会引起了强烈反响,引起了学生和家长的强烈不满,也诱发了民族之间的矛盾。因此在实行全面乌克兰化的过程中,教育体制方面暴露出的问题尤为突出,凸显出明显的民族歧视性。

客观地看,乌克兰宪法、以及历届政府发布的国语语言法令都没有很好地兼顾各民族语言权利,应该说是不符合乌克兰实际的。这些关于语言的法律法令从出台到实施被严重地意识形态化、政治化,并成为“去俄罗斯化”的重要工具,被俄罗斯及其他少数民族认为是对其与乌克兰族人不平等状况的表现。

在乌克兰“语言的地位规划直接体现在语言权利的博弈上,这个问题处理不当,一定会造成激烈的民族矛盾。在法律层面上迅速提高乌克兰语的国家地位,有助于在国际社会上旗帜鲜明地突显乌克兰族作为乌克兰国家的主体民族的地位,但弊端马上也就突显出来了,语言法被学术界认为是纯语化的表现,在国内不利于语言多样性的发展,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民族对立情绪加剧,民族矛盾突显。……乌克兰突显乌克兰语,无非是为了显示乌克兰族与俄罗斯族的异,强制使乌克兰语成为唯一官方语言的作法使俄语的地位降低,这种不明智的语言政策自然使操两种语言的人彼此不认可”。

2010年2月25日亚努科维奇宣誓就任乌克兰总统后,“2012年7月3日,乌克兰议会最终通过了乌克兰《国家语言政策基本法》,8月8日总统亚努科维奇签署了这一法律文件,标志着一部新的语言法在乌克兰正式诞生。从总体上看,乌克兰《国家语言政策基本法》是一部基于人权、相互尊重和宽容为基础之上制定的语言法规,因此该法的颁布不仅被看作是乌克兰人权斗争中而且是整体国家建设中重要的里程碑。……在新法中明确确定了18种语言为乌克兰的区域语言或少数人语言”。

2013年底乌克兰在国内发生了自独立以来最严重的暴力流血冲突和极富戏剧性的政坛剧变,总统亚努科维奇被迫下台。2014年2月23日,乌克兰议会通过一项法律,废除《国家语言政策基本原则法》,剥夺俄语在乌克兰东部、南部等13个州的地区官方语言地位,俄语因此丧失了在乌克兰近半数行政区域内的地区官方语言地位。由此引发的乌克兰语言冲突再度升温。因此在乌克兰,如果俄语问题不能得到及时合理解决,必将挑动民族神经,引起民族矛盾和民族不和谐,甚至成为诱发乌克兰分裂的重要因素之一。

4乌克兰语言政策留给世人的启示

乌克兰独立后,民族矛盾不断激化,甚至导致乌克兰激烈冲突、民族分裂、爆发国内战争。究其原因,偏激且不符合乌克兰实际的语言政策与社会政治纠葛在一起是造成乌克兰不稳定的重要诱因之一。从乌克兰的历史和现实出发,追踪乌克兰历届政府实施的语言政策与规划之走向,我们认为有以下几点值得思考:

1.在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中,语言接触中的自然融合优于强制同化,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应采取措施保护语言和文化多样性,而不是采取相反的态度。乌克兰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国家,民族构成十分复杂,语言状况纷繁多样。如果拿语言生态观将社会语言与生物多样性进行类比,其核心就是要尊重语言多样性,关注濒危语言,要肯定社团语言对形成身份和归属感的价值,肯定异质和杂合是所有语言的根本特点。

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看,语言之间的接触最终将导致语言的融合,语言自然融合比利用政治手段强制同化更有益于社会的发展、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和谐与稳定。乌克兰政府强制使乌克兰语成为唯一官方语言,主观地降低俄语地位,并排斥其他少数民族语言,这种不适合国情的语言政策自然使操不同语言的人彼此互不认可,最终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

2.语言纯洁化不应具有排他性,而应注意民族感情和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否则不利于国家稳定及民族和谐关系的建立。由于历史原因,在乌克兰境内形成了一个多民族共存的现象,形成了俄罗斯民族和乌克兰民族文化的深度融合,这种文化现象直接体现是乌克兰语和俄语两种语言共存。在当下的乌克兰,解决好语言问题,认同国内俄罗斯文化是乌政府解决民族问题和国内危机的重要途径之一。但遗憾的是,乌克兰政府独立以来实施的语言政策,是把一个多元文化、多语种的乌克兰变成一个语言垄断制国家,即实行文化一元、语言唯一(即只使用乌克兰语)的国家,使国家完全乌克兰化。乌政府实施的这种语言政策是导致语言和民族之间冲突的诱因,是导致民族之间感情淡化、对立情绪加剧、民族矛盾升级、最终导致爆发内战的诱因。

实践证明,正确的语言政策有助于乌克兰语言、文化多样性的保持及和谐民族关系的构建。乌克兰合理的语言状况应当是,让乌克兰语与俄语及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和谐共存,这有利于社会的和平与稳定。

3.制定语言政策要尊重历史,尊重现实,符合国情。从历史的角度看,乌克兰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的国家,乌克兰曾经受过严重的俄罗斯化影响,语言生活呈现出明显的双语现象。独立后的乌克兰试图通过语言立法推广乌克兰语,达到去俄罗斯化的目的。但数百年来与俄罗斯的纠葛形成了特殊的语言群体分布,如果武断地通过这种不符合实际的手段消除俄罗斯影响,势必影响民族团结,国家稳定。因此制定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时既应尊重历史,也应符合现实,还应顺应时代的需要、考虑各个民族的感情、国家的发展和稳定。乌克兰作为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提高乌克兰语的国语地位,这无可厚非。但问题是乌克兰历届政府在语言问题的所作所为已影响了民族感情,诱发了国内矛盾,影响了语言多样性的发展,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民族对立情绪加剧,民族矛盾突显,使国家处于分裂的边缘。

乌克兰独立后的历届政府在制定语言政策时,不仅没有考虑其多语言现象的现实,没有把多语言多文化视为国家发展可资利用的资源,没有把它转化为促进经济和社会发展可利用的资源,反而看作影响乌克兰民族独立的绊脚石,最终语言问题成为影响民族团结、国家安全与稳定的消极因素,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语言政策失当的范例,教训极为惨痛,这是乌克兰历届政府执政的最大败笔之一。

4.语言是民族文化的符号和载体,语言问题应当理性解决,不能完全当作政治工具利用。乌克兰独立后,所谓的政治精英一直把语言政策当作各种政治游戏的借口,语言政策一直为其政治服务,并成为各种政治力量谋求利益最大化的工具,语言被严重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这导致语言政治与社会政治纠葛在一起,严重影响了乌克兰的社会稳定,给国家统一和安全带来危害。

实践证明,当语言问题被政治化后,当权者势必制定不切实际的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强迫人们使用某一种语言,这自然会引起一系列民族矛盾及社会的不稳定。“在乌克兰语言被赋予了政治用途,一直以来俄语的地位问题始终是乌克兰执政者绕不开的政治课题,乌克兰语言政策和规划方面的瑕疵是政局持续动荡的诱因之一。当语言问题被政治化,就有可能引燃政治问题。在乌克兰,语言已被赋予了政治用途,其语言问题已成为其内部民族矛盾的导火索,与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紧密关联。从乌克兰独立后20多年的语言政策实施效果看,以往的语言政策不但没有达到整合社会的目的,反而导致乌克兰社会出现了不和谐现象,乌克兰语和俄语一直处于微妙并存之中。许多人把语言选择看作忠于两派对立政治势力、对立文化势力的象征要么亲俄罗斯,要么亲欧洲和西方”。从乌克兰屡次发生动荡的趋势看,无论是哪个乌克兰派别的政治精英掌权,都打着语言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都善于利用语言问题捞取政治资本,从而诱发民族矛盾,引发无休止的民族冲突,也为外部势力介入乌克兰内政创造了条件,最终导致国内爆发战争。这些血的教训是深刻的、惨痛的。因此,乌克兰要彻底解决语言问题,必须做到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注释略)

  本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国关国政外交学人平台观点

文章来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7年09期;首发国关国政外交学人微信公众号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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